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为之哭泣和欢笑,由于挥之不去而夜夜辗转反侧的东西,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与他无关。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他的例外就有点令人费解。因为只有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有机会稍稍打破这种局面。于是,为了抓住那一丝半缕稍纵即逝的感觉,细微的空茫和怨怒,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只能要求被更深的插入。
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他恍惚还记得一句话,好像有什么人对他说的。你看这天,多么宽广。
醒来时,天又刚下过雪,卧房里开了半面窗,寒冷异常。骨头往被子里缩了缩脑袋,床边周蝎一手托着野菜粥,正在看报。骨头人生的纤弱,却是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见了蔬菜就来气:“这绿油油的怪物是什么东西,不吃!”
周蝎吓了一跳,又马上明白了过来,手从报纸边上滑下去,十指缓缓在胯间游移。“你要吃肉么?”
骨头哼一声,躲进了被窝。隔了层厚厚的被子,周蝎站起身来:“我去买一袋土豆,你好好躺着。”
一袋土豆,他买了一个晚上。
骨头乖乖睡饱了觉,头上依旧一阵阵发晕,抬眼看见床头灯亮着,照见一沓起皱的日报。拿起来翻了翻,内容与往常无异,雪灾,死伤人数,元首激千篇一律激情澎湃的演讲,国库里大把的钞票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消毒所……报纸质量也着实令人堪忧,才翻几张就沾了一手的油墨。他凭空甩了两下手,纸片叶子似的翻飞,从夹缝里抖出两张传单来,浓墨重彩,煞是惹眼。
骨头被敲坏了脑袋,眼神就有些不好使,只能把传单送在鼻尖下观摩。粗旷而土气的大红纸,左上角斜了把黄镰刀,镰刀头上一颗镂空的星,右下角描着男人像,大背头,一字胡,长方脸,两眼由于竭力的正义凌然着,反显露出小小的滑稽。在那人头像与镰刀之间,四方四正写着几句话。
“北山尸水,炼作红丝绒,为异族人用。残存气体,催生数年大雪,灭我城邦。”
在杰洛夫斯基上将的地图上,x星的构造极为简单,当中一座四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孤岛,四面环墙,陆地之外,便只有一片汪洋。那是一颗扁圆而渺小的行星,与地月勾成一个正三角,包裹在铅灰的云层之中,有如蓝星球上脱落下来的死胎。
索城城外,水寒如冰。遥远的海平面上,悄然浮起半座碟形潜艇,巨大的黑色铁吸盘,冰冷的蛇甲,晾晒在牛乳般的月光下,却遮不住里头的声息。
万籁俱寂之中,闸门洞开,射出一条乌黑发亮的钢桥,巨掌一般搭落在城墙脚上。
一辆摩托,打城边滩涂飞速驶上钢桥,仿若一只落单的野兽,义无反顾的奔入无牙大口。
钢桥缩回,闸门关闭,饱食之后潜艇缓缓没入水底。海面上,只扑棱着三两只鸥鸟,张嘴卷舌,叫破一溜冰锥似的水褶子。
从入口到上将办公室,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仿佛千百条迂回的盲肠,千丝万缕盘结在一起,却始终不愿扎入到胃袋里去。
周蝎在两个士兵的带领下,经过三段衔接在一起的烟雾茫茫的甬道。紧随其后的操控室里,从墙面上横铺出几架表盘,蓝红的光点突突跳动,乏味里透露出几丝危险。不明白的东西,总让人觉得害怕。表盘前永远坐了一排男人,健壮而威猛,山似的阴影斜斜拖出门口。他朝那些人瞥了两眼。他们没有回头。
