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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上——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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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曾说,礼尊大人就像是从中土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的弥勒菩萨,累得连肚子都瘦没了。

付云中微微抬眸,看了眼诸尊的脸色,又低头。

礼尊年纪大了,抖着下巴上白花花的胡子坐在椅中笑。站在一边,也才三十三岁,清瘦书生般的文尊李长帆向来是个打圆场的。站在礼尊另一边的武尊凌峰约莫四十五六,须眉浓黑,面相威严,位如其人,一幅不会罢休的架势。

付云中继续道:“礼尊大人明鉴!我们虽是玩玩闹闹,但绝无逾矩之举……顶多,顶多……”

武尊眼前一亮,威声道:“顶多什么。”

付云中支支吾吾道:“顶多是在休息的时候,几个人结伴在附近晃个一圈,但绝不扰民……顶多……”

武尊眉毛一竖:“又顶多什么!”

付云中赶紧道:“顶多采些野果,捡些没人要的东西,不值钱的,大伙儿都知道我有这毛病……”

说着,证明一般,付云中急急忙忙自腰间掏出钱袋,松开绑绳,自里头一股脑儿倒出零零碎碎的物什。

铜钱、碎银、形状好看的小石子、野果干硬的种子、半片被人丢弃的银簪头,乃至不知从哪儿掉出来的木雕残块。

付云中拾掇着手心的零碎,一件一件解释,这是什么时候,跟谁谁一块儿,在哪儿捡的,觉得挺好看挺好玩,就收着了。

说着,却突觉气氛凝重。

抬头一看,付云中一愣。

武尊一脸惊愕,连礼尊都僵硬了面容。

一旁文尊不明就里,看向两位尊者,也和付云中同样愣着。

武尊与礼尊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付云中的掌心。

却不是看着那堆七零八碎,而是另一只手掌中——被捏成一团,皱皱巴巴的钱袋。

钱袋丝绢精绣,抽绳都是针线细密,巧贴暗花。相当好的料子与做工,只是已旧了,但显然主人保管良好,并未在风尘里摧折太久,尚能清晰瞧出原本深蓝浮金的颜色。

付云中愣生生地举起钱袋,让他们看清:“哦,这个啊……这个也是我捡的,就在这回开年行。里头没东西,我瞧它还能用,估计刚被丢弃不久,就收了。在哪儿捡的来着……”

说着,付云中看向礼尊和武尊。

武尊仿佛已将昨夜之事抛之脑后,不知是惊白了还是惊黑了脸,神容愈加焦躁:“快说!!”

礼尊亦是眉头紧皱,嘴角紧抿,等着付云中说完。

只文尊还是不明白。

文尊不明白,也是必然的。

付云中在心里笑叹一声。

李长帆同江见清一样,本不是云墟人。他来到云墟城时,青尊已失踪四年了。

付云中低头。

眸光中浅若清风的探究掩在方才如许诚挚的疑惑中,此时便更不着声息了。

却如同一把深藏十二年的利刃,已在自己的内心中磨光了锋芒,静静沉睡,隐隐寒光。

轻柔绵软,似有若无,只因未到锋利时候。

绷紧的静谧中,付云中的声音静静响起:“……就在几十里外,近毛乌素沙漠的戈壁滩上。”

第七章

日头盛了。

再耀目刺眼,刚蹑手蹑脚下到玄清宫主楼二层的付云中还是觉得这光芒照在身上舒泰无比。

虽不算最高处,自楼头远远一眺,晨光中红石峡半沙半林的壮阔景色尽收眼底。

忍不住伸个懒腰,又手疼脚疼背疼地哎呦叫唤,还不敢大声,生怕又惹得楼上诸尊长喊他上楼。

身后一道笑声噗嗤传来。

付云中下意识侧身转头:“飞……”

“声”字尚未出口,便顿住了。

自是不必出口。

因为来的,或者说不知在此等了多久的,不是飞声。

随着付云中这一侧身,被遮挡的阳光随之泻下,笼在来人背靠墙壁,向付云中瞧来的半个侧脸上。

星眸弯弯,睫毛如羽,笑得实在是很好看。

好看得也实在不该用俊俏来形容这个男子,至少该用漂亮。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但在说起这个男子之前,必先提及另一个女子。

云墟剑尊,凌霄。

凌霄是个女子。十分美丽的女子。传言中,美得傲然凌人的女子。

而付云中眼前的男子,原是剑尊凌霄唯一一名男弟子,后入礼尊门下,与其后飞声同样,是礼尊最为得意的左右手。

不过,飞声再如何优秀,也是不及这个男子的地位的。

因为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男子,便是云墟城“重”字辈最后一位师弟,也是所有“飞”字辈最小的一位师叔,重霄。

自名字便知,当年的重霄也是凌霄十分得意的弟子,却不知为何转入礼尊门下。关于他的传言,自是不少了。

少时病弱,不见人前。说得好听些,是常年不见阳光故而肌肤白皙,难听些,便是从小病怏怏黄蜡蜡,随时都会断气似的,怎么和同龄人玩闹都不知道,长到十岁上才好了起来。

许多人猜疑重霄乃凌霄之私生子,是故都是如许美人,从小藏匿,后又将其托于礼尊教导。但谁都知道,重霄和凌霄的美是完全不一样的。连刚入云墟,诸尊面容都记不清的小女弟子,都会红着脸问人那个最漂亮的小师叔叫什么,而从没人错认为是哪位女师叔或师姐妹。

