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付云中并没有放轻脚步。这精密设计建造的密室，本就是个内能听外，外不知内的构造。
步至空无一人，较为宽敞，形似前厅之处，付云中却愣了愣。
室内石桌石椅俱全。桌上茶壶茶盏未曾动过。指尖一抚，椅上还留着不算太新鲜的温度。
付云中捻了捻指尖，眉头微皱，听见轻盈脚步声近，转头开口：“……三儿？”
现身密室门口的，却不是付云中熟悉的，刘三成天嬉笑和气讨好的脸。
却也不是付云中不熟悉的面容。
相反。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敛眉垂眸唇初启，纤指勾帕笑已闻。
晚来风五十年来，除却三十年前白纱遮面，才艺卓绝的焚音，也只得一人，师自焚音，色艺双绝，名传海内，哪怕隐遁足足六年，照旧是最为人传颂、赞美，甚而奉为传说的姑娘。
付云中直勾勾盯着不远处芙蓉般的女子，竟一时怔忡，脱口而出：“……苏苏？”
苏夕言又低头笑了，抬眸时秋水含波，同样如许怀念般的涟漪：“第一句，便暴露了……小贼子。”
闻言，付云中又愣住了。
他忽地省起，这不是幻梦。
不是谁人的易容。
她也竟未易容。
眼前的，真真是苏夕言。
他也不该是当年与苏夕言青梅竹马长大，从小便追着喊苏夕言“苏苏”的重明，而该是一身褴褛，能得夕言姑娘一笑便乐上半天，被夕言姑娘唤作“小贼子”的付云中。
苏夕言已莲步轻移，停在了付云中眼前。
芙蓉含春横秋水。
苏夕言，还是那个苏夕言。
只是终不如当年娇媚了。
可不是呢。离苏夕言最美的时候，亦是重明最后一次喊她“苏苏”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年。
付云中怔怔开口：“你……”
“我回来了。”苏夕言微笑，“你也该回来了，重明。”
第三十三章
付云中张口，半晌，终是笑了。
讪笑，苦笑，复而真的哈哈笑了出来。
他听得明白。
苏夕言早就认出他了。他也便不必装了。或许，他本就从来都没瞒过苏夕言。
“对。”印证付云中所想般，苏夕言坐于石凳，抬手，斟茶，微侧三分头，只比当年更为信手拈来的端华雍容，“看见你重归云墟，不，该说是重回榆林的第一眼，便认出你了。”
付云中跟着落座，倒是真心讨教：“为何？我本就是拿你当试金石，见能瞒过你，才放心在云墟城那帮人面前晃来晃去。”
苏夕言道：“便是确定你当能瞒过他们的眼，我才放心当作已被你瞒过，让你继续去做你想做的事。”
“这倒是。”付云中叹，“你还未告诉我，如何发现是我的？”
苏夕言笑得温柔：“明明背叛，装作深爱，对你有情之人是很难发现的；分明有情，装作不识，却是再傻、再痴之人都该有所察觉的。”
付云中想了想，也笑得温柔了：“……重山呢。”
他想起当年三人。后来成了四人，多了个重霄。
苏夕言道：“随我回来了。他一直等着你。等着给你下一份战帖。”
付云中不解：“想我还罢了，战帖又是怎么回事？”
苏夕言眉梢一挑，流波半转，斜瞟着付云中朱唇微勾：“自然是找你打一架，赢了的才能娶我。”
付云中一愣，笑出声来。
多少年前了。
孩童戏言，都记不清是从几岁起，还压根就不知何为情爱的男娃子们就开始拿“谁赢了便能娶夕言”为理由，比拼的比拼，干架的干架，不知被各位师父师祖们罚了多少次，饿了多少顿。
如许美丽的夕言姑娘，当年是多少少年英豪的心上人。可惜三人都还没来得及长到争风吃醋，求娶美人的时候，便已天涯两隔。
“我以为，你早已嫁与重山为妻了。”付云中笑得眼角含泪，语调愈发柔和。
苏夕言笑而不答。
付云中继续道：“六年前，你跟着重山走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
苏夕言却是叹息一声：“时隔半年，遍寻无果，终见你归来，却已改头换面，连我们都须瞒过。我们亦装作不知，等了五年，却发现你或许还需要更长久的时间来准备，才能完成你想做的事情。而我们两人若留在榆林和云墟，只怕迟早露出马脚，连累你功亏一篑。”
“……重山果也认出我了。我就知瞒不过他。”
“瞒得过一条裤子长大的玩伴，才真有鬼了。”
付云中呵呵笑，眼眶湿润：“你们一直在等我。默默为我收集情报，撒布人手，铺平道路。你们回来，便是知道，我，已经开始了。”
苏夕言抬头，眸光温软，却是端端正正，直直白白地看着付云中：“对。出手帮你的时候，终于来了。”
“本就是晚来风的拥有者，能得苏家大小姐的帮衬，我已无后顾之忧。”
——整个榆林城都知道，有这么个夕言姑娘。其中小半知道，与其余只有名，没有姓的姑娘们不同，夕言姑娘是有姓的，姓苏。但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夕言姓苏，不是因为晚来风老板的养育之恩，而是因为苏夕言，本就是苏家老板的长女，整个苏氏家业的传承者。