到了中舱位灯光才大亮,周蝎半眯着眼,看两旁冰块似的垒出几块房间,惨白的门板上清一色贴着骷髅标牌。生化实验室,里面的世界密不可宣。
上将办公室,十乘七的地盘,一尺半长胡桃木书桌,两边悬大红镰刀旗,深棕墙面上挂着一副斯大林半身像,画像左边楔了一行俄语。
科学之所以叫科学,正因它不承认偶像。
杰洛夫斯基绞起十指钢叉,岿然不动坐在桌前。他是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大鼻头,凸而蓝的眼睛,才刚迈入中年就开始谢顶。
挂钟里的布谷鸟叫过一声,十二点整。随从打开房门,把周蝎请了进来。上将霍的站起了身,同客人握手。其间周蝎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对方握手时刻意的用过了力,好像这样就能博得额外的信赖似的。
之后两人松手坐下,随从退出书房,关门。
杰洛夫斯基:我的朋友,问题不是很清楚了么,x星只剩了五十年寿命,尽早下决定,总归比死光光要好。
周蝎:红丝绒迟早都是你们的,我说话算数。
杰洛夫斯基;可你似乎在犹豫。
周蝎:城里不光驻扎着元首的军队。
杰洛夫斯基:我们的人,生而为了战斗。
周蝎:我明白。
杰洛夫斯基:我不想眼巴巴看着美国人挖光地下的东西。
周蝎:我们也在努力。
杰洛夫斯基用沉默代替期待。
周蝎:国会里一半都是我的人。新民报太阳报也安插了人进去。可我手下能打仗的人总共才一万,都只擅长——暗杀。
杰洛夫斯基:这点你倒不用烦心,我手上的东西,可厉害得很哪。
周蝎:你说的东西都在生化室里,对么?
杰洛夫斯基:同志,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偷窥。
周蝎:我最讨厌的,就是隐瞒。
杰洛夫斯基靠回椅背,浅蓝的眼睛盯住他,再次陷入沉默。
周蝎:我不想成为罪人。
杰洛夫斯基: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是罪人。
周蝎:因为我还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杰洛夫斯基:这世上没有完完全全的罪人,只有彻头彻尾的敌人。
周蝎:好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定义的,不是么?可坏的东西千千万万,太多了,就会变得暧昧,让人难以捉摸。
杰洛夫斯基;其实并不难,只要树立起权威。
周蝎抬起头,从杰洛夫斯基头顶看过去,画像上斯大林目视左前方,始终看不见底下的人。
他笑了;比如说……领袖?
杰洛夫斯基:你是个聪明人,也很大胆。我向来欣赏聪明人,也喜欢英勇的斗士。可我还知道,过于聪明会让人变得自私而狡猾,过度膨胀的勇气会滋生出无尽的野心。
周蝎:所以智慧而大胆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敌人喽?
杰洛夫斯基:不,这话应该反过来讲。强劲的敌人往往智慧而勇敢。
周蝎:你要真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签条约。
杰洛夫斯基从笔筒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纸,一支笔压着推向他。
分别前上将叫住了异星的朋友。
周蝎在门前回头,书房里灯光昏暗,外面却亮如白昼,将他原先矮小的个头拔出惊人的高度。“你后悔了么?”
“不,”杰洛夫斯基盘踞在书桌后面,如同一头巨熊,“你要知道,我们都只是商人。”
周蝎点头:“不是上帝。”
7.
