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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上——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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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凌峰都猛然半黑了脸色,微眯了眼看向礼尊。

礼尊的声音还是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这一回,不是我们云墟城说了算了。刘氏的娘家要讨个公道,长安直接来了人,我们只将你移交于他们,是清是白,由他们定夺。”

此言一出,不少知晓刘氏背景的百姓便议论开了。

是了。刘氏本就出自京城官宦大族,当年一意孤行嫁与未成名的张泽才与家族断了干系,后来封作命妇,不论是为了亲情,还是为了各自家族仕途,两方都有意示好,早融了冰霜。如今人命关天的大事,娘家如何不出面讨个公道,只是不知是何人从中牵线罢了。

付云中想起方才飞声投来的笑意。其中必也有飞声一臂之力吧。

云墟城再逍遥,再嚣张,也仅在云墟地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师来了人,还让云墟自己拿人,已给足了面子。

而若将人交给了长安,或说人一旦出了云墟地界,再有权有势的云墟尊者,也难以回护、澄清,甚至仅仅保住这个女人的性命了。

到了满族官宦,看惯生死的刘氏娘家人手中,不论是清是白,又如何会放方雪娥完整整、活生生地回来。

方雪娥恨声质问:“……冤枉呀!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呀!除非今日你们能拿出真凭实据,对上云墟法例,否则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榆林乡亲父老们这会儿都看着,你们不能凭空臆测,就颠倒黑白,就……”

老远,付云中都能看见礼尊、剑尊,连一直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一惊一乍的文尊也微皱了眉头。

不论颠倒黑白的究竟是谁,一席话冠冕堂皇,有板有眼,还搬出榆林百姓,好似和乡亲们关系多好似的,可偏偏也不会有人去反驳她。

这就是这个女人,也是所有深谙此道的小人们的高明之处,

可方雪娥还没说完,礼尊已挥手打断:“不必了。你的贴身丫鬟兰心已将所有都告诉我们了。剩下的,你到了京城自己好好解释吧。若要得人善待,必先善待他人。”

听完最后一句,方雪娥的面色彻底惨白,疯了似的撕抓啃咬,想要脱出桎梏,看得飞雪飞花等人都皱了眉头。

兰心,方雪娥带入云墟的贴身大丫头。

年已二十出头,未嫁,总是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

若兰心真的什么都说了,方雪娥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说了也没用了。过了今日,移送京师,她也再没有机会对着云墟人榆林人再说一字半句了。

她回不来了。

可众人更未料到,断了生路的方雪娥竟满面泪水,冲着武尊嘶声大喊:“凌峰!凌峰救我!你忘了我们的恩情了吗!!”

怔了一怔,全场哄然。

恍然的,嘻嘲的,下流的,意料之中的,各色目光齐聚凌峰面上。

丹尊江见清差点跳了一跳,文尊李长帆也瞠目结舌。

连凌峰都有一瞬差些沉不住脸,气息漏了一拍,才恢复如初。

一直默默静听的重峰终于冷哼一声,低沉却清晰地道了一句:“若说恩情,这儿站着的诸位尊长都对你有照料提携之恩。而若你所说的是另一种恩情的话……方掌事的记性最近听闻不大好了,不过么,那么多男人对你有‘恩情’,记错几个也难怪,但要是因为我师尊平日对你多照顾了些,就想死皮赖脸攀着不放了,这就不大厚道了。”

众人再次一怔,复而比方才更是全场哄笑。

方雪娥听得有些懵,还没开口,重峰已继续道:“哦对了,你本来就不厚道。你连妇道都没有。”

众人一听,笑得声儿都快没了。

方雪娥气得脸通红,指着重峰“你你”不出完整一句。

环立边上的重霄、飞声,乃至远远观望的付云中也忍不住笑了。

引得剑尊凌霄,都难得轻轻抿唇。

重峰就是这个样子的。

看着和他师尊凌峰一个路子的不动如山,可真想要开口,往死里挖苦,往死里嘲弄,谁都拦不住。

方雪娥又气又急又恨又怕,竟是捂了肚子向着凌峰花容失色抖声嘶吼道:“凌峰!就算你不顾往日恩情,也得顾你自己的骨肉!我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呀!!”

