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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上——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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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之中,付云中停步。

目无遮蔽的戈壁滩上,无论什么,远看都似格外渺小,近看却格外巍峨雄壮。

忍不住抬手,抚触眼前矗立的城墙。

废弃百年,风蚀日烤,早成了个空余架子的断壁残垣。

看来斑驳老矣的黄泥墙面,软糯糯似的,一触才知,粗糙生硬得怕是云墟膳食房张四叔的杀牛刀都顶多砍下些碎屑毛毛。

抬头,不知换了多少块牌匾,名字却还是那么简洁明了,很有礼尊派头的两个字:“沙关”。

沙关的大门,也还是常年紧闭。

因为沙关,本就是个不能通行的城关。

不但百姓、商贾无法出入,哪怕急着通报边情军令的驿马,也别想从这儿抄丁点近道。

抄了近道,便要丢了命。

命还不是丢在沙漠盗贼、匪帮手里。出了沙关,怕是连盗贼、匪帮的骸骨都找不见。

传言,沙关另一头,只有两种东西。一是百里黄沙,二是吃人异兽。

这吃人异兽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武艺高强的云墟人外,没有平民百姓能活着从沙关那头回来,包括自恃高手,执意翻过城墙的江湖人。

而活命回来的历代云墟子弟也没能自典籍中找出异兽的名字,只能假借传说,为它命名——“重明鸟”。

传说中,尧王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

付云中笑了一声。

如此祥瑞之鸟,却被挪作恶兽之名。

但也因了重明鸟的存在,官府乃至官军都已百年不敢出沙关而行,守卫与照管沙关的任务重重转嫁,终是落到了云墟城的肩上。

亦因此,云墟得以握有出入沙关的唯一权利。

管带们停了步,不多久,礼尊的马车也悠悠停稳。

张泽带着一众随行州官已先一步告辞折回,剩下方雪娥等本就是陪行的云墟女官自是不必从马车里露面,免得被风沙吹燥了容颜。还能见着脸的,只有随同女官们前来,立于马车两侧的随侍丫鬟们。站在最前头的,便是方雪娥带入云墟的丫头兰心。

付云中这距离,只能远远看见兰心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甚至带些虚弱,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

付云中与兰心的关系称不上好。跟着那样的主子,注定谁都不会与她关系如何好。无端的指责与孤立,她的本性究竟如何,是不会有人去管的。

付云中在心中感慨,收回视线。

云墟小弟子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于沙关门前整衣列队,紧张肃穆,只等着礼尊公布此次撷英会的试题。

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煞是好看。

礼尊被随侍弟子搀着,自马车中慢慢踱至众人面前,慈眉善目地笑着,似乎一点也不急。

弟子们就更急了。

三日之前,定下撷英之期。而直到今日清晨,所有人才被召集于云墟城门,告知要来到此处沙关,才会公布试题。

别说许多弟子,好几个管带也是第一次来到沙关。此处萧瑟荒凉,若要在这儿考什么诗赋歌舞,太煞风景;若要比拼武艺,漫漫黄沙戈壁,连个能充作擂台的地方都没有;难不成,要考考还是些孩子的小弟子们谁更能忍饥挨饿,绝处求生?似也不大合礼尊的脾气。

众人满腹疑惑,等着礼尊开口。

礼尊笑呵呵地站在众人视线中央,终于开口,却道了句:“其实吧,这一回要考的题目,我也不知道。”

一语落定。

众人呆愣,复而满场惊疑。

付云中都“哎”了一声,却又发现,礼尊继续笑呵呵,将目光转向了他。

付云中心头正咯噔一声,礼尊已经对着他点头:“云中,你来。”

付云中苦笑,只得硬着头皮走向礼尊。

等付云中走得够近了,礼尊低问道:“云中,你上回说,那个蓝绸钱袋是自哪儿捡的你已经记不大清了,是吧。”

付云中点头:“只依稀记得些地貌。”

礼尊点头,转而扬声对众人道:“这一回的试题,就是去寻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所以大家要好好听着,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找到了符合描述的地方,便算是通过试炼了。”

众人收了唏嘘好好听着,听完了,又更疑惑,随着礼尊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一旁付云中。