暴动开始的那天,死亡人数正好达到三十万。尸体太多,多得让人无暇再顾及高低贵贱,人情亲远,一律牲口般运往焚尸厂。
人,终于在死亡面前无法遏制的达到平等。
铁皮卡车如绿头苍蝇一只只乱窜,所经之处街道破落田地荒废,雪片着了墨似的下落,下落,无尽的下落,泼洒在上万张仰起的面孔上化作一记巨大冰凉的耳光。所有的希冀与尊严,信任与念想,全被打进了低低的尘埃之中,随着焚尸所上空呛人的浓烟灰飞烟灭。整座城市如一根飘摇的芒草,淹没在恐惧与怨怒之中。
元首推开面向政厅广场的窗户,底下人头攒动吼声震天,失望,仇恨,猜忌,和一点残存的求生的念头把他们又一次送到了他的眼下。他看着他们,他的同胞,他的子民们,他们被死亡与饥饿压垮了的苍白的面孔上麻木而空茫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感到了摧枯拉朽的恶心与无力。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猝然意识到,将他送进元首府的那些东西,野心,手腕,智力和勇气,到头来不过是不着边际的一个屁。
那下面,有暴民,有杀手,有叛徒,有敌人。可他必须得下去,就算是回天乏术,他终究得走到他们面前去,像献祭那样成为乱矢的把子。早在一个月前,城里就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若此刻他不下去,那么下一个被吃的,就是他。
元首退到落地镜前,细细整理衣冠,之后,在六位士兵的护送下走向演讲台。
人群在元首出现的一刹那迅速沉寂,他们看着他,像兔子见了狼,猎豹见了羚羊,一半惮怕,一半汹涌着杀戮的欲望。他们的元首,他们的领袖在落地话筒前挺身直立,如从前的许多次那样,目光沿着军帽帽檐潺潺而下,无可阻挡,眼神里没有躲闪,更无仁慈,只是一味的睥睨。
“假如杀了我大雪能够停止,你们大可手起刀落,假如吃了我能够让这片土地永无饥饿,那么请将我生吞活剥。然而你们不能。因为我活着,只占去人口统计簿上小小的一角,而我的死,将不过是死亡名单上新增的一笔红叉。
我记得就职那天,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我对你们说:看这蓝天上的太阳,那么大,那么热。六年后的今天,在迈出那扇大门前,我独自望着这一片天空和苍穹之下的你们。我不由得想,这到底是怎么了?这短短六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同一片天空下的天堂变为地狱,将爱戴扭曲成仇恨?
无数个夜晚,我看见焚尸所上浓烟滚滚,听见来自于病床上的垂死呼喊,闻见自相残杀时散发出来的浓黑的血腥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我热爱着的土地,正在被大雪吞噬,拥戴我的人民,正在疾病与饥饿的捶打下喘息。压力正像城外的大海让我迷茫和恐惧,像扼上喉咙的巨手让我窒息。
然而,今天,当我看见你们,无论哀痛与愤怒,无论仇怨与怀疑,你们又一次站在我面前,像当初那样望着我,我——感谢你们。”元首后退几步,对着人群深深鞠躬,“你们站在这儿,因为同我一样你们相信着,我们的国家不该在此时覆灭,我们的时代不该在此终结,我们的荣光不该在这大雪中沦为过去,我们的明天不该顺从无情的天意。
因为同我一样,你们都知道,人,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字眼。生而为人我感到悲哀,因为我们是那样渺小、自私、懦弱、肮脏和贪婪,生而为人我同时又感到骄傲,因为我们可以这样伟大而纯洁。活着,我们相互算计、欺骗、杀戮;活着,我们同时怜悯、宽容和爱着。
这是黑暗的六年,疾病蚕食着我们的生命,猜忌正鞭鞑着我们的信心。可是——去他的!只要有一寸国土尚存,只要有一个子民安在,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只要我们还想活下去,在这阴霾不散的天空之下,在这溃烂荒败的大地之上,人死心未死,人亡魂不亡!
没有人拯救我们,我们孤军为战,为自己而战,上天不会为我们指明方向,我们就自己摸索,在这摇摇欲坠的国家大厦之中,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我们只有团结,唯有团结!团结,它将是刺穿混沌的利剑,是重铸信念的铁石,是无往不胜的战车——”
锐响。
锐响徒然撕裂了城市上空的寂静,打断了元首斗志昂然的演讲。
广场上,人们昂首四顾。广场上,元首紧握话筒,埋在帽檐阴影下的半张脸骤然苍白。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每一个收音机、每一个喇叭孔里响起。
“团结?你们为了什么团结?为了台上这具傀儡,为了日复一日剥削你们的政党,还是为了你们自己?
醒醒吧!站起来!看看你们头上这面丑陋的旗帜!看看被你们送上神坛的这一张张伪善的面孔!
