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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鼠的故事+番外篇——by饮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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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懂得人间情爱。

吱吱虽觉得小白的理由牵强别扭,但小白性子虽高傲,究其内里也算是个坦诚的伙伴,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的灰鼠终究应了他的请求,陪伴着小白一同留在青年的宅邸。

少出房门便是了,那两个人总不至于跑到他的屋子里饮酒交谈。

他不喜欢看见成双的人影,那样总会衬得自己形单影只孤寂可怜。饮酒,交谈,赏月,对弈,总要寻到另一个志趣相投的人陪伴,才会得到更多的消遣欢乐。幸而吱吱并不喜欢那些,他最大的乐趣,便是寻来大量麻质衣料,在床上聚作高高的一堆,慢慢的啃咬撕扯。

做这桩事本不需要旁人的参与,然而这几日,吱吱竟觉得撕扯衣料似乎也不是那么有趣,每日看着小白与那青年待在一起笑意盈盈的模样,他能觉出心口处暗涌的些许异样情绪。

大约是羡慕他们能够相互陪伴。

他寻了机会将小白唤至身边,好奇地问:“你与那人只是闲时交谈,为何总是极开心的样子?”

平素高傲惯了的白鼠稍稍低下脑袋,耳根处烧得通红:“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同他一起说话,每次见到他,都很开心。”

吱吱不大明白小白的话语,他看着少年低首浅笑的模样,兀自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毫无缘由地,仅仅是见面,浅谈,便会觉出欢愉。于吱吱而言,四百余年所有的欢愉只是来自日复一日枯燥的修炼,偶尔闲暇时撕扯衣料的瞬间,然而那是他一个人的快乐,无人能够打扰,他也不喜欢旁人来掺和他宁静寡淡的生活。多出一个人的感觉太过别扭,可是为什么他们却能够每日相处,并且不厌倦呢。

委实想不明白。

他敲一敲自己的脑袋,抬眼时恰见青年走至身前,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客套寒暄,然而换作了小白,却是温柔言语随性自在,吱吱甚至能从他们的目光交流中寻出一星半点的暧昧味道。

他不喜欢看见这些。

那二人眼中心中只有彼此,他要离开也是容易。

出了宅邸,吱吱漫无目的地行走于街巷,他看着街巷间神色匆匆的行人,忽而生出些怅惘心绪。

他要做什么呢,他要去哪里呢。

四百年来,头一回这样茫然无措。吱吱转过一个深巷,鼻端闻见美酒醇厚的香气,于是整个人也飘飘忽忽地沉醉进去。嗅着那段袅袅的香气,他寻到味道的来源。一家孤零零的酒肆,独自立在巷尾,冷冷清清无酒客,门前悬一只茜纱灯笼,白日里,不曾亮,却也添些温暖气息。

吱吱被酒香与灯笼吸引过去,迈进门槛儿,看见柜台处一个支着下颚打盹儿的书生,脑袋一点一点地钓鱼,困乏慵懒到极点的样子。

“老板,我要最烈的酒。”

吱吱径自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记得自己偶尔看过的侠士故事,于酒肆中饮酒时总要占着靠窗位置,于是他便以为这是侠士意态潇洒的表现之一。

其实将书生自睡梦中唤醒的并不是吱吱,而是那人手掌一时支撑不住,脑袋猛然撞向桌上所致。

碰的一声,听着都觉疼。

吱吱并不着急,他看着书生呲牙咧嘴地按住脑袋,半晌之后方注意到自己,招呼道:“最烈的酒,小公子是要几坛?”

吱吱并不思索,道:“先上两坛,喝完了再要。”

书生瞅着那少年瘦瘦弱弱的模样,不大相信此人能够饮下二坛烈酒,不过再如何怀疑,生意总是要做的。依他推断,眼前的少年大约是被心仪的姑娘拒绝爱意,只好前来此处借酒消愁,这样的人太多了,想要一醉,便由他去吧。

