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声凝眉,眸光微亮:“你见着了?”
桑哥点头:“夜色下瞧不清神情,我只道青禾是来探望付云中病情,毕竟云中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在心里头想,莫不是来找云中私奔的吧。”
飞声苦笑。
桑哥看向窗外:“可惜,还是如上回一般,什么都没问出来。不知这一回,是否也是上回的人马,用的同样的密宗邪门功夫。”
飞声不语,亦看向窗外。
晚来风地处繁华,不论自何处窗台一望,都是大半个榆林城收入眼中。
现下这个时候,最为惹人注目的,便该是城头戏台了。
榆林城里最大的一座戏台,足有三层,碧瓦飞檐,十分气派。
戏台,自然是拿来唱戏的。
此刻已布置得满满当当,来回忙碌云墟子弟也收工回城了。自然是为了明日“初兵行”而备的。
初兵行,至少三年一度的云墟盛事。云墟城吸纳人才,与民同乐,每届都会在出发前邀请绥州最好的戏班子,为百姓们唱上一整天。
待唱至日暮,初兵行的云墟子弟们也该回城了。
“……哎?”桑哥似在戏台中瞧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是……”
飞声亦顿了顿。
虽是背对两人,然戏台二楼正独自贴着楹联的小小身影,分外熟悉。
“丹……”飞声只道出一字,又急急收住。
桑哥同样浑身一震,紧盯着戏台二楼。
两人都没有看错。
认真贴着楹联的人,的确是丹尊江见清。
本是空旷,只得江见清一人的二楼戏台,也的确突然蹿进了六名劲装男子,手执兵器,直袭向江见清!
——刺客!!
第三十一章
江见清终于察觉有人,回头一看,还在刀光剑影中呆了一呆。
急得远远观望的飞声一声低喝,手边长剑应声而出!
龙吟间青芒一闪,化作剑光一道,向江见清处凌空而去!
飞声所佩之剑,清贵典雅,藏风隐水,自是礼尊所赐的好剑。
可此一时,是为刀,是为剑,已不重要。
是不是好刀、好剑,更不重要。
连开未开刃,都不重要。
满满灌注了“归云剑气”的兵器,已如点睛,幻化剑灵,腾云入风!
风中刀,云中剑。
以风为刀,将云作剑。
归云十三式之九——“长风送云”!!
剑气未至,电光雷鸣已携,锐声直逼戏台。
六名刺客各自察觉,朝剑鸣来处一瞧。
飞声与桑哥已先后越过窗台,于屋檐间跳跃腾纵,奔向戏台。
比两道人影更为迫近的,便是六人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已后发先至,直直钉入戏台中央的青芒长剑!
就在江见清手边!
江见清被骇了一骇,回过神来,赶紧双手把持,要将长剑拔出。
六人见到如此功力的“归云剑气”,各自覆了一头冷汗,面面相觑,同时出手,围攻江见清。
可江见清还在拔剑。
江见清武功本就不行,长剑钉入墙体,竟拔不出来!
远远瞧着的飞声亦是一头冷汗,加紧步伐。
桑哥功夫弱些,跟在后头。
非同中原制式,更多了西域雕琢繁复的六把兵器已近江见清身侧!
江见清咬牙大喊一声,长剑终是被拔了出来!
飞声方松一口气,却听见江见清声调又是陡然一高,转为惊呼。
用力太猛,江见清整个人都随着长剑往后一倒!
正倒向刀剑丛中!
飞声脸色一白,又见江见清一倒之下双手脱力,长剑直朝后飞去,砸向刺客头顶!
众刺客也是被连连惊吓,下意识躲开剑锋,收了兵器退开一圈。
江见清便“哎呦!”一声摔在地上,躺了个结实。
飞声哭笑不得。
这是杀人的剑,还是吓人的剑。
想着,脚步却不敢松懈。
江见清长剑脱手,忙不迭爬起来,又去拔剑。
这一回长剑扎入地板,江见清满头大汗,却是真的拔不出来!!
