周随云只有一个侄子,在正道攻破周家大门时,消失灵堂的周家少爷。只是那位少爷自小体弱多病,几乎如女子一般被养在深闺,连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很少,而知道的人都已因为当年之事或死或逃。
春风既然是魔教的探子,知道的东西自然比常人多得多。
比如她清楚,当年救走周家少爷的人正是叶逐尘。
既然如此,想来这只是周公子与教主之间的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玉佩,春风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识相一些?她当然记得周楚泽的威胁,不说,就死,并且是死在叶逐尘的手下。
她从来不小瞧美丽的人。
因为她清楚,越是漂亮的人,往往心就越狠。
春风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还是很美,人如其名,声音亦如其名:“天下能容下一个周随云的地方并不多——桃源渡口,折尽春风。”
周楚泽起身:“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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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渡口,折尽春风。
周楚泽依然记得当年被叶逐尘救走后的情形,昏昏沉沉醒来,人已在小舟之上,远远望见岸边一排柳树,正是那桃源渡。
折尽春风,讲的自然便是杨柳。
天下能容下一个周随云的地方并不多,的确,若非雄厚实力,又怎敢与整个朝廷作对,留下七年前一力扶大厦于将倾的元帅大人?
世人皆知,桃源渡外有一杨柳林,穿过杨柳林,坐落着声名显赫的问柳山庄。
——当年天下三大世家,正是拟安周府、问柳山庄与邢城南宫。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内,却属情理之外。须知问柳山庄的人最是冷漠,几百年来只忠于炼剑,自笑忘生以一把无情剑取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之后,他们已将近二十年没有参与过武林纷争。
为何救下周随云?
如果他们当真对周府抱有好意,那么四年前周府被武林正道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
周楚泽一边想着,一边牵着一匹瘦马,往柳树林走。
此时月上中天,月光照在林中,只有暗淡的些微光亮,林中升起寒雾,虫鸣作响,略有几分骇人。小径上,沼泽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前方,瘴气缭绕——是一个藏得不高明但却难破的死亡陷阱。
此时此地,照理不会再有旁人,周楚泽却忽然停步,冷冷道:“出来。”
话音清亮,在夜间显得格外冷漠。
只听见哇地一声,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立刻跳了出来,抖着肩膀,剁了两下脚:“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你了,那怎么不早说,害我蹑手蹑脚藏了那么久!当真是冷冷冷冷冷!冻死小爷了!”
少年不满地嚷嚷,一张俏脸果然已被冻得有几分青白。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大汉,二话不说从地上捡了一根略微粗壮的树枝,撕了衣摆,将布条缠了上去,做成火把,又掏出一个小酒囊,先给一旁的少年喝了一口暖身,然后往树枝上倒了一些酒液,用火石子点火。
火把燃烧,俊俏少年的眼睛也跟着一亮,嘿嘿笑道:“美人,你长得可真是好看,唉,就是为了多看你两眼,让我好生受苦。”
周楚泽听到美人二字蹙眉:“滚。”
少年耳充不闻,自顾自大咧咧道:“我姓程,叫程越,你可以叫我程五,美人看我怎么样,算不算是个良配?”
“……”
“是不是觉得还不错?”
“……你是男人?”
“我喜欢男人啊!”
周楚泽懒得跟他废话,看向高个大汉:“别跟着我。”
大汉冷冷道:“我家少爷正在问你话。”
周楚泽不理,自顾自将马绳拴在了一株柳树上,又从瘦马身上取下自己的包袱,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干粮和水,以及两件衣物。
“喂,不是吧?前面那个沼泽可毒了,千万别过去!”程越大叫,“你悠着点,明天我派人带着你去就是了!”
周楚泽依旧不搭理他,自顾自背了剑,披了一件披风,拍拍瘦马的脑袋,就要走。
“美人舍不得,真的很危险!阿甲,拦住他!”
高个大汉立刻出手,去拦周楚泽。他身材虽说魁梧,然而身法却极为轻盈,周楚泽一抬眼,阿甲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出手如电,直取周楚泽的肩甲。
周楚泽皱眉,足下一点,急退。
他低声呵斥:“我不想动手。”
程越以为他怕了,得意洋洋道:“那就同少爷我走呗!你说你长这么好看,怎么偏偏要来这种地方?对了,那青楼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哈哈,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也就小爷机智,逮住你了吧?”
周楚泽发觉同他废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身法一变,反守为攻,横出一掌,直击阿甲胸膛。阿甲侧身闪过,冷冷道:“你师出何门?”
周楚泽不答,与阿甲又是一番近身试探。
论身法轻功,他胜出阿甲一筹,但是阿甲内力精纯,招式多变,一时间也让他无法缠身。周楚泽下山之前,笑忘生称他的武功已是江湖一流,为何甫一与人对决,却仿佛还犹处下风?
