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如烟如画,桃红柳绿,满眼江南,都似在晨曦一出时候,半城飞雪。
——隐没十二年,排布十二年,却气定神闲,老早打定,要将所有送与他人。
还跟他个被迷晕软禁,五花大绑,方才多少也忧虑了回,思考了回生死大事的人丝毫不假地说了句,不打紧,别担心。
桑哥笑了声,顿了声,又笑了两声,然后哈哈哈旁若无人笑开了怀。
惹得付云中都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人果然太有意思了。多久没笑得这么畅快了。”桑哥是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愈发痛快道,“既然你这么坦然,我也改改主意,多告诉你一件事。”
付云中静静听。
“分崩离析的回鹘族人或西迁或南下,控制我的回鹘王族是其中西迁吐鲁番的一路,定居高昌一带。我母亲被迫改嫁的,便是回鹘王族意欲拉拢的一名高昌当地富商,我与我姐姐也按照高昌风俗,继承的不是生父的姓,而是生父的名。我姐姐,第四十代隐尊的全名,叫做……”桑哥的目光亦悠远了,唤出十五年不曾出口,已分不清是陌生还是怀念的姓名,“阿姬曼毗伽。”
第三十八章
蔚蔚云墟城,是够巍峨,够气派。只是到了大半夜,照样柱圆檐方,鬼影幢幢,再来几声不知什么鸟儿咕咕长鸣,也够吓哭小孩子。
自晚来风归来,付云中没有去玄明宫暂住之处,而是回了东门小瓦房,他住了好些年的简陋地方。
雪停了好几天,今日夜深了,反而下起了细雨。果真春来了。
还在城门前大道上走着,隔着段距离便瞧见道还未来得及威猛,却已比同龄人高挑的少年身影,着一身飞字辈弟子衣衫,顶着把白油伞,正在自己黑了好几天灯的小窝门口偷偷张望。
付云中一愣,加紧脚步,还未出声,来人也发现了付云中的靠近,似吓了一跳,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付云中又一愣,顿了脚步,心头反而乐呵了,也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少年逃得越快,付云中跟得越欢。两人你追我赶好一会儿,都怕遇着常年换班巡逻的云墟弟子,绕着云墟城墙跑,都快进林子了,付云中忍不住啧了一声开腔:“小子诶!不知道爷爷是一个不高兴就能将天王老子关在门外苦等一宿的付云中么!话说老子的养育之恩你还没报呢,你还跑!!”
少年闻言,终于不跑了,停下来又想笑又想气,干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俯身吭哧吭哧喘气。
这会儿总算能看清少年面貌的付云中更得意了。
十六七岁,面容尚未长成却早露英挺,比桑哥更为明显的外族人形貌。果真是这孩子。不是飞松是谁。
飞松和桑哥一样,自称为避西域吐蕃回鹘等国连年战乱而逃难来云墟,也就两年多些光景。亦因此,飞松虽因资质上佳而被云墟看中,在两年前举行的撷英会中被收入云墟武尊关门,可武尊向来很少亲自传教,其下中原弟子又不大肯与他亲密,外族同乡更是嫉妒他天资聪颖,甚而本就负责看管指导年幼及未入门弟子的众管带也生怕卷入外族纷争,或教会了外族人功夫,有朝一日反借此欺压中原人,也多对他不闻不问。
只有飞声不一样。
他待飞松好,飞松便更愿与他亲近。
虽说飞松孤身一人,在这云墟城里可谓爹不亲娘不爱的没人搭理,自然不会多事,照顾起来算是很方便,可飞声诸事繁忙,转手就将飞松丢给了付云中照料,也有大半年了。
“现在的崽子们怎么都一个德行,一个比一个不坦诚。”付云中整了整呼吸,“你老实说就好嘛,是来找你大师兄的,还是来看我的?”
飞松张了张口,也不知纠结个什么,好一会儿也没蹦出个字,转眼又瞧见自己手里的伞,似这才发现还带着这玩意飞奔,恨恨地摔在地上。
付云中呆了呆,噗地笑了一声,摇头,上前。
雨还真下得有些大了。
“哎,想起来,我以前不高兴了,也会把伞摔得远远的,现在不会了。现在要摔也是摔在脚边,不想淋雨的时候,可以随时捡起来。”任命地替总归是自己手底崽子的飞松拾起雨伞,付云中开始叽歪了,“我年少的时候啊,不乐意的事立马甩开,不高兴的人摆脸色看,认定的东西死磕到底,还自诩舍我其谁,清高不凡,此生不换。哎当然,你比当年的我可好多了。”
飞松半认真地听着,忍不住扁了扁嘴,小声道:“别以为夸我就……”
说着又噤了声,立马悔了。
不是自以为跟着飞声学了一身仙气么,怎么每次一碰上付云中就稀里糊涂被带得跑了偏,染作一身痞气,拉都拉不住。
付云中就当没听见少年的嘀咕,打量了会儿飞松显然有心事的脸色,也不戳穿,站在飞松身侧,帮着打了伞,干脆看天:“……不愿将心中痛苦展示与他人,不需要他人的安慰与怜悯。相比于弱者的倾诉与悲泣,更喜欢强者的骄傲与被仰望。心里大雨滂沱,面上云淡风轻。就算被误解、被中伤,也不澄清、不在乎,把这一切都当成前行的力量——你觉得这样很高大,很痛快,对不对?”