看看!看看禁山上丑陋的机器,八年前它们拔地而起,从此日夜运作,响声令人作呕,数月后灰雪压城,疫病四起,庄稼荒芜,难道你们就从未心生过怀疑?难道你们早已忘记,山上沉睡着的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那些无耻的异族人用冰冷坚硬的钢管吸走他们的尸水——他们称之为红丝绒的东西,用来提炼他们的资源。
他们是谁?药水瓶上的星条旗!是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大肆掠夺,是他们酿成了如今的天灾人祸,同样也是他们,以为只要卖两幅药、建几座消毒所,就能够弥补滔天大错。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是谁让千百年前的羞辱覆辙,是谁出卖自己的同类,把希望从这片领土上抹去!
我们的元首,至高无上受人敬仰的领袖,早已成为敌人的走狗!他放任先祖的遗体备受摧残,灵魂蒙羞!他任由陌生的敌人长驱直入,以我们的苦难为代价,灌溉他们的家园。他一次次欺骗我们,愚弄我们,让我们相信,我们的城邦永久安定,我们的生活永远安乐,祖先的英灵将永世安睡。
可是,不!
看看!看看我们自己!我们的天空正在腐烂,土地正在瓦解,人民正在死去。我们的肉体正在枯萎,我们的人性正在消弭,我们的灵魂将坠入无底深渊,无法超脱。
看看!看看城墙上那几颗骷髅!想想我们的祖先,没有他们,这片土地依旧难生五谷,没有他们,异族人的铁蹄还在践踏我们的土地,没有他们,四地不平,没有他们,我们将依旧任人宰割,做最下贱的奴隶!这些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用神龛供奉他们的英灵,用诗篇讴歌他们的业绩。然而千百年的安逸麻痹了我们的神经,高拔的城墙蒙蔽了我们眼睛,每日酗酒消泯了斗争的勇气,从此再也举不起刀与枪,金钱的诱惑让我们失去方向,从七千万的整体变为七千万的个体!
此时此刻,先人的残骸正在敌人的爪牙下挣扎,他们的亡魂正在天上哭泣,因为他们曾为之奋斗的土地又一次盖上了异族人肮脏的脚印,他们用血肉铸成的尊严将又一次被人踩在脚底,而他们的子民将又一次因为无知而遭人欺凌!
谎言!一个巨大的谎言,正在无形之中将我们击溃,成为我们灭亡的温床!这颗星球将在五十年后不复存在,五十年后,我们爱民如子的政党,彬彬有礼的高官,坚实可靠的元首,将登上美国人的飞船逃离苦海,在那面邪恶的星条旗下继续他们的荒氵壬,而将吾等抛弃!
我们的城邦将因他们造下的罪孽而倾覆,我们的性命将如沉海细沙悄无声息地逝去!
然而,我们要抗争,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枉死的同胞,为了受辱的先祖,为了城邦之魂而抗争!我们要同他们鱼死网破!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不是孤独的,我们没有孤军作战!我们的朋友,一个伟大而强盛的国家,将同我们并肩而战,让他们的阴谋灰飞烟灭,让我们重获生机,伟大的苏维埃——”
有人拧断了线。
死寂。
死寂如疫病在人群中传播,吞没了最后一丝的理智与思考,忠诚与信赖,滋生出不可名状的疯狂。
上千兵卫,荷枪实弹,从广场四周与政厅台阶下冒出来,一只只披甲的蛆,啃噬着不知所措的人群。
“干!老子到底该信谁!”终于一个男人喊了出来。
“谁也不信!全不信!”人们喊。
谁也不信!全不信!云层上,乌鸦叫。
烈风刮过。
高台上元首目光一沉。
六颗子弹,凭空中穿过高低错落的几只肩头,直取元首头目。
元首回身让过,新月闪电旗上六颗灼热的孔。
肃静!高台上的领袖凄怆地高呼。
见你的鬼!平地上的平民挥拳回应。
铁盾似龟壳垒起,警枪上膛,警棍高举,开枪,满城乱。手无寸铁与披甲执锐,分不清谁侵犯了谁,血与肉,汗与吼,四地横飞。狂人如流,灰谷上斩出红河,怒目如炬,还管什么恩与爱、怨与仇!
“不想死!”孩童叫。
“绝不死!”妇人叫。
“杀了他!”男人叫。
两名先民党幕僚被拽下台阶,拖入狼一样的人群。
摩肩擦踵,潮水般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