众刺客相视一眼,挥刀!
江见清危机当下,暴喝一声!
刺客被那一声震了震,便见剑光一闪。
不但剑光一闪,还带着碎屑、木片、沙尘、泥块。
江见清的确拔出了剑。
——竟还连着整块地板,都被拔出的剑锋劈出了个洞!!
粉屑飞舞,一片混乱间,似听见有人闷哼一声。
待粉尘稍定,六名刺客只剩五名,站在原地,简直莫名其妙。
环顾。
青芒长剑怕是在被江见清拔出当下再次脱手,碰巧刺中一名刺客前胸,刺客虽未丧命,也瘫软于地,行动不得了。
再一看,江见清也不见了!
站在最前的刺客想起什么,朝刚被打穿的地板一瞧。
洞眼中,恰好能瞧见江见清的一片衣角,转瞬消失不见。
五人脸色一黑,却不能如身量娇小的江见清般从洞眼中开溜,只得各自翻越栏杆,往一楼追赶而去。
江见清往前跑。
城头戏台并非敞开式建筑,除了中央最重要的台子,四周围着正方墙头,开阔前庭已整整齐齐排好了桌椅,连桌上的茶壶茶碗筷子都备好,只待明日上些小菜茶水。
江见清急中生智自洞眼滑下,总算全身而退,可刚跳出戏台一楼栏杆,目光自地面一台,却突然见着一张恐怖之极的脸!
如何算恐怖之极?
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眉目狰狞,朝本就心惊胆战的江见清脸贴着脸“哇!!”了一声。
远处飞驰而来的飞声见了此一幕,不知为何怔了一怔,随之朝后看了一眼,再不去管越发落在后头的桑哥,运足轻功,全力靠近。
桑哥亦是看见了。也看见了飞声瞧来的一眼。同样怔了一怔,然后停下脚步,沉下面色,却是突地提步,往回腾纵而去。
江见清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甚至能见着来人大吼时,自来人发梢簌簌滴落的新鲜血珠。
脸色骤然苍白,江见清却没有喊出声来。目光乍然点亮如星,抬手。
满脸血污的来人亦同时看向江见清向他袭来的手,目光锋利胜刃。
江见清的手和他的人一样,珠圆玉润,粉嘟嘟地可爱。
可这一瞬间,却带上了惊雷般的隐隐龙吟。
仅这一瞬间,江见清比付云中更不专武学,稚嫩的手腕、手掌、手指,直至连筋续脉的分毫皮肤,连同邻家少年般的江见清整个人,都似在刹那碎成粉屑,旋即凝成钢铁。
银白剑气,升腾成雾!
也只这一瞬间。
下一瞬间,银白剑气幻梦般消逝风中,江见清后知后觉似的终于一声“啊呀!!”,脚下一软,往后一躺。
来人倒是愣住了。细细看了眼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江见清。
——江见清,吓昏过去了。
来人终于苦笑一声。
同样急中生智,问正准备明日菜肴的阿婆讨了些新鲜鸡血往头上一浇,看来效果还不错。
此时,五名刺客已追了上来,一见仰面躺在地上的江见清,和站在江见清身前,满面血迹,着实惊悚的来人,不辨是敌是友。
连成天瞎混的江见清都辨不清,这些个人自是辨不出是付云中的。
付云中对着五人叹了一口气:“真是没办法……”
五人围着付云中,闻言愈发提防。
“别动手别动手,嘎疼!伤着了还得治,老花钱了!不急呗,反正我马上就倒下去了……”边塞待久了,付云中学的一口东西南北腔,乐呵道,“哎,不过嘛,你们也得陪着我倒下就是了……”
五人显然中土话学得不错,都听懂了,比方才更莫名其妙。
付云中说完,不理他们,自顾叉腿站好,似还调整了下姿势,张开双臂,一笑。
五人紧握兵器备战。
付云中却就这么笑着,往前,一栽。
四脚朝天,真的趴倒在了江见清身上!
