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凭一惊,还想再问,又听见周楚泽道:“最后一句已经过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无奈,孙凭只能道:“既然如此,诸位请便。”说完,不知从哪里拿出信号焰,朝天发射了一朵绿色焰火,径自回到了湖边坐着。
很快,他闭上了眼,摆明了不再去管三人,脸上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和淡然,一如身边安静的湖。
只是,心湖又可能回到起初的平静无波呢?
笑忘生的传人不是周楚泽,也就是说那么张狂嚣张的笑忘生收了不止一个弟子?青出于蓝,笑忘生当年剑法天下第一,另一个弟子的剑法岂非已经独步武林?
会是谁?
他的境界又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周楚泽跟着阿甲走,身边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程越。
他几步后,又回头看了孙凭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他明白一个剑客的尊严,宁愿自己悟道至老死之日,也不要别人同情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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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问柳山庄的山很高,好在几处宅院都建在了山腰之上。三人沿着山道走了小半个时辰,视线忽然开阔,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正宅,牌匾上遒劲有力的四个烫金大字:问柳山庄。
一个笑脸模样的老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厮,对着一行三人迎了上来:“不知有贵客前来,伺候不周,还请往里面走。”
程越抬头还在看着牌匾,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不是我爹的字吗,怎么挂在这里?他不是说不喜欢江湖人打打杀杀嘛。”
老管家的动作顿住。
“瞧我这老糊涂,还不知道贵客是?”
阿甲重新掏出了黑色令牌,周楚泽这次站得近,一眼扫过去,却见只是一个古写的“五”字,想起程越介绍自己时,说过也可以叫他程五。
老管家却是连忙下跪行礼,口中道:“老头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尊驾竟是五皇子殿下!实在惶恐……还不知道殿下这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庄主半月前出了远门,如今鄙庄恐怕无人有资格招呼殿下。”
周楚泽愣住。
这个人竟然是五皇子?
难怪。
程越大大咧咧道:“不用什么大阵仗!我只是来陪亲亲找人!对了,亲亲,你要找什么人?”
周楚泽抿唇不语,心下明白自己绝不能说出周随云的名字。
王朝元帅如今已经成了皇室的一块心病,若是让皇帝知道周随云还活着,对叔父而言,无疑又一场腥风血雨。
程越或许年少无知,可身边的阿甲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分得清利益,明白什么是大势。
他不愿意说谎,然而现在不得不说:“只是找人,不知道名字。”
“咦?那是你什么人?亲亲知不知道他的年龄身长相貌?”
“一个朋友,只是他或许不愿意见我,若是我大张旗鼓去找,他一定会避而不见。”周楚泽看向老管家, “不知能否在贵府借住两日,我想独自在府中找找他。”
阿甲冷声道:“哦?怎么知道你当真是要找人,还是想借机打探问柳山庄——庄中藏剑极多,谁知道你是不是心怀叵测,看上了哪把?”
周楚泽皱了皱眉,他的确没想过如此一来,会惹上这种怀疑。
老管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还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咱们问柳山庄已经多年不参与武林纷争了,实在不想惹什么麻烦……再说,如今庄主不在,家中也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老奴也做不了主。”
程越不满:“亲亲是同我们一起来的,难道老人家还信不过我五皇子?”
阿甲和老管家只能无语。
周楚泽道:“在下诚心寻人,不知要怎样,老人家才能信我此行并无恶意?”
老管家满脸无奈,人心难测,要证明一个人没有恶意,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时程越忽然击掌,笑道:“不如这样,让亲亲同我住在一起!有我看着亲亲,总可以证明亲亲的清白了吧!”
周楚泽蹙眉。
阿甲立刻道:“不行!主子,你根本不清楚他是什么人,这样做无异于孤身犯险!若是他挟持你威胁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越皱了皱鼻子,委屈道:“可是我心里想要同亲亲在一起啊!若是这样都不行,我以后怎么娶他?”
阿甲道:“殿下,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在排查过他来历清白之后,你想收他做男宠也无不可,只是眼下,我们已经知道他不好招惹了,还是就此收手吧。”
周楚泽听到“男宠”两字,当即冷冷一拂袖,面若寒霜,与程越和阿甲拉远了距离。
程越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根本不去听阿甲的话,又凑到周楚泽身边,可怜巴巴道:“亲亲,我不让你做男宠!父皇什么都听我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谁都不看不要!而且,你不会伤害我,对吧?”
周楚泽仍是气恼,但也清楚现在没必要跟程越过不去。这个人天真年少,不过爱慕自己的外表,想来没有恶意。
他低声道:“我不伤害你。”
程越又笑了起来,模样俊秀,黑眸明亮:“嗯,我们好好相处,只要你不害我,我就帮你找人,好不好?”