明白了礼尊的意思,正心念电转,又被近百道,尤其自各处角落而来,锐利而探究的那几道视线包围中央,付云中只得更加苦笑了。

方才一刹,连飞声目光中的锋芒,都进逼得好似随时迎接,就此决裂。

付云中吸一口气,叹一口气,终于开口。

第二十章

黄沙戈壁,只剩了付云中一个人。

但付云中一点儿也不担心,也一点儿也不孤单。

不论有意或无意,肯定有不止那么几个的云墟管带,应考的小弟子偷偷跟在他身后。

应考小弟子不说,管带们能帮衬几个弟子算几个,跟着盯梢。本就意在盯着付云中的就更不必说了。

只有跟在付云中身后,才有可能找到目标之地,通过试炼。

为啥?因为付云中站在礼尊身边,告诉所有人的地方,实在是说了跟没说基本没差。

缺了角的城墙头,车辙印的戈壁滩,当时边上的两大蓬茅草,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

相似的地方,这不到处都是。

付云中慢悠悠地沿着城墙走。时不时地左瞧瞧右看看,阴凉处歇歇。

他自是不急。他虽不是云墟弟子,但已是管带,再怎么也是个看门的,又不是考生。

步调实在太慢,急着找地方的小弟子们耐不住,扔下付云中各自分头寻去了。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似看见了什么,忽的“啊!”了一声。

躲在老远跟着,都快睡着了的张和林跟着一抖擞,定睛一看,付云中已弯下了腰,拍了拍裤腿,嘴里还大略嘟囔着“怎么这么脏了”,“什么时候沾上的”。

张和林一翻白眼。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走累了,往边上土堆一坐,又忽更响的一声“啊!!”

张和林又跟着一抖,定睛一看,付云中坐塌了土堆,正自沙尘里爬起来拍屁股,嘴里骂骂咧咧。

张和林连翻白眼都省了。

仅剩的几个管带和小弟子们又散了好些。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张和林还是得认命地跟着。远远看着付云中在风沙里抓头挠背抠鼻孔打哈欠,自己也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早晨起得太早,又一路兼程,谁都倦了。

嘴巴还没合拢,张和林又听见付云中乍乍乎乎地一声“啊!”

张和林习惯了,又打了个哈欠。

另一头付云中果然道:“……有老鹰!”

张和林没往心里去,眨了眨水蒙蒙的眼,眼屎还没揉干净,便听见付云中继续喊了声“啊!!”

张和林懒得理他。

“……就是这儿!!”

张和林一愣,下意识往付云中那儿看去。

付云中抬手指着面前城墙根下的一处戈壁滩,笑得成了花。

缺了角的城墙头,车辙印的戈壁滩。边上的两大蓬茅草,已抽出了白花花绿油油的新芽。

张和林终于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想要怎么做,就看见付云中回了头。

付云中,就是这般笑的。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百里黄沙,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张和林愣神间,腰间暗器,已簌簌而出!

四枚透骨钉,九把柳叶小刀,分指大穴,直袭付云中!!

暗器迎着日头,骤闪出冰寒的光。

付云中正回头,自是看见了,一时愣在当下。

同一时,一道熟悉身影自另一头枯树后闪现,亦是直扑付云中!

身影不高大,不冷傲,仍是与平日无二的老大哥。

只眸光沉湎冷邃得似是把自幽井里浸淬多年的玉石,死死盯着付云中,分毫不动。

赵招德!

平日不事武学的老赵哥,幽冥般现出身形,转眼已紧随张和林的十三道暗器,逼至付云中身前。

全然不动的眸光,丝毫瞧不出用意。

——赵招德是要救付云中?还是要杀?!

付云中更是愣在当下了。

赵招德的目光,却是终于动了一动。

目光不但动了一动,还闪了一闪,惊了一惊。

不但目光惊了,整个人都往侧边猛然挪了三寸!

再灵活的轻功身法,于急冲之下,最后一击之刻,如何腾挪?

但赵招德就是挪了。硬挪。再不挪,整个腰背怕都要消失掉三寸。

更叫赵招德惊讶的是,连那三寸将会被什么砍去,他都瞧不见!

似是一把剑,却比剑温柔,婉转,带着暖暖的香气;似是一道光,却比光铿锵,豪夺,更沾了凌然云霄的傲意!!

赵招德惊诧之下,骤然回头。

付云中的目光亦随之放远。

他又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比赵招德更熟悉。

黛衣,白靴,高冠,腾身于黄沙之中。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以整块青玉镂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着年轻主人在云墟城中,仅次于诸尊的崇高地位。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连过于强烈的日光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

眉目半仰,嘴角微抿。

仿佛迢迢河汉,仅剩他一人。

不能算格外漂亮,甚至过于端正硬朗的容颜,包裹在漫天黄沙之中,同样洒淡出尘,不似人间。

飞声!

不过一刹,飞声腾空而起,指节明净修长,已按住腰间长剑!

可飞声的目光却不在赵招德身上。乃至赵招德的目光,都不在飞声身上。

他们看着的是同一个人。

自然不是付云中。

而是比飞声更早一步现出身影,急追赵招德而去的人!

同样黛衣,白靴,高冠,衣饰只比飞声更为华美飘逸。

若说飞声是随风而至,那么这个人便是踏云而下。

一个踏云而下,极美到瞧不出年纪的女人。

这是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竟是剑尊,凌霄!!

分明一把兵器都不带,却后发先至,一招便差些取走赵招德三寸血肉的人,只可能是剑尊凌霄。

剑尊凌霄,又是要救付云中?还是要杀?!