“可不是呢。有时候我会想，当年第四十代青尊不仅授意吾父着力培养我，还将晚来风和其余整个苏氏家业交托与我，又托了焚音做我亲传师父，教会我琴棋歌舞，更还挑了我与重山，和你成为童年玩伴，一同长大，又是否，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因为青尊知道，哪怕全天下都背叛了你，还会有我与重山，在你身旁……”苏夕言语音悠远，看向窗外已沉的暮色，“又是否，诸代的青尊们都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是以孜孜不倦，代代相承，发展属于青尊自己的势力。包括这晚来风，包括我苏家七十八口人，包括其他同样效忠青尊的一族。”
付云中沉默。
他比谁都清楚。
晚来风，坐镇边陲，闻名遐迩。名为酒楼、艺馆，可收集情报、暗通官府、走私茶绸，乃至于此密室藏他几个皇榜重犯、软禁几个王公大臣、款待几个敌国首脑，又有什么事是做不了，做不精的。
即便为人告发，有云墟城作为靠山，又有哪位官爷敢动得，敢查得。
青尊手中握有的，又何止一个、两个晚来风。
代代青尊，孜孜不倦，发展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乃至足以与整座云墟城抗衡的力量。
诸代青尊收买的，仅只是一张张的地契么？还有受恩一族的血脉与意志。誓死效忠，代代传承，只为了等待未来的某一时刻。
未来的某一时刻，究竟何时，会有何事，苏夕言并不知晓。付云中亦不知晓。
每个人只需顺着自己的心意，走着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没料到，你竟有如此魅力，不过几年，便将我的人都收作你的人了。”苏夕言转口道，“若不是找了个借口支了三儿回去做事，加之这儿本就是我家，自己进来查探，刘三儿还不愿告诉我你在此藏了个大活人。”
付云中嘿嘿笑得不羞不臊：“多亏我平日马屁功夫好！”
“哎，你这小贼子，赶紧还我当年王孙公子般清雅知礼的重明来！”苏夕言抬手掩笑，又道，“亏你敢告诉三儿这个地方，也亏三儿明明不是你的人，明明连你究竟是谁都不清楚，顶多知你是个随和、邋遢、逗趣的守门小阿叔，却愿意为你效力，为你保密，为你连我这个正牌老板都蒙混。或许这就是你重明的能力。也是历代青尊之所以能成为青尊的魅力。”
付云中苦笑：“我早已不再是重明。若非情势需要，我也不想成为青尊。”
“……嗯，倒是。你本非耽于名利之人。只有这一点，你还是重明。”苏夕言缓缓站起，“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见你该见的人了。”
付云中随之站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夕言边走边道：“没做什么。你让三儿给他下的药够重，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付云中笑着摇头。
芙蓉面，含羞眉，下手可不一定会软。
苏夕言走在付云中一步身前，停在密室口，回眸一笑：“我便不去了。金字三号房。”
七拐八弯，岔路众多，付云中却走得极其顺溜。
自然。密室布局图，乃至整个晚来风的地契，都在付云中手里多少年。其实也不算是在付云中手里。只要付云中还握有第四十代青尊于他幼时便交与他的密柜钥匙，偌大天元宫，也不过是代为保管宝物之所。
晚来风格局广阔，若撇开后院另一侧的单层矮房及厨房、储物仓室等，主楼最高四层，厢房随楼层分为甲乙丙丁四纵，每纵五间。简单来说，便是上上房、上房、中房、下房。每纵五间亦是按照其敞亮奢华，自一排至五。
密室随之，分为甲乙丙丁四纵，每纵三间。
金字三号房，便是贴着甲字三号房，算来，可是密室里头第三宽敞的了。
宽敞，可不一定舒适。若需要，将个江湖排名前十的高手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绰绰有余。
可不是。
付云中一进门，便看见被丢在室内角落的人，阴影下面目模糊，五花大绑。
绑着人的却不是铁链铁索。密室再隐秘，还是与厢房一墙之隔，被缚之人撒起疯来，虽不至于以铁索甩穿墙壁，弄出声响引得厢房那头注意，就不好了。
不但不是脏兮兮硬邦邦冷冰冰的铁索，还是软绵绵滑溜溜亮闪闪的真绸真缎。衬着室内一应俱全，只是尚显清冷单薄的桌椅床台。
细滑丝软，红橙蓝绿。若有必要，再事装点整理，哪怕有人误闯密室，都会将它误认作是晚来风姑娘们私下休憩、贮藏衣料香粉的闺房。
付云中抬步。
里头人早已察觉，又尝试了回，仍旧丝毫动弹不得。
付云中轻笑：“不必白费劲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东海金绞丝’是个什么鬼玩意，但只要掺进一两根，再寻常再柔软的绸缎也韧胜钢铁，你脱不去的。”