也有人猜疑重霄当年为何决意要入礼尊门下,还是个剑尊首肯,礼尊笑纳的结局。云墟虽分诸尊,门人传道授业却是共学同教,顶多多得本尊师长教导关照些,极少有门下弟子意欲转投别尊门下者,更何谈两方师尊相安无事,其乐融融。有人道重霄重名重利,欲自礼尊手中接掌大权,可如今谁都看得出来,最能掌些私权的事儿他几乎通通交托与了飞声,十足超脱的师叔派头。

平日里虽是点头之交,见是重霄师叔,付云中再怎么也得收敛收敛,好好站直、行礼、开腔:“重霄师……”

“叔”字又未出口,就被重霄的一声轻笑打断。

付云中只好抬眼看重霄。

重霄还是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不须你猜,无需你度。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然后重霄缓缓抬了手,指掌照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拿出来吧。”

付云中一愣,偷瞄了瞄重霄的眼色。

重霄继续眼眸弯弯:“那是朝廷几日前方赐予的,不赶紧还给礼尊,不大好。”

付云中挣扎了会儿,终究一叹,自衣襟里头摸出一个十分小巧秀气,却更显精细极品的锦绣布囊,认命地搁在重霄掌心。

——那是付云中还在楼上跪着时,礼尊屈尊下顾,自座中站了亲手扶起付云中那会儿,被付云中从礼尊腰间顺来的。

也不知怎么被重霄看破了。

重霄虽有如今地位,但毕竟未入尊位,是上不得楼,参不了密会,也自然偷看不了的。莫非,是付云中爱财好物的美名到处传播,连重霄师叔都惦记在心,随口一试,就把付云中试出来了?

可付云中左瞄右瞄,也没自重霄清透漂亮的微笑里看出半点破绽。

重霄任付云中到处瞄,也不急着收手,反是将布囊打开,取出其中亮闪闪的金器:“其实也没什么,朝廷赏的,虽价值很高,估摸也是圣人玩腻了的小摆设。”

这句话,付云中倒是很认同。

重霄掌心一只小巧神兽,纯金制造,两眼各镶了颗黄中透蓝的宝石,一张大嘴,怎么看怎么像癞蛤蟆。

皇上养过的金癞蛤蟆,怎么着都价值高。

让付云中细细瞧过了,重霄也便收了金器,纳入衣襟。却又在付云中多少有些不甘愿的目光里,自腰间又取出一个小巧瓷瓶,道:“这是我自礼尊那儿取的,权当交换。”

付云中愣愣接过,拔了瓶塞一闻就乐了。

这浓郁药味,再怎么毛估估地算,也排得进被礼尊珍藏备用的灵丹妙药里头了。

全云墟人都知道武尊从来下手不轻。这瓶药水自是送与付云中治伤的。

付云中笑着看向重霄,重霄羽睫一眨,还是那个晨光笼罩里愈发清透的微笑。

连交换赃物,都是这么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付云中便更乐了,大大地咧开嘴角:“……多谢!”

重霄却一怔。

日头的确盛了。

扑在付云中许久不曾如许开怀而真实的笑脸上,似是直直照进了那双刹那春暖,满眼江南的眸子里。

却反照出里头冰雪未融时,才有的格外璀璨耀目的光。

重霄垂眸,点了点头,挥了下手,转身离开。

而付云中看着重霄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又笑了,转身,下楼。

时辰不早,玄清宫主楼前庭上,不少礼尊门下弟子已早起晨练了。

付云中随意抬头一瞧。

带的弟子多了,自然能瞧出来,相比之下,离他不远处的一众弟子练剑练得犹为认真。

他们身旁,就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付云中的嘴角更翘了一些。

他知道,飞声是来等他的,顺便教教众师弟。

又或者飞声是来指导师弟,顺便来等他的。都无所谓。

付云中一瘸一拐,向飞声走去。

一路上都能听见众弟子们的窃窃私语,道是撷英会就在今年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出的什么题,真是心焦。

撷英会,的确就是今年了。

三年一小会,五年一大会,都是为云墟挑选弟子而备,考的什么,却几乎是次次不同。云墟诸尊并立,便是要求门下弟子文武双全,德艺皆馨,亦因此,在诸尊商议,并由青尊或礼尊定下题目前,究竟考的文、武、才、艺,甚或是临机应变、协作互助,谁都猜不准。

十五年前,第四十代青尊亲自出了一题,竟是叫众弟子在偌大榆林城中,寻一枚簪子。一百三十七名参会弟子按着青尊所示形状全城搜寻,细至床头井底,却一个都找不到。至黄昏,全员回城,青尊才公布,他压根就没有藏下簪子。当届,搜遍全城却不扰民的众弟子中,得乡人赠簪亦不收者为上品,得簪而收者为中品,其余为下品,共收关门弟子十七人,是为历届收徒最少的一次。其余扰民者、买簪者、夺簪者、畏难而弃者全数落榜,重则逐出云墟城。

