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之人笑了:“证据?还需要吗。你每一次行事,都能出色地绕开我们的眼线,还能清楚探知我们的行动和路线,即便召请吐蕃人密会,亦从不会露了马脚。中原之地,能懂我们的暗语,又不受我们掌控,还身在局中之中,也没几个了。”
重峰身躯紧绷,更加谨慎地环顾四周,满头冷汗,连握着玄冥宝刀的手掌都汗湿滑腻。
除了逝去的时光,四周一片死静。
但重峰知道,有人。有许多人。许多他即便拼死一搏,也绝逃不出命去的敌人。
“不过放心,他们虽然都是回鹘人,但并不是你口中的‘回鹘的人’,反而,该是‘痛恨回鹘’的人。虽是得了付云中助力才组建而成的优秀队伍,但付云中必也知道,我已不可能再成为‘回鹘的人’。就像我姐姐。”
闻言,重峰一愣,恍而更为震惊,张大嘴巴。
“所以我不是来救你的,也不是要抓你回去盘问的。我只是来完成我姐姐未完成的愿望的。不论她的目的为何。完成就好。”
说着,年轻人微仰了头。
最深沉的夜色中,只余一双略带孤高的狭长眼眸,微挑着,一层层褪去二十余年的隐忍、等待,与追寻。
重峰却只觉那微挑着而七八分惑人的漂亮眸子里,更是八九分骇人,十足十要吃了人!
想间,更是不自觉又退一步。
“她会回来的。如今青尊现世,追云逞威,三王五君怕是已能猜到云墟背后的秘密了,必有行动。”年轻人的声音继续响起,自言自语,不由分说,“这么大阵仗,我想,她就快回来了。或者已经回来了。在她与我见面之前,我要替她,剿灭女干细,不剩一人。”
话落,数道人影自四面八方骤而显现,直扑重峰!
只余重峰最后一道绝望呼喊,划破寂静夜空:“……你是桑哥!桑哥毗伽!!”
——
天元宫中,天元楼后,长和殿。
长和殿偏处天元宫一角,小而精,幽而雅,本为青尊偶尔居住办公之便殿。如今青尊长缺,整个天元宫中,除了诸尊日常议政的天元楼外,唯一有生气的地方,就是这长和殿了。
正黎明之前,夜最深沉时候。
悠长回廊上的灯柱早已灭去。
穿过角楼,踏入后院。
厢房重工雕花的门扇后头,一人侧面负手,长身挺立。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以整块青玉镂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着年轻主人在云墟城中,仅次于诸尊的崇高地位。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连月色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
仿佛迢迢河汉,仅剩他一人。
抬了一手,仿要将最后一丝澹澹月华,撩于指尖。
修长薄凉的指节,圆润饱满的甲盖。
优美,几近完美。却莫名透出若有似无的那么一股子陈年累月非死即伤的肃杀孤清。
听见来人毫不收敛的脚步声,回过身来。
付云中笑着进门:“哟,这位小哥怎么一宿没睡,等着老相好呢?”
飞声眉心动都不动,静静看着付云中未及洗漱梳理,病怏怏乱蓬蓬的一头长发,和因笑容而多少添了些光彩的一张大白脸。
付云中摆弄着手中物什,发出唏里嗦啰的响声:“不好意思,老相好没来,来了个老大叔,你可别太伤心啊!”
飞声终于微笑了,目光停留在付云中手心。
付云中站在飞声身前,低头,将手中细细长长的物什举得高了些:“恩,玄清宫里我暂时停尸的地方找着的,藏在卧房屏风边花架后,一旦有必要,掏出来就可以对付我了。也难为那些小弟子,经历过沙漠里头一场战,凌峰凌霄就算了,本来就知他们厉害,突然还冒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我,不害怕也难。万一我停着尸呢,梦里一发癫咋办……”
语气调笑,付云中说的却是实话。
边听付云中念着,飞声仔细看去。
看似是条软软韧韧的长绳,实则是条细长坚硬的铁链,才发出了清脆的唏嗦摩擦声。偏银白的颜色,当也不是寻常金铁。为了对付付云中,小弟子必也花了不少心思找来的宝贝,毕竟拿来保命的。
“要是被重霄知道了,免不得赏他们一顿罚,小弟子也挺可怜的,我瞧重霄去给礼尊报平安走远了,就顺手捞来了。重霄守了我一晚上,累坏了,还给我当暖炉呢,不想再给他添堵……”付云中说着抬头,对上飞声此时投来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不对,赶紧改口道:“爱徒别误会!我跟你小师叔天清日白鬼神可鉴义比金坚情比海深……哎不对!”
说着,付云中又苦笑了:“总之你别这么笑了,虽然很好看,但总觉得离我很远,越来越远,快到天上去了。”
闻言,飞声一愣,嘴角带着三分嘻嘲的弧度随之松了下来。
相对沉默,好一会儿。
付云中叹一口气,环顾,道:“灰背呢?礼尊的人怕它帮你送信,用好吃的勾引走了?”