第四十四章

全场寂静,紧接着哄闹得一塌糊涂。

方雪娥此时捂了下腹,众人才瞧得清方雪娥小腹微隆,至少已是四五个月身孕了。

云墟女官们了然互视,窃窃私语,怪不得本爱穿齐腰裙凸显曼妙身材的方雪娥近来只穿齐胸襦裙了,原是为了遮掩这么大个肚子。

众百姓之间的吵闹更是如波浪般往人群后头疯传,道是云墟武尊与方雪娥有染,连小孽种都有了。

被各色嘻骂目光包围的凌峰面色铁沉,冷森森地盯着方雪娥。

性命攸关,方雪娥也豁了出去,与凌峰直直对视。

礼尊轻咳一声,重峰趁着众人随之稍静的当口,站前一步道:“方掌事,你这么诬赖我师尊就不对了。虽说你知东窗事发,你有孕在身之事定会被人察觉,要找个人垫背也在情理之中,可硬拉上我师尊,是怕我师尊身为执掌刑罚的武尊,掌握太多你私相授受,贪赃倒卖,以权谋私,以色牟利的证据,所以先反咬一口,拖我师尊下水,免得我师尊迟早将你正法么?话说回来,方掌事与那么多男人有染,还记得请肚子里的是哪一位的骨肉么?”

众人闻言,又哈哈笑开。

付云中在心里头暗赞。

不算太长的一段话,重峰说得在情在理、有凭有据,轻轻松松将凌峰洗了白,还附带最后一句所有人听了都会信的反讽。

用词也恰当,“哪一位的骨肉”,而不是“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免得万一真是自家师尊的骨肉,触了霉头,自己也惹一身骚。

方雪娥咬唇,好一会儿。是真的目光含泪,倒不像装出来的。

她又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呢。不说栽赃,哪怕真是凌峰的骨肉,凌峰什么人物,自也早作准备,保管能推得一干二净。

“对……你就是不顾你的血脉,我又能怎样呢。我早该知道,早就知道的……”方雪娥垂头轻道,“我也想过不要他。要了他,怕就要赔上我自己。可哭了多少夜,我还是决心留下他,保住他,不惜一切……也恰好,兰心在长济堂遇上了秀娘,才叫我动了心机……”

说着,方雪娥抬头,直直对上凌峰的眼眸:“今日不说,我便再无机会说了。凌峰,我知你未必不知我已有孕,你也是放任我,甚至暗中助我毒害刘氏,借以登上主母之位,生下你的孩子,也就成为了张刺史的公子。哪怕是个姑娘,也定能平安长大,嫁个好人家。你从来不说,可也想要一家团圆,子孙满堂,对不对?”

凌峰自始至终沉默。只眸光在听见最后一句时轻轻跳了一跳。

一旁重峰不着意似的瞧了眼自家师尊,再瞧了眼方雪娥,也沉默。

方雪娥又垂了头,声音也渐趋低沉,抚着下腹,满目萧瑟,自叹自语一般:“我又何尝不是呢……抱着利用孩子入主刺史府第的念头,本想等刘氏不行了再骗张泽,道这孩子是他的,免得他顾忌自己的名声和对刘氏的情义,逼我堕胎。现在看来,也走不到那一步了……”

说着,方雪娥缓缓抬眸,静静看着凌峰。

不过数步之距,却似隔了人山人海,天涯路远。

方雪娥的声音继续响起,竟带了笑意:“对,我不是个好女人,好妻子,但谢谢这即将死在我腹中的孩子,让我忽然明白,我还能试着去做一个好母亲。我已经为了你,为了权势,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放弃过一个孩子了,待他长大,怕也不会认我,我前夫家也不会让他认我。但这个不一样。我只想着,等我老了,死了,至少还有一个儿子,带着他的妻子儿女,或者女儿,拖着她的一家子,来送我最后一程。”

