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声微怔。
“方雪娥执掌内务,就是靠不住,瞧你用的木簪,看似好料好工,大略进货时抽了不少油水,头发都簪不住。”付云中扯着飞声长发,软软滑滑的很是舒坦,便又扯了几下,才抬头对飞声歉然一笑,“要是我做的,多少强一些。”
飞声深深看了一眼付云中,垂下眼帘,掩去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飞声记得的。
两人还在守望崖相依为命的两年,付云中几乎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为了能让两人都活下来。体力活不说,木匠、铜匠、箍桶匠,手艺繁复的技艺能多赚些钱,连何记珠宝铺的老板也不知何时被付云中混了个熟。跟着珠翠师父学做首饰,一件出工,顶得上其余人一个月工钱。
而后飞声入了云墟,付云中压力顿时轻了不少。再三年,付云中已借着飞声和云墟人交情甚好,讨了个门守之职,总算是安定下来。
得知苏夕言要走,付云中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去找了何老板。
何老板和付云中多年老交情了,榆林人也没几个不仰慕夕言姑娘的,听了详细,爽快地同意付云中以工代本,做几件首饰送与夕言姑娘。
尽其所能,选了能负担的最好的珠翠银料,付云中大半个月没日没夜,终是出了两把簪子,一把钗子,一件腰饰,赶在苏夕言离开榆林当天送与了她。
不算顶华贵,却是苏夕言,乃至全部晚来风的姑娘都极少见过的精细、美妙、别出心裁。
飞声仍能清楚记起,当日付云中黑着的眼圈,咧着的嘴角,酸着的双眸。
也能清楚记起,当日自己莫名杂陈的心情。
轻吸了口气,顿了会儿,飞声道:“张和林是武尊的人,确定无误。但他顶多是个随时可舍的小人物。”
付云中“嗯”了一声。
飞声继续道:“昨日同行的,共有八名管带,十二位‘重’字辈师叔,五名‘飞’字辈弟子。除开我、你,和张和林,共有礼尊一脉六人,剑尊一脉五人,武尊一脉六人,文尊一脉三人,丹尊一脉三人,和目前云墟各尊派系之强弱形势相匹。”
付云中点头,软虫似的坐在床沿,听飞声说话。
他与飞声都是礼尊一脉管辖,算来,便是礼尊一脉八人,武尊一脉七人。
“这些人里,十二位‘重’字辈师叔都是不好惹的人物。礼尊除了我一个飞字辈弟子外,意外地一位‘重’字辈师叔都未派遣同行。剑尊四位女徒,重烟、重柳、重花、重雪和重柳之徒飞烟绝不轻易出手,连我亦不知其功力深浅。重峰不必说,随行的重瑞亦是武尊得意门生。文尊看似不爱插手事务,遣来的三名‘重’字辈师叔重意、重墨、重渺都以诗文见长,难测是否暗藏实力。丹尊三人重烈、重德、重习专攻医毒,皆是在江见清之前便来到云墟,江见清道这三人可信,我亦不敢断言。”飞声垂眸缓缓说着,又看向付云中的侧脸,“哪怕将五名‘飞’字辈除去,还有六名管带,其中就有一个明恩。”
付云中看着地板,听见了,听完了,哼哼地笑了。
除了大部队一起走的时候,明恩从头到尾就没出现在付云中眼前,哪怕剑尊出现时的千钧一发。可付云中如何能不知晓,明恩定是在某个近处,静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飞声亦在观察着付云中。
试探,推敲,揣度,辨析。
细微平淡得似只如以往的日日夜夜,静静地瞧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却真切活着,渐渐不再年轻的面容。
付云中边笑边又挑高了眉梢道:“怕呀我好怕呀~崽子你不怕我就那么被根透骨钉要了命吗~”
说着和唱着似的,吊儿郎当瞥向飞声。
飞声却道:“不怕。”
付云中呆住。
“我与赵招德有过详谈。他虽一口咬定只是隐姓埋名的江湖客,不属任何派系,亦没有任何目的,但至少告诉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非常之确定,已将张和林的四枚透骨钉,九把柳叶小刀尽数斩断击落。”飞声悠悠道,“先不论至少表面上武艺不精的张和林如何出神入化地同时击出十三枚暗器,我们所有人,包括剑尊都没来得及察觉,最后击入你腰腹的那枚透骨钉是从何发出。对此,赵招德有一个奇异的猜测。”