周楚泽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好。”
第11章:浊酒行(五)
问柳山庄不好得罪五皇子,只能将三人迎进府中入住。山庄极大,占地过百亩,没有两个时辰,恐怕走不完一遍。
一切依地势而建,高低错落,格局疏放,景物精致。
老管家一边引路,一边呵呵笑道:“庄中的人手不多,公子若是逛小园子,只怕小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伺候的。不妨等到晚上,老奴设宴为几位贵客接风,人多热闹,没准就撞见想找的人了。”
周楚泽想了想,道:“麻烦您了。”
穿过前庭,步入鹅软石小径,路过西花园,路分两头,又是曲径通幽,最后面前出现一个缓坡,坡上一幢七层阁楼。
“此处唤做晴阁,乃是庄中最高的住处之一。殿下与公子若不嫌弃,可在此下榻。”
周楚泽没有意见,阿甲则是完全听主子的,程越满意点头,笑道:“很好,我和亲亲的小天地。”
其余人:“……”
登上晴阁,视线开阔。
周楚泽凭栏而立,基本可以俯视整个问柳山庄,依照地势建起,依山傍水,东西两个湖泊,中间用曲折长廊分开,竟是隐隐呈现太极八卦状。
楼台亭阁,不下百处。
去哪找?怎么找?
周楚泽不由感到一丝迷茫,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心中清楚,他目前所需要做的,不过就是等待。
那人一定会来。
这时程越高高兴兴地走了上来,一脸兴奋,道:“亲亲,咱们赶路了一夜,是时候休息一下啦!晚上月黑风高,再找人也不迟!”
周楚泽对他淡淡一点头:“我去六楼。”
七楼做登高凭栏之用,只设了书房,没有卧室。周楚泽选择六楼,意思自然是程越和阿甲可以睡其他几楼,如果他想私自出去,从楼上下来,惊动两人的可能性要大,睡六楼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自己言而有信,不会擅自行动。
程越笑嘻嘻跟着:“我要看好亲亲,自然要跟亲亲睡在一层啊……若是一个房间,自然是更能证明亲亲的清白了。”
周楚泽:“下去。”
程越:“亲亲……”
“下去。”周楚泽重复,冷冷地瞪他一眼,“不要叫我亲亲。”
这一眼虽然冷淡,却将那俊秀眉目展露到了极致,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下子将程越迷得陶陶然,五皇子殿下呆住了,喃喃道:“好的……亲亲。”
周楚泽:“……”
人累了,自然需要休息。
周楚泽也是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取了一粒药丸,送水服下。左手握住黑布包着的剑,也不换衣服,扯过一床被子,在房中小憩。
小憩不知不觉便成了一觉。
周楚泽再次睁开眼时,天近黄昏。下沉的太阳洒下金黄色的光芒,温柔覆盖万物,在窗前留下暖色的影子。
很平静。
如若叔父在问柳山庄,一直保持着平静宁和的生活,那么他找到他,又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不一个人吗?
周楚泽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别开脸,起身下楼。
五楼,程越抱着被子,仍在呼呼大睡。阿甲倚在一边守着,听到动静,立刻睁开了一双锐利的眼。
两相无语。
正当阿甲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忽然神色微变,未几,沉声道:“又有人来了。”
周楚泽的内力不及阿甲,但是很快也察觉到不远处有一行人走动。
与晴阁地势较高,日照多相对比,隔壁便是一幢地势较低,日照较少的雨阁。而听动静,那群人正在走向雨阁。
两人对视一眼,来到窗前。果然,一行人刚刚走进与晴阁交叉的另一条小径。两人的视力都是极好,周楚泽在看到来人大致相貌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握紧了拳头,眼睛睁的大大的,整个人绷住。
阿甲亦是认识来人,惊讶道:“竟然是他。”
周楚泽死死盯着那人身影:“是他。”
老管家仍是笑呵呵的,身后跟着三位新客人,最后跟着两位小厮。
新来的三人,两男一女,为首的男人体魄健壮,自带一份上位者的气魄,负手身后;另一个男人也是中年人,然而斯文有礼,时不时微笑;女子头戴面纱,身着绿衣,体态曼妙,在这个初春午后,行动间如新长枝叶的柳。
“你认识陆长亭?”阿甲问。
周楚泽冷声道:“堂堂武林盟主,谁不认识?”
阿甲嗤笑一声:“不过是个伪君子,也就是朝廷安排在江湖里的一条狗。”
周楚泽道:“好光鲜的一条狗。”
仁心仁义,忠君报国,好一个众口交赞、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
多光鲜。
谁知道这其实不过是个忘恩负义、阴险狡诈的畜牲。
“他后面跟的是飞星门华玉,笑里藏刀,暗器造诣已是武林前三。至于那个女的,应该是他的女儿陆风和。”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阿甲收回目光,继续道,“陆风和的亲事如今闹的沸沸扬扬,原以为陆长亭想让他的女婿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如此了。”
那是为了什么?