难道这个阿甲的武功更在江湖一流之上?
那么身旁的锦衣少年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样的人物甘心为仆?
第9章:浊酒行(三)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不多时,两人已经交手了几十回合。
程越在旁边跳脚,大呼小叫:“阿甲阿甲,莫伤了美人!哎呀,亲亲美人,你不要跟阿甲斗啦,他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你了,叫我怎么办?”
周楚泽气恼,几乎想要出剑。
然而这两个人对他到底没有恶意,只能咬牙忍了。阿甲顾忌着主子,不敢下狠招;周楚泽不想伤人,亦是没有动真格。
最后还是程越举着火把,叫停:“别打了!阿甲,我让你别打了!”
阿甲立刻停手,急退回主子身边,冷眼看着周楚泽。
周楚泽面若寒霜:“你们想做什么?”
程越苦恼道:“怎么亲亲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
周楚泽皱眉:“我不认识你,别挡道。”
程越挑了挑眉,笑嘻嘻道:“亲亲,你见识过阿甲的本事了,今天我们如果打定主意要挡道,恐怕你是走不了的吧?”
周楚泽眼神冰冷,散发出的气息几乎有几分渗人。
程越却是不怕:“反正我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你,跟到你愿意乖乖随我回去。那问柳山庄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外面有三剑客守着,就算是阿甲也未必能顺利进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自讨苦吃吧。”
周楚泽识人不多,但也明白像程越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实属少数,当即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杀不能杀,走不能走,难道真的要让他们这样一路跟着?他潜意识里就不喜欢有人在身边。
“你的武学招式非常精妙,但是根基略浅,内息不足,若是碰上三剑客,决计讨不了好。”阿甲顿了顿,道:“为今之计,最好是同少爷回去。”
程越附和:“对啊对啊,还是同我回去吧!”
周楚泽:“……”
也罢,跟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但是有这个阿甲在,或许还能多一个帮手。
周楚泽看了两人一眼,抿唇转过了身:“你们随意。”程越知道他这是退步了,让他们跟着也是好的啊,于是喜滋滋地凑上前去,简直有几分急色似的,想要讨好美人。
“嘿嘿嘿,小心肝……你穿这么点冷不冷——嗷!”
周楚泽毫不客气地给了凑近想要吃豆腐的程越一肘子,程越被冻得有些青白的脸皱成了一团,捂着肚子哀声叫。
阿甲一横眉,却又被程越拉住:“别别别,一个愿打……唉哟……一个愿挨……还真他娘疼死小爷了……”
周楚泽看都不看他一眼,率先往前走。
沼泽有毒,不可强行涉过,周楚泽当然也知道危险,之前正是因为走到这里还甩不掉后面两人,又怕他们误入沼泽,才出声让人出来。
眼下若要绕路,只怕会踏入林中暗藏的奇门术数之中,引来更多麻烦。思量再三,聪明人自然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是用轻功从林间掠过去。
“他怎么办?”周楚泽问的自然是程越,少年被夜间寒风冻得脸色青白,可见毫无内力御寒,对武功一窍不通。
阿甲面对周楚泽倒是高傲,不回答,只冷哼一声,对程越说了句“少爷,奴才冒犯了”,便提起少年,一展轻功率先掠上了树。
周楚泽很快紧随其后。
只听得,由近及远簌簌不止,树叶颤抖,乱了虫鸣之声,两道身影鬼魅似的穿过柳梢,直奔柳林深处的武林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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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柳山庄有柳,自然也有山,杨柳林一出来便是山。
一条白练自山顶垂下,溪流迸溅,水声泠泠,汇入山脚湖泊。
晨光熹微,湖面照出粼粼波光。
一个灰衣老人盘膝坐在湖边,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俗世间已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睁开眼,就在这天地之间,心中万物归一。
归一,归为一把剑。
他心中之剑。
周楚泽跋涉一夜,甫一穿越杨柳林,眼前豁然开朗,身后的无情剑便不甘寂寞地抖动了起来,叫嚣一战——唯有鲜血可以摆平这种强烈直白的剑气。
眼见出现了一个老头,程越想大步上前,却被阿甲拉住。料定眼前之人正是问柳山庄守庄的三剑客之一,阿甲沉声恭敬道:“前辈,我家公子求见庄主。”
灰衣老人缓缓睁开眼,眼睛极平、极淡,却是看向了周楚泽:“你的剑在动。”
周楚泽道:“是。”
灰衣老人道:“你还无法驾驭它?”
周楚泽道:“并非人驾驭剑,抑或剑驾驭人。”
灰衣老人似乎笑了一下,问道:“人剑合一?”