然而吱吱并不如书生猜想那般为情所伤悲哀怅然,兴许他的确是有几分怅然的,不过也只是几分哀愁,偶尔难以介怀,却随时能够随风飘散的浅淡哀愁。

现下,他感觉自己确然是有些孤单的。

饮酒也只得影只形单。

将坛中酒液倒入碗里,吱吱凑近了嗅一口烈酒的味道,意料之中的冲鼻子,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吱吱并不明白借酒消愁的道理,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深刻的愁绪,只是恰好回忆起那一回小白醉在酒肆中,傻呵呵笑着的模样。

酒啊,是个好东西,高兴的时候会使人更高兴,难过的时候又能帮人解除烦忧。

这句话是小白告诉他的,那个家伙虽是只酒鬼,却也不曾骗过人,吱吱对于他,还算相信。

这样神奇的东西,他怎么能够不试试呢,何况今日心情委实算不上好,兴许这东西便能使自己忘却那些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呢。

也许,能如小白那般,于酒肆中遇见话语相投的人,从此互为陪伴,不再孤零零的一个人。

独来独往惯了的吱吱竟生出这样的心思。

饮下第一口酒的时候,味蕾处尝到的是清冽的味道,稍稍有些冲鼻子,却也不如料想中难以忍受。冰凉的酒液顺着喉间流进肚腹,片刻之后,便升腾起热烈的火。吱吱红了面颊,再次饮下一口时,只觉燥喉。

索性未曾呛出眼泪,其实那热烈的味道有些使人上瘾,吱吱饮下一碗,面上酡红更深,视线不大分明,头脑犯起迷糊,然而手却不受控制地再满上一碗,仰头饮去。

一坛未尽,他已然趴在桌上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醉酒的感觉,晕晕乎乎,却莫名的兴奋开心。

“诶,你怎么醉成这样?”

耳畔响起这样一句话,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谁醉了,我没醉。”他听到自己这样回嘴。

身侧极近的那人仍旧是平静语调:“醉酒终究是不好的,你的衣裳我已为你制成,只待你来取。”

什么衣裳,什么去取。

吱吱模糊着醉眼往上看去,只见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轮廓。

第五章

阿虎不过偶尔来一趟酒肆为书生送来制好的衣裳,却在酒肆靠窗位置见到了半月前,来自己店子中定做衣裳的少年。

那时候他未曾询问少年名姓,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初次在店中见到那人稍带腼腆的笑容时,他不自觉便回想起两百年前那只羞怯可爱的灰鼠。及肩的发算不得乌黑,一双圆眼睛倒是颇有灵气,顾盼回眸时,漂亮得很。

不过那只灰鼠也只是小孩子模样,兼之性子怯懦,头眼看去只是清秀讨喜,算不得出挑美人。

然而阿虎最喜欢那只灰鼠胆怯害羞时稍稍低了头颅,发丝垂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的模样。两百年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将化了原形的灰鼠置于手心,感受小鼠细软的茸毛,灰虎蜷作一团,瑟瑟抖着。

他性子一向迟钝,是以觉察不出吱吱对他的惧怕与轻微敌意。他只是单纯觉得这只瘦小的鼠妖太讨人喜欢,以至于破天荒将其留在自己的铺子里,日日留在其身侧,试图同灰鼠说上几句话,成为好友。

可惜他天生不擅长表露自身情感,即便内心喜欢到极点,面上也只是长年不变的冷淡神色,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他以为吱吱是同样待见他的。

直到那一日离开店铺,回来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好似心中的一块儿也随着灰鼠的离开慢慢地揪在一处,酸且涩。

他善意对待吱吱,为何吱吱会逃走呢。

阿虎窝在他小小的铺子里,裁剪布料时险些割到自己的手,那一天的清晨,他破天荒开口地问他唯一的友人,酒肆里那位化作书生形貌的猫妖:“我看着很令人生厌?”

书生看着他,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容:“你想听真话假话?”