被付云中挑起血气的飞松听到最后一句,又被打蔫,皱眉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还是当没看见少年的眼神,继续叽歪:“不愿将心中痛苦展示与他人,不过是害怕他人的安慰与怜悯,让自己脆弱的心一触即碎。真正的强者,面上云淡风轻,心里也云淡风轻。不澄清、不在乎,只会让一切都成为前行的重量,所以智者强者都会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才一笑了之。越是强者,便越是懒得骄傲,不在乎是否被仰望,连是不是强者都没了所谓——现在的你,还做不到。”
付云中终于回了头,微笑,将手中伞交还少年手中:“所以现在的你,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做好了,就行了。”
飞松懵懵懂懂。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又不是很明白其中道理,而这些道理自一贯没什么道理的付云中口中说来,愈发难懂是何道理。
眉头拧得将张即将长成的俊脸都惹成稚气,但终归是接过了付云中递过的伞,老老实实握着,顺便帮付云中也挡了一肩风雨。
付云中见状,又笑得一脸得意了,忽大声道:“……我明白了!”
飞松一惊。
付云中凑近飞松,歪头眨眨眼:“你就是来看我的!”
飞松一怔。
付云中双手叉腰哈哈笑:“想我了你就直说嘛~现在的孩子诶怎么都这么不坦诚~”
飞松一顿,深吸气,反而放松了。
罢了。习惯了。
治好病的付云中也就不是付云中了。
“谁想你啊……”飞松终于好好开了口,瞥向一旁,“对,就我不是大人,你和大师兄都是大人。”
付云中闻言轻笑。
他也习惯了。
跟付云中处久了的人,一遇见付云中,不止是飞松,哪怕飞声,偶尔都会忍不住发发小孩儿脾气。这可否算是付云中的独门秘技。
想着,付云中却道:“不是哦。飞声他,还不是大人。就因为看上去像大人,他才不是大人。”
飞松不解。
付云中继续道:“真正的大人,反是如孩童般快乐的。学会自嘲,学会自得其乐,学会不快乐也快乐,并让他人快乐。所以你大师兄还不是大人,我也不是。”
飞松一会儿有点儿懂了,这会儿更莫名了。
付云中已义愤填膺,一脸悲怆:“……上回我借了飞声两大贴狗皮膏药,不知他拿去送给哪个漂亮姑娘了,到现在还没还我,巴掌大呢,亏死了!我得讨回来!算上利息!还有替他喂了那么多天灰背的食水费要加上……对了遛鸟费能不能也搭上?”
听着付云中沉浸在碎碎念中无法自拔,飞松终于笑出了声,还越笑越大声。
付云中就看着飞松笑。再一次觉得,和少年人在一起,听着少年人开怀大笑,真能将什么离愁闺怨全笑到九霄云外去。
等飞松消停了,付云中才道:“我吧,你这么想念我挑个大半夜专程来看我,是要对我表什么相思?”
大笑了一场,心情畅快得多,嘴巴也麻利了,飞松张口就道:“相思你个鬼!我只是来提醒你这几天一定要小心的……”
付云中一愣。
说完最后一字,飞松也愣了愣。
不过总算是把要说的说完了,飞松又吸了一口气,舒了出来:“对,我就是来提醒你小心的。说完了,我走了。”
付云中下意识道:“你……”
只此一字,未再开口。
本就已经转了身准备落跑的飞松闻言顿了顿,见没下文,也不回头,赶紧逃也一般跑掉了。
付云中苦笑,也不拦。
看这架势,哪怕付云中问句为什么,也只能得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或者被支支吾吾蒙混过关。
可付云中显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感慨,微微苦笑,又看天了。
大半夜的天,还下着愈发冰冷的雨,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灰蒙蒙,黑沉沉。
但付云中还是在看。
看呀看。
直到一道声音随着终于不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也不让他给你留把伞。”
“需要吗。你不就给我送来一把了。”说着,付云中回头,雨夜中微笑得颇为迷离,“我等着你给我撑呢……”
神态自若,语气熟稔。却并不是惯常对着属于“付云中”的友人,包括飞声,甚至原本的付云中对着这来人时,应有的面孔,与笑容。
不远处,削尖白皙的指尖轻握伞柄,来人自三十二骨青纸伞下抬脸,也轻轻笑。
声音不大,笑得清脆。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不须你猜,无需你度。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付云中对着已然站定面前,星眸弯弯,睫毛如羽,笑得实在是很好看的面容,叹息一般,道出最后两字:“……重霄。”
第三十九章
淅淅沥沥。
本应在湿冷中愈发难熬的雨夜,却莫名带上了怀念般久远而真切地温度。
重霄的语声中似也带了些感慨意味:“你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怪不得师尊一直很喜欢你。”
这句话意思明确,却说得含糊。
除了这声“师尊”当指礼尊老头儿外,这“还是”是与何时相较,这“一直”又是从何时算起?