周楚泽摇了摇头,同样是平淡道:“人如剑,剑如人。”
宝剑通灵。
人剑合一这种状态只在传说中,人终究无法同一把剑合二为一。
然而人却可以像剑,锋芒毕露,无坚不摧;剑也可以像人,无情无心,寒意凛然。
灰衣老人闻言,整个人似乎僵住了,他几乎是呆愣了片刻,如梦初醒一般,又忽然发出大笑:“好一个人如剑,剑如人!世人追求人剑合一,枉我在此地悟道多年,却迟迟没有想过人如剑,剑如人!”
他起身,负手在身后,原本平淡的目光如电一般,直盯着周楚泽。
“小娃娃,你的功夫算不上顶尖,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周楚泽道:“武学需多年苦练,得道却只需一朝,这些道理,为何不能是我自己想到的?”
灰衣老人问:“你习武多久?”
周楚泽答:“四年。”
四年练到这种地步,天赋倒是够了,但是能够想通这种剑道的人,四年下来的成就却不应该仅仅只这样。
毕竟一流与顶尖之间的差距,又是一道鸿沟。
“你师出何门?”
这个问题不久前刚刚有人问过,果然,话一出,阿甲的注意力也不由集中了。
周楚泽却只问:“还不知道前辈是?”
“呵,原来江湖上竟已经没了我的名号吗?”灰衣老人苦笑一声,沉声道:“孙凭。”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向别人介绍过自己了。
所谓如雷贯耳,往往就是一个像他一样有名的,在尚未遇到人前,总有很多人已经替他作过响亮的介绍了。
果然,周楚泽闻言,抱拳行了一礼,道:“家师曾说,天底下没有多少人配知道他教出了怎样的弟子,而乾坤剑孙凭正是有资格的人之一。”
程越嘀咕:“原来亲亲也会讲这么长的话……”
孙凭道:“令师的口气倒不小。”
周楚泽道:“家师向来高傲,否则怎会让缚龙峰成为一个传说之地?”
话一出,孙凭神色大变,一旁阿甲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周楚泽的武功的确不错,却远远还没有达到世人心中出身缚龙峰的水准。缚龙峰,从武学圣殿走出,几乎就意味着天下无敌。
孙凭无法平淡了:“你师父究竟是谁?”
周楚泽直视着面前的年迈的武林名宿,淡淡道:“英雄莫问出处,自嘲长笑忘生。”
孙凭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果然是他……哈哈哈,却又是他!我在这里守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冥思,在剑道上竟然还比不上他一个入门四年的徒弟……笑忘生,好一个天下第一的笑忘生!”
第10章:浊酒行(四)
孙凭原本给人的气势极强,这样忽然状若疯癫,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怖。而周楚泽却只是静静看着,目光很淡,似是叹息同情,又似冷然嘲讽。
程越没怎么听懂他们的对话,小声问:“亲亲来头很大?”
阿甲沉声道:“少爷,这个人,你还是莫要招惹了。”
程越哦了一声,转过眼又去看周楚泽,见他眉目精致,淡然清傲,模样落在他眼里,几乎有点好看地不似凡人了,遂又坚定了心,咬牙道:“不行。”
阿甲:“……”
未几,孙凭冷静下来,问:“你也是来求见庄主的?”
周楚泽只道:“寻人。”
“哦?笑忘生最是看不起问柳山庄,我都不知道,现在有谁能入你们缚龙峰的眼了。”
“与师尊无关。”周楚泽道,“是我要找。”
孙凭眼睛一眯:“谁?”
周楚泽不说话了,他从来不愿意说谎,如果问题的答案只能用谎话来回答,他宁愿选择不回答。
孙凭说:“这些年来,庄主已经越来越不欢迎有人到访了。”
阿甲适时上前一步,从袖口中掏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低声道:“我家少爷虽然没有来过,但是老爷与庄主颇有交情,还请前辈放行。”
孙凭一眼扫到令牌,顿住目光,表情亦是变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一指周楚泽:“他与你们是一道的?”
程越抢答:“当然!亲亲的事情就是小爷我的事!”
阿甲只能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周楚泽瞥了一眼程越,不置可否。
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明白程越想必身份尊贵,或许当真可以助他顺利进入问柳山庄。笑忘生早就告诉过他,既然没有足够的能力,就只能依附他人,世事多半如此。如今他的确打不过孙凭,而且就算过了孙凭这关,后面很有可能还守着两位高人,武功不足,未学成就决意下山,弄得要依附一个萍水相逢的登徒子,怪不了别人。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叔父。
孙凭一一打量过三人,似乎是想推断三人之间的关系,最后又将视线转回了周楚泽的身上:“他们同你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道:“没关系。”
“呵,你这性子倒有点奇怪……也罢,反正今日我也拦不了你们。”孙凭缓缓地笑了笑,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我只问最后一句,你就是笑忘生的传人吗?”
周楚泽闻言,却也是略略笑了一下:“不,我不过是他的徒弟……传人?那人早已青出于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