只不过顺便,“不小心”绊了一下身边的桌脚。
桌脚震桌腿,桌腿连牙子,牙子动枨子,枨子扭束腰,束腰顶桌面,直将置于桌面上的筷子筒弹飞了起来!
筷筒飞得不高。也仅是悬空了些,又落回桌面。
筷筒里的筷子却是蓦地闪出了银白剑光,转眼化作惊鸿!
五人只见得到满脸血污的怪人往前一栽,身侧桌子被绊得一震,疼痛都未及察觉,前胸、喉口、额心、命门便已多出了一截只剩两寸的筷子头!!
惊呼闷哼声,很快便消停了。
如付云中所说,他倒了,他们也陪着他倒了。
付云中看也不看,优哉游哉地趴着装烈士。
耳下正是江见清稳稳当当的心跳。细细听去,噗通,噗通。也分不清是昏着还是睡着。
可还没趴着休息够,付云中只觉手臂一痛,被人钳着似的,被迫半坐起身来。
一回身,便猛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呼吸粗重,心跳勃勃,用力环拥,来人显然被吓着了。
付云中微愕,复又笑了,抬手环了来人的肩背,还帮着拍了拍顺了顺气:“抱歉,让崽子担心了。”
飞声眉心一皱。
察觉到了飞声听见“崽子”时的不乐意,付云中自己先“哈哈哈”地笑开了:“亏你能认出我来!”
飞声没笑,道:“若不是看见你的背影,我大略也没这么快认出你……不过丹尊醒来,怕又要再昏一次了。”
付云中随着飞声的目光一回头。
可算被付云中压在屁股底下的江见清,和江见清胸前上好衣料被付云中趴着贴出来的一张血脸印。
付云中又“哈哈哈”笑开了。
笑到一半,突地浑身一僵一绷,咽下一口血腥气,埋在飞声肩头。
飞声眉心又一皱:“……先回玄明宫。”
第三十二章
付云中能走,飞声带着两人飞腾纵跃,也还不算困难。
帮着扶江见清躺好,付云中和连日惊乍的玄明宫弟子大致解释了经过,另一边飞声已吩咐人手前往戒严城头戏台,带回或伤或死的刺客。
好一会儿,飞声才得空闲,送付云中回玄明宫暂住的房间。
“你和丹尊怎会在城头戏台?”飞声合上门扇,开了窗户,确认无人监视,终于开口。
付云中已坐上了床头:“我也想知道,一醒来阿呆就不在了,听小满说是一个人去城头戏台贴楹联了。本是想着他一个人多无趣,我去凑个热闹,没想就遇着事了。”
飞声坐于桌边,挑眉:“那你弄一脸血……”
付云中耸耸肩:“功夫不行,本想着说打不过人家就吓一个,没准能救出见清,结果阿呆就是阿呆,自己吓昏了……”说完又吐个舌。
飞声开口要说什么,又闭了口,撇开头,脸色已沉。
付云中一瞄,不对,飞声生气了。
也对,是挺危险的。有围墙挡着,飞声当也没看见他以一敌五的飒爽英姿。不过付云中就是不想飞声看见,才选了那个地方,那个又快又不会被人看见他出手的方式。
算了,反正这架势飞声得有半个时辰不理他,付云中干脆多说几句。
他就开始说了。
“你说这一回,又是哪方势力下的手?”付云中四仰八叉一躺,“不觉得奇怪么?我自‘撷英会’重伤而回,有人又挑了这个时候使了阴招叫青禾来我处。不说青禾有没有能力杀我,我也没这个意义叫人杀嘛!”