付云中自是见过剑尊的。

凌霄虽是常年闭关,云墟弟子数年见她个一两次还是有的。远远楼头,瞧不清晰面容罢了。

何况此次撷英会,方雪娥携一众女官陪同而来。方雪娥虽大略只是为张泽送行,但马车里的,轿里的,步行随同的皆是女子,太多的机会,可以让凌霄鱼目混珠。

付云中的眸光霎时深邃,暴射经芒的一瞬也被稳稳略过。却从眸底最深处窜起一团阴冷幽光。连这阴冷幽光,都似已在戈壁黄沙中瞬间风干。

十二年了。

她,终是来了。

付云中的视线转向飞声。

飞声的指节握住剑柄。从容妥帖的表象下,骨节突起,一触即发。

见是凌霄,赵招德亦是怔了一怔。

一怔之下,张和林的十三道暗器已近至付云中身前!

付云中仿是终于想起来,赶紧喊了一声:“哇!”

赵招德闻声收回心神,原本笨拙木讷的身形折、弯、扭、曲,掌间短刃瞬时亮出丝般纠缠的光。

清脆连声,十三道暗器被一一击落斩断,尽数消失。

赵招德,真是来救付云中的!

凌霄眸光一亮,身形腾空一转,已轻松收住步伐。

其后拦截凌霄而去的飞声自也随之收住身形。

飞声落地稳当,气息平缓。

但他的表情,却并不是那么轻松。

若要拦截一个赵招德,自是不在话下。可他却几乎是在凌霄现形一瞬才发现,他只能隐约察觉的那一道隐藏绝妙的气息,竟是来自云墟剑术,或者可说是云墟武功境界最高的一人,剑尊,凌霄。

飞声不能判断赵招德的动机,也不能判断凌霄是杀是救。但只来得及阻截一人的当时当刻,他只能拦截凌霄。若拦不住凌霄,付云中十条命,也别想留下半条。

要不是付云中的那一声哇,飞声已即时出剑,全力一击,不再隐藏,也无法再隐藏。

而现下的结果是,赵招德是去阻挡暗器,救付云中的;凌霄也是担忧赵招德于付云中不利,去救付云中的。

飞声看向赵招德。赵招德正回过身,与凌霄飞声对视。

赵招德重又分毫不动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疑惑。

三人同时默契转头,走向另一边的张和林。

被三人一盯,本已惊呆了的张和林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语无伦次:“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

正松懈之机,站在赵招德身后的付云中却又是大叫一声:“哇!!”

这一声高亢急促,语尾未落,已转为闷哼。

方往张和林处走出几步的赵招德竟也来不及阻拦。

待他回头,一道黑色厉芒已破空而至。赵招德迅疾出手,将手中短刃抛掷而出,黑色暗器却忽而偏了一偏,擦着短刃斜飞而去!

而付云中为躲暗器,恰好往那一侧退了一步!

轻嗤一声。

——暗器呼啸,正中付云中腰腹!!

第二十一章

此次撷英会是怎么个结果,付云中是管不着了。

自沙关被众人带回,送至丹尊江见清所在的玄明宫中,已是入夜时分。

付云中面色苍白,昏昏沉沉,任人折腾。

竟于撷英会之时被刺,礼尊亲自下令,着同行此次撷英会,丹尊门下“重”字辈医术最好的两名师叔重烈和重德辅助江见清,定要救回付云中。

江见清忙进忙出,一脑门的汗。

付云中受的伤,可说不重,也可说很重。

不重是因为暗器并未淬毒,重是因为,那暗器力道奇大,哪怕是自柔软的腰腹击入,竟也直刺及骨,完全没入了血肉之中。

两名师叔一左一右,按住付云中的身体。江见清已用银针封住付云中大穴,一咬牙,将手中浴过火的匕首扎进付云中伤口。

付云中闷哼一声,手脚受制,动弹不得。

江见清赶紧道:“疼啊疼啊?没办法,忍着!过会儿就好了!好了给你糖吃!不对!要先吃药!药更苦!”

说着又一刀。

付云中呜哇呼痛。

江见清赶紧道:“疼了就喊!喊出声来!大声地喊!喊了也没用!”

再下一刀。

付云中继续哀嚎。

江见清赶紧道:“喊就喊,别绷住啊刀子都下不去了!哎你是在治伤不是在生娃,不要边喊边用力呀!!”

付云中也不知听没听懂,肌肉是松了,满脸的悲壮,誓要跟他的娃同归于尽。

早习惯了江见清言行的随侍们轻笑,两名师叔愣了愣,一边按住付云中,一边也忍不住笑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江见清终于取出了暗器。

两名师叔立即着手,帮付云中处理伤口。

“这暗器……长得好奇怪呀……”江见清边将暗器置于水中清洗血污,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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