他自然是要听真话的。

他想知道吱吱离开的真正原因。

隔了许久,阿虎听见书生的回答:“若是论相貌,你并不会让人厌恶,然而配上神态言语,却会叫人生出些畏惧。”他停一停,看阿虎的神色不曾有愠怒,方继续道,“我知道你骨子里善良仁厚,不过与你不相熟的人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你鲜少言语,神态冷漠,于是顺道推测你难以相处也是寻常。”

书生这一段话还算委婉,然而听在心里仍旧是不好受。

八百年都是这样过去的,他从来不曾发觉自己有何不妥的地方,于是自以为完美地度日,这些年不曾有过至交好友,虽惆怅寂寞,却也不曾想过这些也许是自己的问题。直到今日,直到那只灰鼠悄无声息地逃走,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自己从来都不讨人喜欢。

这样的认知使得阿虎郁闷了数日。

最无奈的是,现下他想改一改自己的神态,却因为保持的年岁太过长久而难以改变半分。

头几天只是沉溺在感伤惆怅里,日子久了,便也不再多做纠结。

既然改不了,便不要改了,朋友少一些,日子孤单一些,又不是不能过活。

两百年的岁月淡了过往,淡了灰鼠那桩事给他带来的难过郁闷。阿虎鲜少再想起那只讨人喜欢的小鼠,然而偶尔想到时,心口处仍旧有些沉闷感觉,好似太多话堵在心口,不说出来,那些零碎的话语便会坠作一颗一颗的细小石子,聚拢着压在心上,不算多沉重,却使人感到小小的憋闷难耐。

他多想再见一见吱吱,多想将心里那些零碎话语倾倒出来,他多想做出温柔神色,告诉吱吱,从前的我,没有半分恶意,将你留在店铺中,只是想要接近你,只是想跟你成为朋友。

没有半分恶意。

第六章

“别吃我,鼠肉不好吃的。”

吱吱昏昏沉沉地任阿虎揽着,晃晃悠悠地随他走回成衣店。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扶着自己的人是谁,只是下意识依靠着那个温暖的躯体,迷蒙着醉眼向前走,偶尔停一停,说几句荒唐醉话。

阿虎并未将他醉酒的荒唐言放在心上。

白日里便醉成这样,一路上吱吱倒是吸引了不少好奇目光。

待到终于行至终点,吱吱终于失却力气,软软倒在衣料堆里,点漆似的眸子蒙了层雾气,眼尾处都稍稍泛了红。他揉一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几块儿衣料:“我喜欢这个,不过若是麻料的便更好了,最受得咬。”

说罢,咧开嘴便是一个稚拙笑容:“有麻料的吗,我想要。”

阿虎总觉得少年咧嘴笑的模样似曾相识。

然而他不曾深想,只是遂了少年的心思,抛去几块儿麻质衣料,眼看着少年那双圆眼睛都弯起来,两只手抓住衣料,头一低,咬住。

撕拉一声裂帛声响,衣料已然入了少年肚腹。

入了肚腹?

阿虎看着眼前这人埋了头咀嚼衣料的样子,两腮鼓起来,像只松鼠。

总觉着哪里不对头。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阿虎试探着道。

吱吱酒醉中头脑迷糊,最是不设防,他暂时停止了咀嚼动作,含糊着声音答:“我叫吱吱。”他咽下口中的零碎布条,若有所思,“我原本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吱吱,我想,兴许自己就是叫做吱吱吧。”

眼前的少年与二百年前的灰鼠重叠起来。

彼时的灰鼠有些胆怯地对上他的眼睛:“我,我叫吱吱。”

点漆似的眸子流转着清澈的光。

同样的腼腆羞涩,同样的喜好啃食衣料,同样清澈干净的眼眸,同样稍稍扬了唇角的稚拙笑容。

分明是长大后的灰鼠吱吱。

阿虎恍然明了自己前些日子莫名其妙的熟识感,原来那并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眼前这个家伙果然是两百年前偷偷溜走的鼠妖吱吱。

阿虎蹲下身看着他。

细看来,相似处太多。

最相似的应是眉目,仍是昔时灵秀的样子,只是如今眼尾处稍稍上挑,少了孩童稚拙气。肤色仍是白润,长发及至腰际,漆黑光滑似自己铺子里那匹最好的缎子,不若从前。

相似之处固然有,然而这些不同聚到一起,足以使人再难认出。

头眼看过去的时候,阿虎只觉得秀色扰人眼,太多年未曾见面,吱吱长大了,变了模样,他只能在吱吱浅笑时依稀看见些许影子。

谁曾想眼前这少年便是吱吱。

当年吱吱一声不吭便逃走,阿虎脾气虽好,到底也是有些生气的,不过因为彼此都有责任,且是自己先将吱吱吓住,那么这一点点的愠怒也不好发出去,只得变作郁闷惆怅。然而认出了吱吱,阿虎从前的难过似乎也不见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只想同他好好说几句话。