当年的重明深得礼尊喜爱,人尽皆知。也难怪,少即聪颖,明思强辩,进退有度,接持有礼,爷爷辈的都喜欢这种乖孩子。可如今的付云中虽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囫囵度日,嘻嘻哈哈,还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哄得礼尊老爷子倍儿欢喜。
付云中已经确定了,苏夕言和重山都早就认出了他。
那重霄呢。
从小体弱,而更得玩伴们照料陪伴的重霄,到了后头重明都分不清是和重山在一起的时间长还是和重霄在一起的时间长的重霄,又认出付云中了么。
重霄对着付云中的目光和笑容从来都是这般。好似看着付云中,又好似看著名为“付云中”的壳子里,流放十二年,坚忍十二年的枯魂。
付云中左瞄右瞄,照旧没自重霄清透漂亮的微笑里看出半点破绽,便又笑了:“我这不是在城头蹲着没事儿干,和大叔大妈们闲扯扯出来的口才么。”
重霄还是微笑,不置可否。
付云中继续道:“倒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看着随波逐流,实则想着要做,便定要做到底。还让人不好猜,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会儿云墟不太平,你还大半夜冒雨跑出来,是来试试能不能在乌云堆里找着月亮么?”
闻言,重霄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知道,付云中把话扔给了他。
这“从前”指的是从哪儿算起的从前。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的是这个付云中,还是当年的重明。
只有大半夜跑来找月亮,还真是重霄惯有的风格。
爱嗔痴癫。无惧无畏。只需真切。
得亦真切,舍亦真切。
大半夜冒雨在乌云堆里找个月亮,也就图个真切。
但两人都有足够的默契,和足够的耐性。捅不捅破窗纱纸,不过是件随时随地,你情我愿,埋它一生也无妨的事。
“你明知我不是来看月亮的。”重霄叹道,“你不就是怕我对那孩子出手,或者对你出手时伤了那孩子,才在他奔入密林前出声喊住他么。”
付云中语塞。他就是这么想的。
或许相较于他人,付云中最大的特点也就在此——有人故作镇定,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亮出兵器,而此时的付云中老老实实两手一摊:“不好意思。因为我武力不济,真的打不过你。”
重霄又在笑了。
付云中知道,今晚上重霄一直在笑。虽然重霄平日里就常是微笑得叫小师妹脸红得忘了要问什么,但对着付云中时的笑,才是真的一直在笑,一直在真的笑。
就好比重霄也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不论是正午日头晃晃,还是夜半鬼影幢幢,映在付云中那双刹那春暖,满眼江南的眸子里,只会反照出里头冰雪未融时,才有的格外璀璨耀目的光。
重霄摇头,开口:“我不知道你打不打得过我。比起我,你更怕的是方才一路紧跟你和那少年至此的三人,毕竟人多,功夫亦顶尖,若我与他们围攻你,你必无法好好保护少年周全。现在他们又跟着少年走远了,看来并不是来找你麻烦,更不会是找我麻烦。”
付云中“呃”了一声,默认。
重霄继续道:“放心,我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来找你说几句话。”
付云中一愣,哈哈笑:“哎呀哎呀,原来反而是小师叔来找我诉相思呀~小晴、鸢儿和黛兰几个非得嫉妒死我!”
听见几个名字,重霄隐约记得,按辈分,该是瞧着他时最脉脉含情,即将成为他小师侄女的几个本届应考弟子了。就当没听见付云中的浑话,重霄敛了笑容,道:“有个不情之请。”
付云中也停了笑,等着听。
便听见重霄悠悠一句:“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尽量不要与飞声等人在一起,尽量孤身一人。”
“……”付云中闻言睁大眼,拉了下巴,“你的意思,是叫我尽量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重霄微微苦笑:“是了。”
付云中又睁了睁眼,眨了眨眼,眯了眯眼,细细看着重霄的神情,还是没能听见重霄说他一句我在开玩笑,或是看出重霄有那么一丝玩笑的意思。
然后付云中顿了顿,再次哈哈大笑,反比方才更欢畅了些:“哈哈哈哈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个的都赶着来给我忠告,两个叫我小心,一个叫我不要小心,我这是小心点好,还是不要小心点好?”
——小心了,能不能撑到不小心的时候?
——不小心,又能不能留条命去思索究竟该不该小心?
重霄不语,垂眸。浅浅无奈,只无半分回头。
付云中笑了几声,看着重霄,也不笑了。
不笑了,还叹了。
叹得轻忽飘渺,不细听,还当真以为只是沉重了些的一声呼气。却是十足十的无可奈何。
羽睫一颤,重霄听见这一声与当年像极的叹,竟是恍然一震。
一震复一怔,抬头看时,面前付云中又是“付云中”该有的嬉皮笑脸,人见人爱,花见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