飞声不语。
付云中继续:“若是有人想借我栽赃阿呆手染桃花,首先扳倒通往青尊宝座的,看来最容易搬动的一块绊脚石,倒是都抓准了时机。第一次青禾在‘唤春节’半失了魂,便是我与见清同去,若不是我出手,不论是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要褪青禾衣衫的怕就是既通医术,又与青禾交好的见清了;而后张和林到处打探我的风流韵事,又第一个发现我、见清和青禾衣衫不整共卧一榻,报于武尊;四日前,借我重伤之时,驱使青禾潜入此处,怕也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见清的。”
飞声听着。蹙着的眉头反而舒缓了。然后缓缓站起。
“……要走了?”听见声响,付云中也不抬头。
飞声点头:“还有许多事要做。你先养伤。”
付云中道:“嗯,那小心。”
飞声转向付云中,深深看了一眼:“你才是……明日……”
难得听见飞声欲言又止,付云中半撑起头,这才对上飞声的目光。
飞声却已简短作结:“不要离我太远。”
付云中一怔。
飞声已自顾站起,步向门边。
一开门,两边恭谨等候的云墟弟子齐齐向飞声一礼。
飞声点头,迈出门去。
门扉再次合上。离上一次合上实在没隔了多少时候。
门外脚步声远。复归宁静。
付云中却不再躺着。
而是盘腿坐在床沿,手肘支腿,手掌托腮。
哼哼般低笑。
的确有许多许多事情在等着飞声,没有多少时候可以耗在和付云中磨嘴皮上。
不但是料理城头戏台遇刺之事。更是去看着造成了这些事的幕后之人。
也是付云中方才磨了这么多嘴皮子,唯一指向的一人。
玄炼宫,武尊,凌峰。
这也是付云中要的。
迅速说完,送走飞声,不单是因为有许多事情在等着飞声,也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付云中。
付云中缓缓放下双腿,站起,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
却不再吊儿郎当地站着。
面容依旧,神情依旧,不过是极少见地挺直腰杆,一站。
一站,便如银枪一般。
“急着走,不但是要去看着凌峰的动向吧……还有一个人,半路便脱出了你的掌控,只是你急于救见清与我,无暇顾他。”
然后一笑。钢筋铁骨中刹那江南。
“那我现在,就代替你,去见他吧……”
雪早停了。暮色四合。
写着“神荼”、“郁垒”的桃符还挂在晚来风装饰一新的门首,元正时特酿的花椒酒已经卖得一干二净,同样郁郁的新酿酒香随着笑闹声,自三层四院、奢华堂皇的门厅中阵阵传来。
晚来风,自然是家酒楼。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酒楼。
它还是家艺馆,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艺馆。
这里的酒,坛坛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卖得最好的。
这里的姑娘,也个个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却卖艺不卖身,还比卖身的那些个三九流楼子更引得边塞人流如织的。
哪怕将暮,楼子里裹得严实的,光着膀子的,搂着婆娘的,扯着嗓子的,来自东西南北不论亡命不亡命之徒们,面上掩在酒晕之下的安心舒泰,比鼻间的淳淳酒香与耳边咿呀献唱更醉人。
付云中却不是来喝酒、吃菜、听曲、闲聊的。
他连大门都没进。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晓得、摸清、归家般顺溜地自晚来风厨房与茅厕转角,往东三步,侧挪九寸,挨着矮墙,极为隐蔽,连在晚来风干了二十年活的伙计都无法发现的暗门踏入地道。
说是地道,其实只能算是密道。
因为不论是狭小的过道,还是宽敞的密室,都不在地下。而是堂堂正正,建在地上。
借位、错位、移位,与恢宏气派的晚来风建筑融为一体,人只道是晚来风财大气粗,无处知晓或许就与宽敞亮堂、密密排布的厢房隔着一道墙,便是迷宫一般错综的密室。
行走间,隐隐还能听见劝酒笑闹声。连光线都自不知何处的缝隙透过,灯烛都不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