里头人听见“东海金绞丝”一词，愣了一愣，还真的认命般安生下来。
付云中已经蹲在他面前，左歪头，右歪头，确认无误了，才道：“唔，看来她果真只是给你多绑了绑，没差人打你脸。”
“打我脸做什么，我与刘三无冤无仇。”被五花大绑之人显然没有对苏夕言的印象，哼了一声道，“他撒的那一把蒙汗药已经够让我睡到现在了。”
“你只不过是见我突然出现，生怕青禾前往玄明宫扑了个空，急于赶回来寻青禾，来不及防备罢了，否则一个全然没有武功的刘三如何耐得你。”
“的确。赶回之时，青禾房中传来三四个男子的呻吟，刘三的一声声‘大爷你们别动青禾姑娘，她还小’，还没有听见一声女子啼哭，我又如何防备？”
“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确认中了你‘失魂引’，浑浑噩噩连反抗、啼哭都做不到的青禾，果真还在房中，也不会贸然闯入。”付云中顿了顿，又道，“至少你闯入救人了。只这一点，你至少还是个人，桑哥。”
第三十四章
桑哥轻笑一声。
哪怕半靠半躺，缠身绸缎之中，依旧看得出高高瘦瘦，比付云中，甚至比飞声身量更修长些。
不知该说眉清目秀还是深邃俊朗的脸孔无所谓地低垂着。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闻言终于微挑着看向付云中，便是个七八分的惑人：“你呢。你究竟是人是鬼，付云中……亦或，重明？”
付云中低笑，站起身来。并无多少意外神色。
往里头再走两三步，便置身于不知何处投来的光影之下。
早该暮色深重时候。哪怕晚来风日夜灯火通明，借来一些光亮，也是稀薄得星光一般。
付云中却享受一般沐浴其中。
烛光，星光，月光，日光。
有光，无光。
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不论曾经姓什，不论即将名谁。
既已成为这个人，便就该作为这个人，生、离、死、别。
付云中站得不算直，更一点儿都不颓唐。
沉稳宁和。
有足够的微笑与胸怀包藏风雨，也有足够的肩膀和脊梁再经沧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在做这件事。
便必会披荆斩棘，无路造路，走到最后一步。
“方才我对飞声说，有人想借我栽赃江见清手染桃花，才能坐上青尊宝座。第一次青禾在‘唤春节’半失了魂，而后张和林第一个发现我、见清和青禾衣衫不整共卧一榻，报于武尊；四日前，借我重伤之时，驱使青禾潜入玄明宫，怕也是去找见清的。”付云中看着面前透来光线的墙壁，悠悠开口，“这么想也没错。本就是有人一手推动，要我们这样想。”
桑哥哼道：“你是想说，我半路折回，出现在青禾房中，便是落实你的猜测。一手策划，误导了你们锁定武尊凌峰的人，是我？”
“最让人安心的，或许就是最让人担心的。丹尊江见清，诸尊里最容易让人一眼看穿的人，也即可能是最深不见底的人。可惜武尊可能多虑了。我也多虑了。阿呆哪怕被禁足，还是老老实实，除了偶尔潜入藏经阁看看书，或叫我偷稍几个晚来风的小酒小菜。白日里我见他遇袭，临时起意，故意一脸血污以试深浅，他都能在最下意识出手自保前吓昏过去。”想起又被自己故意趴在身上，却还是昏得动弹都不动弹一下的江见清，付云中微笑，继续自顾道，“但与青禾同榻之事后，至少武尊已经达到了监控丹尊的目的。四日前青禾潜入玄明宫，本就该顺顺当当潜入见清房中，却拐了个弯，跑来找我这个重伤在身，实在不适合寻花问柳的人——能保证小姑娘顺利潜入玄明宫，且能在最后溜进我房间的人，当夜‘帮忙值守’的你未免嫌疑过大，且理由充分，比如，你大略会对飞声道，以为青禾是来找我探病，甚或聊表相思，才刻意放她进门。”
桑哥眼中闪过精芒：“……今日，你是故意前去戏台寻江见清的。”
付云中笑一声：“你编了个理由，骗了江见清独自一人傻傻去贴楹联，又安排刺客伏击，便就是要借丹尊拖住飞声。你就怕飞声搅了你的局，让已中了你‘失魂引’，半痴半傻，只听从你命令的青禾不能顺利前去玄明宫见我。”
桑哥紧盯着付云中，道：“……而你亦是，借了江见清、刺客与你自己，同样拖住飞声，好让我得以当即折回，落入你布于青禾房中的圈套！”
“一个武林一流高手，三个二流帮衬，再加三儿一包蒙汗药，足以对付你了。”付云中还是同一个语调，“但我怀疑你，却是更早的时候了。还记得么，张和林突然前来，瞧见我、见清与青禾同卧一榻。”
桑哥不语。
“开年行”归来，众友相聚欢饮，倦极而睡。
醒来时，榻上三人，衣衫凌乱，大半裸露，有人亦于此时推门探看。
付云中闭眼假寐，本不该知道来人是谁，却听见一声语音熟悉的“咦？”，又是一声忍不住轻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