付云中略皱眉,笑得又有些无奈了。
飞声直直看着付云中的双眸,继续道:“没有人再次击出透骨钉。扎入你身体的东西,本就是已被赵招德斩断落地的半截透骨钉,被人诡异地再次隔空用作了暗器。”
付云中在心底一叹。赵招德的实力果真不一般。一直对他留心,看来是对的。
“而那枚落香,亦没有一人看清是从何而来,如何精巧至极地替你挡回了一条命。”飞声丝毫没有放松眸光的意思,反是更为咄咄逼人,“能做到这些的,只可能是消失十二年的青尊,亦或者……是你自己。”
付云中便笑得更无奈了。
听见笑声,飞声眯细了双眸,终于抬手。
抚弄般的动作,却是一把抓住付云中颊边散落的长发,大力扯着,强逼付云中与他对视。
方才的付云中亦是扯了飞声的头发,但比起此时飞声的扯,倒和拾起差不多。
付云中无法,看着地板的目光转向飞声。
“为什么,没有选我?”
对着飞声陡而激扬,愤怒质问的脸,却听见飞声这一句不知该算愤怒、埋怨、不甘心,亦或心底拼力掩藏的小火苗却被人加了把柴的无力,与期待的话语,付云中一时发懵。
飞声死死盯着付云中,继续道:“若你愿意,可以选择任何一个在场的人来当靶子,不过就是引出那枚落香而已。你送我入云墟,不就是为了有一日好好利用,为何放过?亏我还时刻准备,你却为何选了你自己来承受,差些搭上性命,也不选我?!”
付云中眨了眨眼,本是头皮吃痛而皱起的眉毛不禁松了下来。又快笑了。
这孩子。一开始还质问得有模有样,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跟要替他去死似的。
果然是太久太久地在一起,太过了解对方的想法、反应,乃至表情的细微变化,分明还只是个毫无底气的猜想,飞声已确认得理直气壮,连个证据都不需要。
不过,虽是无理的质疑,但都是对的。付云中也清楚,除却免去意外的念头,在场的那么些人里头,不论是谁来受这么一击,受的伤都比付云中自己来要轻得多。大成归云剑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想着,付云中真的呵呵笑出了声来。反是无动于衷。
没有肯定,没有否定。
映在飞声眸中,便又是那个笑容。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一夜春来,满眼江南。
付云中扬了眉梢:“要不,你代替夕言姑娘亲我一下,我就好心给你点儿线……”
话未说完,眼前一晃。
本扯着付云中头发的手掌转而按住付云中后脑,飞声骤然撑起上身,靠近,贴上。
第二十六章
付云中还愣愣睁着眼,两人紧贴的唇齿已相离。
简单至极。贴上,分离。
除了发力有点儿猛,磕得有点儿疼外,若不是付云中还开着口说话,说不定连舌头都碰不上。
只仍在极近处与付云中对视的双眸,似也被彼此唇舌的温度冲淡了怒意,这才想起来迷惘似的,半垂了眼帘,平静温柔。
付云中扯了扯嘴角,又惊又疑又莫名其妙。
飞声果然就是只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的小豹子,差些又以为会被啃掉嘴皮子了。
只是多了一身长大后才有的,甘甜清泉似的好闻。
下意识伸手碰触,付云中还没碰到自己的唇,就先被自己两日未曾拾掇而格外毛糙戳人的下巴给刺到,干脆半黑了脸。
——云墟城最年轻的高位者,多少师弟敬仰,多少师妹爱慕,甭管日光还是月光一照便神像一般的飞声,竟然主动亲了他一口,可是……
“可是……”付云中眉毛都皱一块儿了,瞥向一边,小声叽歪,“我怎么觉得,我还是亏了……”
飞声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也不是不乱的。
方才一瞬,半是赌气,半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轻描淡写一字出口:“说。”
付云中挣扎了会儿,顾左右而言他:“这两日云墟城里怎么样?”