说得不快。语音低得连旁人都得从她的口型确定她究竟说的什么。

但语气诚挚,神态凄怆,叫人不疑有他。

但究竟是真是假,又否一出苦肉计,自这女人口中说来,谁都保不准。哪怕就是真的。何尝不是自食其果。

最后一句,方雪娥眸中闪泪,抬手顺发。

年华不复的美艳一笑,绰绰有余的风情万种。

“而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字一顿,爱恨加交,反如璀璨。

凌峰不发一语。

魁梧挺立,须发浓黑,目光如钟,不动如山。

礼尊轻叹一声,再次抬手:“带走。”

本是静听方雪娥低语的人群再次闹腾开来,看着方雪娥被飞烟、飞柳、飞花、飞雪押解离去,留下一路委屈一般的轻泣。

付云中也跟着一叹。

礼尊选的这个时机出手,是很恰当的。借着“初兵行”之机,哪怕广布人手,也是情理之中,更可轻易以公事之名,将凌峰人马调离戏台。

只是,仅此而已么?

老人就不怕,凌峰被逼急了,就在初兵行发难么?

而对于方雪娥,和她一般的女人,或者男人,除了叹,还能说什么呢。

所谓耍心机,所谓有小聪明,再炉火纯青,也不过是所有人都看穿了他伪装的善良,他却看不穿所有人伪装的驽钝。

看着方雪娥被带走,人群骚动,不少百姓跟着飞花等人走,多看会儿热闹。

礼尊又咳了咳。

他人也未放在心上。出了这么尴尬的事,身为云墟最尊长之人,说几句话扫尾也是寻常。

却不料,老人笑得慈眉善目,道了一句:“本次‘初兵行’的题目,其实我早已定下了。”

除了剑尊凌霄依旧低眸不语,美得飞云凌霄,也静得飞云凌霄外,丹尊江见清、文尊李长帆,乃至武尊凌峰都被惊了一惊,尽数看向礼尊。

围观众人,尤其是看了这么久热闹,绷紧的士气早已松散的七十九名应试弟子都抖了精神,等着礼尊将话说完。

付云中心头疑云更重。

若按仪制,“撷英会”和“初兵行”的考题,都该是在到了试炼之地,方才宣布。撷英会为初试,考题可以千奇百怪,宣布考题之时也随机应变。而初兵行乃真刀真枪,除非极其危险,需要考生早作准备,才会提前泄题。

果然,礼尊清了清嗓子,清晰而洪亮一声:“本次考题——寻回青尊。”

简洁、有力、四字。

全场肃静一瞬,继而全城欢呼。

这一次的欢腾,却绝非方才看戏般的哄闹,而是真心诚意,每个云墟人、榆林人都打从心底欢呼雀跃。

历届初兵行,艰难绝拔,诸尊必携云墟精锐、全体管带陪同临阵,以应急照料。

十二年前,为了寻回青尊,云墟全城出动,六个月间先后十七次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寸草不生,粮水断绝,异兽出没,总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

自此之后,云墟虽常有刺探,如许大阵仗,借“初兵行”之机出动全城,也仅此一次了。

闻言,凌峰盯着礼尊的目光骤然如刀。

礼尊不言不动,看都没看凌峰一眼。

从头至尾立于礼尊身侧,未离开半步的剑尊凌霄,却动了。

动了一动。

也就抬了个眸子而已。

清清冷冷,飘飘渺渺,无爱无恨地“看”了凌峰一眼。

便又垂了回去。

可这一“看”,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刺”得凌峰当即软了目光,看向别处。

听见礼尊所言,再见这一幕,付云中愣了一愣,渐渐,渐渐,就笑了。

不置可否。随他可否。

一旁青禾听得是莫名其妙:“……什么什么?礼尊爷爷说要去把青尊找回来吗?”