飞声终于开口:“恩。它愿意去,就让它去。”
付云中微笑:“别吃太肥了,飞不回来了。”
可不是。在这谁都瞧不清明朝的当口,哪怕一只牲畜,只要是为要害人物所有,谁都不敢动它一根毛。又有好吃好喝供着,就让它去吧。
付云中道:“你呢,没事儿吧?”
飞声低笑一声:“少了武尊凌峰,如今的云墟城还不能把我怎么样。”说着抬眸,定定看着付云中,“能把我怎样的,只剩一个你了。”
孤身踏雪,眼眸凌厉,直袭咽喉。
付云中顿了顿,也低头,轻轻笑了。
能轻而易举穿越礼尊和飞声两拨人马监控,无人之境般踏入这长和殿的,也只一个付云中。
飞声不再装了。
付云中也不再装了。
时候,到了。
付云中的声音静静响起:“所以你要打败我。所以,你要走了。”
第九十章
飞声从容妥帖,微微一笑。
连这微笑都微得快懒得笑了。
道一句:“你暗中送了我那么多人、财、物,倾力襄助我发展壮大,不过就是为了借我的势力为壳,不动声色,堂而皇之,渗入云墟城,去揪出云墟城的秘密,和站在云墟城背后的那个人。所以你只需开个头,点个拨,推个手,抓住关键时刻,牵好关键的人。剩下的,我们一个个自会各入角色,替你完成,还自以为是为的自己,拼尽全力。”
“……你早就知道,还得装作不知道,又得想法设法破局自保,真是难为你了。”付云中叹,“不过你这方法还真不错,简单轻松,釜底抽薪。在这三军火并,一方败北,两军相接,我方占优,最后决胜关头,你随手一抽身,胜负立换,我还真败得落花流水。”
“会么。”飞声反驳得干脆,“你的势力藏得比我深太多,我至今无法明辨。明恩是你的人,重德、重瑞、重墨竟都是你的人。还有呢?重习、重渺、重荷还有我其余所有人马,都是你的人?”
付云中道:“这倒不至于……我说过,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都好太多。你走,不但失去一大助力,我的人也会动摇。所以我不会让你带着你的人走。哪怕就你一个人走。哪怕你是要上天当神仙。当大妖怪也不行。我要你留在这污泥地里,陪我。”
不大声,不铿锵。
听似玩笑,笃如誓约。
只眸光璀然,眉眼额头更扬起三分。
不是故作姿态的气定神闲。压迫屈服的气势都不需要。
而只是就这么笑着。
哪怕对方拒绝、反抗、口出恶言,或杀或留,他还是这么个一夜江南的笑容。
飞声静静看他,淡淡一句:“凭什么。”
飞声不言,不笑,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离。
而如今,飞声还是那个飞声,唇角也还是那个笑容,竟却更是清冷疏离,似近犹远,微妙得好比脱去了一层拨如蝉翼的壳。
“就凭……你没走。你在等我。”付云中再次环顾早已整理得几乎一干二净的房间,又笑盈盈地看回飞声,“凭你明知带不走我,却还想带我走。”
飞声冷哼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认真:“除了跟我走,你还能去哪。”
付云中却敛了笑容。
想起胡杨树下,他曾对飞声道,天下之大,竟无我可去之处。
彼时的飞声长长一叹,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地一句,你哪儿都不必去。只需站在这儿,等着我来。
而如今的付云中,看定飞声,慢慢,慢慢又笑了。眸子里再一次欣然,宽慰,一点一滴地柔软。
也微叹一声,带些无奈,如许诚挚地一句:“天下之大,我站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可去之处。”
他是认真的。这就是付云中推敲了十二年,所得出的答案。
飞声一愣,眸光闪动,半张口,却终究无言,撇开目光。
付云中面上的笑盈盈便更是眉目弯弯了。
飞声撇开目光当下,付云中握着银链的手腕一紧,指节一错,刹那,出手!
银链一端既凶且狠,直扑飞声面门而去!
飞声却似随时戒备,脑后长眼,随意一侧头,已避过袭击,反手攻来!
付云中手腕一收,袭去的银链顿时折回,袭向飞声后脑!
飞声攻势不缓,整个人却往后腾空而起,足尖一点,正踏在银链之上,着力恰好,位置恰好,硬将银链随着身形踩在地上!
本由付云中控制的银链顿时失去方向,打旋半周后,拖着长长脆响垂落于地。
付云中竟也未退。
而是迎着飞声攻来的手掌,探出手去!
探得还比飞声更轻、更快,更带着另一道唏嗦脆响!
是银链的另一头!直被付云中“扔”了出去!
又是付云中见鬼似的打法,飞声眸光一跳,已来不及收手,被付云中抓住手腕往前一拉,银链呼呼一绕,两只手都被缠了个死紧,抽都抽不出来。
自己的手也被一道缠了个动弹不得,付云中还似很得意,痞里痞气地握了飞声的手,嘻嘻笑着抬到两人身前,故意让飞声看清两手交叠缠得有多紧一般,凑近了脸,不知好歹道一句:“爱徒真客气,这是要喝交杯酒呢?酒在哪儿呀?”