飞声未答,付云中又道:“这回重霄没去,他没事吧?”
比起刺探情报,还更多了些真实的关切担忧。
飞声看着目光躲闪的付云中,道:“他没事。风平浪静。”
付云中松了口气,不自觉嘴角微翘:“哦……”
飞声默默看着,还是一字:“说。”
付云中瞟了飞声一眼,看向边上,眨巴两下眼,再瞟飞声一眼,看向边上:“……好吧。”
说着叹一口气,抬手,将飞声放松了力道,仍然扣在他后脑的手掌握在手心,柔柔捏着:“线索嘛……”
不但握了手,还顺着姿势略一使力,将本已往后退了一些的飞声拉近了些,另一手顺顺当当攀上飞声的腰,凑过脸去,逼得鼻间几乎相抵:“就是说……”
调戏似的口吻和动作,付云中冠冕堂皇,一往无前。
飞声早已习惯,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
付云中继续冠冕堂皇,将脸颊贴在了飞声耳边。成了个略显怪异,到底也是拥抱贴脸的姿势。
这个角度,飞声转眸,便能瞧见付云中勾起的一边嘴角。
付云中声音带笑,愈发凑在飞声耳边,轻轻缓缓,吐字:“因为啊,我舍不得你呀~”
语声压低,笑意亦压低,语尾又跟唱着似的。
里头的认真与坦荡却不曾掩抑分毫。
飞声不禁愣神。
刹那间丝丝悸动。
更恍然觉得,是不是这个人的玩笑,乃至之前所有的玩笑,皆所言非虚。
半张了口,飞声未及出声,忽地手背一痛。
已被付云中一手拉着手一手推着腰,往床榻下一丢!
身形不稳,差些便直直栽了下去。
而付云中哈哈大笑,吱悠一下钻进被飞声压在身下捂暖了的被子里。
飞声略显狼狈地站稳,看向被窝里故意朝向里头侧躺着付云中:“你真是……”
付云中不答,闭着眼睛面带微笑。还就是叫飞声看见他面带微笑。
飞声额角青筋终于忍不住抽了抽:“你这是承认了,昨日之事都是你策划的是么。”
付云中继续不答。嘴角勾得越发得瑟。
摆明了一副老子就是装睡,老子就是不理你。
飞声逼近床沿,居高临下地半眯了眼。
付云中反正看不见。看见了也当看不见。
却没听见责问,反是身侧一软,有人坐在了床沿。
稳坐床沿,飞声亦不开腔,只静静看着。
付云中等着飞声开口,等着等着,却睡了过去。
付云中,实在太累了。
连日来绷紧神经,如今一旦能够全部松懈,一不留神便迷糊了神智。
或许,身边无比熟悉的飞声的气息,亦太过叫人安心。
飞声还是静静端坐。听见付云中渐趋平稳粗重的呼吸,看见付云中安宁闭目的侧脸,知道付云中是真睡了。
眸光复杂,转而深邃。
若躺着的人是他,坐着看的人是付云中,飞声又能否如许安泰地闭目睡去。
为何。付云中就不怕么。
忽地想起付云中那句,有点可惜,把我做的发钗发簪都送了夕言,没能给你留下一把。
下意识,飞声伸过手去,轻触付云中的脸,和发。
付云中跟飞满了鸡毛的鸡窝似的发,再怎么爱理不理地翘着,只要正着理,顺着摸,还是蓬松柔软,手感格外舒服。
被搔得痒了,付云中哼唧一声,似想说什么,黏黏糊糊还是两字:“……崽子?”