这一次千万不要再板着脸了。

阿虎在心里告诫自己,顺道瞅一眼铜镜,努力扯出个温暖微笑。

然而未等他将这个辛苦扯出的微笑维持下去,吱吱便闭上了眼睛,软软倒进零碎布料堆中,枕着手臂睡着了。

第七章

自昏沉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吱吱看见眼前一堆高高的衣料山,零零碎碎聚在他眼前。绸缎为主,间或几条麻质衣料掺杂其中。

吱吱不及思索取了一条便要往口中送,未咬下,眼角余光却瞥见旁侧安安静静的阿虎。多年积攒下的惧怖使得吱吱不由自主往后挪去半步,压下几不可见的丢人颤抖后,再抬眼仍旧是那个悠然平静的少年:“多谢你将我自酒肆中带出来,不过我酒醉后必然很惹人厌吧,在这里也是给你添了麻烦。”

他环顾一圈儿小小的店铺,仿似漫不经心:“我的衣裳可做好了?”

单看表象,倒是了无烦忧自在欢喜。

阿虎看着吱吱,一向迟钝的人竟也从少年眼神间偶尔的闪躲看出了他内心的惧怕,而吱吱不自觉绞尽手底布条的动作,更是泄露了不安心绪。

两百个年头,寻常凡人的三个轮回,足够抹去前尘旧事的漫长时光。这样久,可他仍是惧怕。

阿虎有些难过。

然而那些心绪也只是掩藏心底,先前酝酿良久的温和笑意一时也捡不起来,真正波澜难平的时候,表现在面上的也只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威严:“衣裳做好了,现下正穿在你身上。”

他分明是想要问一问吱吱,是不是两百年前那只灰鼠,若是,现下可还还惧怕自己,待他承认,再顺道剖白心迹,表明自己从未动过恶念。最后表露温和态度委婉问一句可否做个朋友,待到误会消解,便是完满。

多仔细妥帖的一个过程,循序渐进,顺理成章。

可惜多年的笨嘴拙舌致使他连这样简单的话语都不能够准确表露,连同温柔笑意,也要对镜自照颇久方寻得佳处。

实在叫人心中窝火。

便是在阿虎暗自的气愤里,吱吱睁大了眼睛:“怎么就将我的衣裳换了,先前穿的那件哪里去了。”

他带了疑惑看向阿虎,兴许是思索时候的惯用动作,吱吱伸了手摸一摸自个儿的脑袋,动作间衣袖滑下,浅碧的映衬里,更觉出那截腕子细白美好。

吱吱果然是适合这个颜色的,阿虎兀自下了评论,目光流连于少年身上,他道:“你酒醉,吐在了衣上,于是我便替你换上了新衣,你原本的衣裳已被我洗净,只是未曾干。”

对于一个几近陌生的人,阿虎竟肯将其带进铺子,细心照料,且主动清洗了衣上秽物。

吱吱感到受宠若惊。

他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不至于使得阿虎这样照顾。

多年积攒下来的惧怕,竟也因为讶异而暂且不见了踪影。

他的耳根渐渐红起来,是为着酒醉后为阿虎添的麻烦,他虽是只小妖,无缘无故被人仔细照料后也是别扭,那种拖欠人情的感觉让他不知如何处理。

燥热终于降下去,微风偶尔拂过竟也觉出几分凉意,这足以表明方才面颊处该有多烫,神情态度该有多稚气笨拙。

“实在是为你添了麻烦。”沉默无措良久,最终憋出这样一句寻常寡淡的话。

对面的人未曾再说话,吱吱瞅着阿虎端正的面孔,总觉得他再这样不言不语实在折磨人,默然无语的沉默多一刻,他心中的焦躁便多一分,无论如何终归是难受。

“你是叫作吱吱吗?”

长久的静寂里,阿虎终于问道。

现下心绪混乱,来不及仔细思索阿虎问话,吱吱道:“没错。”隔了半晌,他方后知后觉地觉出疑惑,“你怎知我唤作吱吱,我不记得曾与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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