周楚泽有点疑惑地看着阿甲。
他下山不久,对于武林中的事情知道的还不多。倒是陆风和,小的时候也算是个玩伴,只是他常年卧病,接触得少,印象中陆风和不太待见他。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得好,就是因为陆风和说了一句:“你长得比我好看!我不要跟你玩!”
阿甲发现这人的确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至少他知道的很少,按耐着性子,主动道:“庄主虽然不在,但是庄主的儿子怎么也不在?为什么到现在,只有一个老管家来接待我们?难道偌大的一个庄园,真的没有一个当家的人了吗?”
“嗯?”
“问柳山庄虽是以炼剑闻名天下,然而既有神兵,怎会缺少剑客?如今的庄主宣赫正是三十年前数一数二的剑客。二十年前笑忘生取得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正是因为凭一把无情剑战胜了宣赫的渭津剑——而那一战后,宣赫从中悟得一个道理,自此问柳山庄才不再过问武林之事。”
“什么道理?”
“人比剑更重要,如果剑法不够精妙,那么再好的剑,也无法发挥它的威力。”
周楚泽点头,并不是渭津输给了无情剑,而是宣赫输给了笑忘生。所谓的天下第一剑,不过就是天下第一剑客手中的剑。
但他还是不懂,“为何不再过问武林?”
阿甲道:“因为问柳山庄想要重回天下第一。”
周楚泽皱了皱眉,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想要重回天下第一剑,那么就需要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剑客。一把剑,要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那么使用他的人必须要有冠绝天下的剑法和武功。
这和陆长亭到访有什么关系?他带着陆风和……是为了结亲?
可是如今问柳山庄的庄主并不在……不,听阿甲的话,似乎在暗示少庄主在。
周楚泽问:“少庄主的剑法很好?”
周楚泽的敏锐倒是超出了阿甲的预料,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道:“二十年前问柳山庄请来了三剑客,这三个人每一个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代宗师,但是他们无一不曾败在笑忘生手下。而这三人,名义上是护庄,实际上却是来当问柳山庄少庄主的师父。”
他顿了顿,道,“那时笑忘生在江湖上风头几乎无二,没有一个剑客能够掠其锋芒……宣赫的日子并不好过,直到他的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半年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骨骼清奇,资质极佳,天生是一个极好的武学苗子。”
所以说,这么多年来,问柳山庄都在暗暗培养一个绝世剑客?
转念一想,看来陆长亭是打探到了这位少庄主的消息,想要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或将惊艳武林的名门之后。
周楚泽:“他如今二十岁?”
阿甲叹道:“对,据说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可以连败三剑客了。”
周楚泽却没有露出什么惊讶,只是盯着阿甲:“你知道的很多,为何告诉我?”
阿甲道:“因为你说你是笑忘生的弟子。”
笑忘生未必在意问柳山庄,而问柳山庄却不可能忽视笑忘生。
周楚泽淡淡道:“我只是来找人,何况我只学了师尊的一点皮毛,并不是他真正的嫡传弟子。”
一个人学武,终究是要受到身体的限制,笑忘生的确想要教授他的绝学,对他同叶逐尘一样,可惜他学不了。
他差叶逐尘太多。
阿甲不以为意,只道:“这又如何?笑忘生如今已成为了一个武林传说,你来到这里就应当有觉悟,只要你认识他,你就会成为很多人追逐的目标,包括问柳山庄的少庄主,宣情。”
第12章:浊酒行(六)
没过多久,暮色四合,天色全然昏暗下来,果然有人来邀请三人赶赴晚宴。
程越睡了整整三个多时辰,被阿甲叫醒时,拖着嗓子在床上打滚,死活不肯起来,直到周楚泽冷冷一声“起床”,才散了睡意,甫一睁眼,吓得彻底醒了:“你你你是什么人?我的亲亲呢?”
周楚泽抬了抬眸子,没理他。
阿甲道:“他易了容。”
程越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指着面前俏生生的白衣少女,“你别糊我!”
阿甲道:“真的。”
周楚泽终于又出了声,道:“是我。”
程越揉了揉眼睛,他记得周楚泽身材颀长,比他还略为高出了一截。可是现在,眼前相貌秀美的白衣女子头顶才堪堪到他的鼻尖,他还是不信,瞪着阿甲:“是不是你把亲亲藏起来了!这个不是我的亲亲!”
周楚泽送了他一记冷眼,“易容之术,本来就不止于换张脸。”
容貌、声音、体态甚至性别的改变,都在易容一列。
他先天不足,在缚龙峰四年,学的最多的,除了剑法,就是易容。笑忘生虽然不屑易容,但是叶逐尘偏偏留下了一本书籍,专讲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