飞声一顿,无可奈何轻吐一口气,一脸的此人又病发。
但他知道付云中是故意的。两人都有伤在身,默契地只比力量技巧,不用归云剑气,本就为避耳目多年不敢明目张胆练武的付云中,要想赢过飞声,就只能靠一向礼让谦和的“大师兄”最不擅长的近身战了。
付云中又嘻嘻笑了。
笑着的晶亮的双眼,却陡地往下一沉。
未退,整个人往下一蹲!
比付云中的双眼更为闪亮的银链,打横着直袭飞声胸口!
一端被踩,一端绕紧,中间长长的链子,还在付云中一手掌控之中!
不能往前使力,往后便可!
一手被付云中拖着,还有个人还在身前蹲着笑眯眯看他要怎么办,飞声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眉心一皱,另一手迅疾而出,直“点”向银链正中!
付云中一愣。
他知道飞声不知为何生气了。但这直接出手点向银链,是要做什么?
还不仅出了一指,而是两指齐出!
听见两声连成一声的彭铿一响,付云中不必抬眼看,已突地明白了。
飞声两指齐出,竟是将正中一节链子“截”去了一段!
抬眼看时,被截去一段的中央一节顿时脱落,银链随之断成两段,分左右两侧自飞声身前滑过。
毫发无伤!
不仅毫发无伤,飞声反掌将截出的铁条握于掌心,登时如同多了一把细小锋利的刀刃,毫无滞碍,一气呵成,攻向付云中!
付云中大赞一声:“好!”
还没好完,人已站起,抬手格挡。
还没挡下,乍然眼前一黑,浑身脱力,豆大冷汗急渗而出!
发觉付云中一瞬痛苦面容,飞声亦猛一睁眼。
砰然倒地。
缓了好一会儿,付云中才喘着气,找回清晰视线。
一看清,就笑了。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飞声看似压着他,实则双膝着地支撑重量,并未将付云中当肉垫。
也难怪,两人手还绑一块儿呢,不跟着付云中倒下还真不行。
又缓了缓,付云中才明白,飞声的手正揽着他的腰,是给他当了肉垫了。顺带把绑在一起的付云中的手也背在了身后,彻底动弹不得。
付云中眨眨眼,定定看着眼前极近处,飞声也定定看着他的双眸。
鼻尖相抵,吐息相缠,飞声一脸凝重,也不知是怕看不清付云中,还是怕付云中看不见他,还是怕错过付云中依旧温热的呼吸。
不陌生的距离。可有多久,没见到飞声这般担忧神情了。
付云中噗嗤又笑了。
他这会儿明白了。飞声方才的愠怒,是在气他明明撑不住,还不知节制玩儿似的大打出手,这下真打到地上躺着了。
“哎,果然近身战也打不过你啊……”付云中愿打服输,再加一句,“可这一刀……”
说着,转头,瞥向一侧。
飞声随之看去,目光又一沉。
付云中一手背在腰后,另一手手背着地,被牢牢抵着,亦是动弹不得。
抵着他的,自然是飞声的手,更是飞声手心紧攥着的,那段被截出的铁条。
断口倾斜,平整如切,比细小锋利的刀刃还坚硬有力,飞声虽已收力,依然刺破付云中掌心皮肤,钉入血肉之中!
飞声同样被反力所伤,割破指掌,只紧握铁条不放。
汩汩鲜血,污了飞声指节,自付云中虎口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地面。
看着付云中似全无痛觉,温和微笑,黑暗中愈发宁静的容颜,飞声的眸光更深沉了。
忽便想起从小到大,尤其是长大后,付云中偷袭飞声时极偶尔被飞声所伤,就是这么个轻轻浅浅,却九霄云外般的笑容。
差些以为又听见付云中说,对的。就该这样的。哪怕敌人伤在你面前,死在你面前,不该手软的,就狠心到底。若不然,死的,就是你。
此刻付云中亦看回飞声,继续说完:“你现在不扎下去,以后,就没机会扎了。”
第九十一章
语调依旧轻轻浅浅,却一字一句,砸在了飞声心上。
飞声终于紧锁眉头,恨恨瞪了一眼付云中,瞥向一旁。
却无法反驳。
他不是没有猜过,只是不敢确定,竟真的猜对了。
付云中,就是消失十二年的青尊亲传独徒,重明。
才会在初遇时便拥有一身强大得莫名其妙的归云剑气。才会在昨夜之战展现出一身比莫名其妙更惊世骇俗的归云剑气。
若是重明,在此时此境,风雨飘摇的云墟城横空出现。
青尊之位,还能做谁他想?
付云中从来都玩笑般说着的话,就要成真了。
若成青尊,飞声,真的要喊他师“尊”了。
那时的飞声,还有这个资格,喊付云中一声师尊么。
但那时的飞声,是绝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将付云中压制于地,一刀扎进付云中掌心了。
看着飞声面上的风云起伏,付云中却不笑了。
尝试着自背后抽回手。并未遇见多大阻力。银链依旧捆缚,缓缓伸到飞声背后,搁在飞声腰上,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飞声不言不动,任付云中反将他扭作个负手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