飞声顿了动作。
付云中哼唧完,又没声响,睡过去了。
飞声摇头,轻叹,苦笑。
指尖又抚了抚付云中凌乱长发。不知是顺着发丝传去,还是传来的温度。看着发丝主人因倦极而格外恬淡沉静的睡颜,飞声不觉松下眉头,也跟着恬然而笑。
替付云中掖了掖被角。
转眸,飞声看向窗外。
玄明宫地势较低,开窗一望,便是满目冒了绿芽的各色草木,点缀着整个云墟城。
尤其望见天元宫中植得最多的杨柳树,已满满绿意,嫩嫩摇曳。
鸟雀叽喳,呱噪着春来。
静下来才能体悟,空气中满满的湿气。
方想着,已是悉悉索索,由远及近。
还以为是细雨,回过神来,白茫一片。
果是有些冷意。
竟下雪了。
骤热前忽冷,骤冷前忽热,可不就是,难怪昨日前日突来的暖洋洋。
飞声起身,迈向窗台。
或许,便是云墟最后一场雪了。
亭台楼阁,廊桥飞虹,皆掩在絮絮飞羽中。
秋之云墟无疑最美,次之春之云墟。
除却季节,晴之云墟,雨之云墟,月之云墟,雪之云墟,各有情趣。
银装渐裹,暗生绿意,这乍暖还寒的云墟,又是另一番兴味。
飞声无声微笑。
抬手,攀上窗扇。
轻轻吱呀。
——
冒着今春云墟最后一场雪,沿着狭仄古朴的小巷一直往前走,绕过西门桥和西门井,在能遥遥望见不远处乡民土窑的地方,便能见着一座高屋脊大瓦房,门前两座石狮,门内一墙照壁,穿廊虎抱,雕棱绘彩。
大瓦房边上干净朴素,敞了四开门的民房,即是桑哥的医馆了。
门外,连个竖着“医”或“药”字的旗杆都没有。
门是开着,若不是里头隐隐传来的药香,外人还真不知道这馆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可这丝毫不影响人们接踵而至,甚而自带板凳,于门外短短屋檐下冒雪等候。
里头却还热乎着。不但因了新添火的热炕,还因了满满围坐着的人们,哪怕咳嗽或低吟呼痛,都尽量压低了声响,生怕坐在最里头医术有多高超脾气便有多古怪的高挑男子一个心情不好,又叫他们白等了这许久。
桑哥正在为一名中年男子把脉。
男子估摸着是西域商贩,胡须浓重,打扮普通,风尘仆仆。面色潮红,大略是方来中原,水土不服。看着桑哥的面容好一会儿,出声道:“小哥看着真面善啊。”
一旁等候的众乡亲心头都咯噔一下。
桑哥静静抬眸看了眼男子,并不认得,又低头看诊,不语。
男子却笑了:“听闻小哥名唤桑哥,我才特地赶来。说起来,可能咱们还是老乡!”
一旁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道,外地人真会找事,别误了咱们看病呀。
桑哥又看向男子。
男子继续道:“我还听闻,若不是那叫江见清的横插了一脚,如今丹尊的位置本该是小哥的。”
桑哥略皱了眉。
男子笑得满颊络腮胡都翘了起来,一脸可亲:“年前你母亲的葬仪,我还去了呢!”
桑哥眸光忽地一动。起身时满目平静,看向等候多时的众乡亲。
未开腔,便有乡亲们叹息摇头,回身往后走。
果然听见桑哥拱手微笑道:“各位抱歉了。看完这位病人,今日开诊便到此为止,乡亲们,慢走不送。”
第二十七章
削尖白皙的指尖,轻轻探出,触碰飞雪。
玩闹一般,雪花偏就绕过指尖,悠悠一打转,错落开去。
雪中人便笑了。
声音不大,笑得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