付云中点头:“恩。”

青禾还在纠结:“又要去沙漠了吗?很危险的呀!”

付云中道:“对。”

青禾又道:“那么那个被带走的大姐呢?会死吗?”

付云中笑道:“大姐?该叫大姨吧……”

说着,身后翅膀扑腾,是方才两人专注看着戏台,无聊飞走的大鸟又飞回来了。

嘴里叼着一杈附近林子里折来的树枝,上头挂满红色小野果,也不知能吃不能吃。大鸟点点头,示意付云中接过树杈,腾出鸟嘴整理羽毛。

付云中想起什么,呜呼哀哉道:“我也要谢谢死在我腹中的无数鸡腿、酒虫、糖果,哦还有灰背的养育之恩——对了死耗子什么的就不要给我了,送你大师兄吧他喜欢……”

说着,付云中摸摸大鸟的头,大鸟一副你咋还不吃的样子对他眨了眨绿豆眼。

付云中继续壮怀激烈:“才让我活到了这么大!太不容易了!!”

青禾银铃般笑个不停。

付云中在腰带间左掏右掏:“没啥可以报答灰背的……”

青禾看去,付云中好不容易,也就掏出了好些不知干嘛用的折叠好的小纸条。

付云中叹:“就几张折小了从文房偷出来的小纸片,也不能喂鸟啊……”

青禾又笑了。

付云中看了眼青禾,自手中枝杈上拗了长得最好看,缀满小红果的一小杈,转身弯腰,簪在了青禾鬓边发髻上:“那就先送个不要钱的礼,给一直照顾我的小青禾吧!”

满眼笑意,一夜江南。

青禾定定看着这般的付云中,不觉忽悠悠红了脸,赶紧垂了头去。

柔下身子,漆黑长发,鬓边红果轻轻颤,衬着满颊红霞低头娇羞,格外可爱。

付云中无声笑。

青禾低着头,听不见声,看不见笑。

也看不见当此一刻,付云中眸底安安宁宁流淌的静谧。

更看不见,付云中仍停留在他鬓边发髻上的指尖,白芒一闪。

一闪即灭。

被拗了一小杈的枝条瞬间被撕裂成七段,在付云中放下手腕之时,携了本攥于付云中掌心的小纸条,乘风而去。

带起了小姑娘几丝柔软长发,却未损伤分毫。

青禾全无察觉,仍低头红脸,还不自觉笑了。愈见青青禾尖般动人。

这动人却未收入付云中眼中。他转身,看向戏台。

礼尊开始布置具体事宜,众弟子屏息听着,不时高声应答。旁观百姓却已经无心细听,各自议论跑动,场面便有些乱了。

无人察觉,井边、墙角、檐下、阶上、柱旁、人群正中,或为云墟弟子,或为寻常装束的七人,各自一震。

因为一截小巧可爱,新鲜红润的红果枝条,已自风中突降,钉入井缝、墙沿、檐角、阶旁、柱上,和衣襟之中。

细软纤弱的枝条,照样毫不费力,或穿墙入瓦,或如情人指尖,柔柔探入衣襟,角度恰好,力道恰好,连衣裳都不伤寸缕。

带着张同样小巧可爱的纸条,去势方收,与红果一道轻摇。

青禾抬眸时,付云中已不再看着她发间的红果,也不再看着远处戏台,而是看天。

天高云淡。日头不理妇人哭喊,还比方才更好了些。

青禾听见不再年轻的男人呢喃一句:“瞧,多好的天气,正该是好戏连台时候哪。”

青禾不解,眨眨眼。

付云中远眺,又笑得满眼江南了:“我就等着,更好玩的戏上演吧……”

第四十五章

当夜。

诸尊领着此次“初兵行”入围弟子及几乎整个云墟城的精锐赶往沙关而去,留下守城的弟子们却也都不安生了。

“听闻了么?今早祭礼之时,方掌事和武尊……”趁着夜色,一名弟子旁顾无人,凑到一同值守的伙计耳边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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