一声并不响亮的威喝,私语声登时消寂。

付云中随声看去。

一见那张规板严厉,不苟言笑的脸,和站在众年幼弟子身侧,犹为高挑强健,独来独往的笔挺身板儿,付云中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果然是明恩。

明恩同付云中一样,身为云墟管带,却着实比付云中更像管带,也更为众弟子视作管带多了。

功夫一流,隐隐带着多年冷血般的锐利,完全不输云墟“重”字辈师叔,却甘做管带,不入关门,更不领一官半职。

他名唤明恩,自是来报恩的。

传言明恩本为江湖顶尖杀手之一,十年前躲避仇敌追杀,来到云墟。于城外林中贫病交迫,昏倒路旁,是一向慈悲的礼尊将他收入云墟,不问过往,悉心照养。

明恩醒来,便成了如今的明恩。

进了云墟城,明恩,便是明恩,与他过去是谁,有甚爱恨,都无关了。

此时的明恩恰好转过视线,与付云中对视一瞬,转眼错开。

付云中不禁摸了摸脸,想,他今天一瘸一拐,是不是特别像个木头人。明恩再冷淡,好歹他们同为管带,算是相识,可明恩的视线分明就跟看见个木头人似的,全无波澜。

然后付云中往上扯了扯自己嘴角。虽然不少女弟子心仪明恩的冷酷,但其实他觉得,要是明恩多笑笑,就更俊俏了。

慢腾腾迈向飞声处,只见众弟子小鸡围母鸡似的,恭谨又急迫,一叠声地问飞声:“大师兄,你说,这次撷英会会出什么题?”、“大师兄,我武学实在不行,时间不够了,怎么才能突飞猛进?”、“大师兄,你觉得会不会考些诗词歌赋?这还罢了,万一考到歌舞乐器,那可怎生是好?”

付云中走得够近了,便停下来,也随着众弟子目光看向飞声。

被围在正中央的飞声,低眉垂眸看着这群比他矮了一两个头的师弟师妹们,嘴角带笑,柔声安慰。

妥妥贴贴的清正祥和,不怒自威。

付云中左看看,右看看。

右看看,左看看。

最后忍不住一叹。

飞声小时候,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八章

在付云中的印象里,小时候的飞声明明就是只蓬头垢面、眼神凌厉的小豹崽子。

一洗干净拾掇拾掇,不想就有人夸这孩子身形修长,眉目清秀。到了十岁上,更添了不知打哪儿来的端正持重。正式入了云墟关门,便一发不可收拾,文武双馨,德才兼备,不出个几年,必是个至少挑它云墟城小半个大梁的人物。连带着一群师弟师妹敬慕非常,一传十十传百,飞声莫名其妙就被喊成了“大师兄”。

云墟城里,本是没有“大师兄”这一说的。

都是同辈份弟子,不同期罢了。顶多玩得好的几个里面,按照年龄长幼随意喊着。可飞声被唤作大师兄,年纪更长、入门更早,且为数不算少的“飞”字辈师兄师姐竟都还没什么意见。这称呼就这么传遍了云墟城,连礼尊都笑呵呵地说,唉你们这帮孩子要听话,多学学你们大师兄。

许是看多了,要叫付云中说如今的飞声长得有多好看,实在强人所难。

只能说端正。十分的端正。清净。十分的清净。

似放在月光下一照,就能清辉满盈,即刻飞升。

而放在日头下一照,就是金光灿烂,随便将哪尊泥塑放倒一边,把飞声挪进去摆好,即可合掌屈膝顶礼膜拜,怎么看怎么舒坦。

这会儿众崽子们一见是付云中来了,先前多少被飞声压着的气氛便憋不住了,一众转而围攻付云中。

付云中被围着问东问西,都是些答不上来的问题,便道:“你们能想到什么考题?”

崽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一个柔柔的嗓音先传了出来:“比如,一掌把木人桩打断?”

付云中看去,是个小个子软嫩嫩的小师妹,自然最怕这种硬功夫。

付云中也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一瘸一拐走向木桩台,随便挑了个木人桩就开始哎呀喝呀地拳打脚踢,边还疼得丝丝哈哈直吸气。

跟过去看的众弟子笑得打跌,付云中也不客气,随手一挥道:“这道题,我这样的人试了这么多回还过不了,大会肯定不能出,换一题。”

众人又笑得不行。飞声也忍不住轻轻笑了。

还是一师弟出了一题:“付哥,我最不会文绉绉的那套了,要是叫我唱歌,我吼他一嗓子也就罢了。万一叫我咏景怀古,作诗成赋,我把脑子割给他都没用呀!”

付云中闻言,似乎愣了愣。

眉头皱起。越来越皱。

“咏景怀古……作诗成赋……”付云中一脸神色凝重,悲从中来,“我死也不会入文尊门下的!!”

说完,扭头就走。

众弟子笑得都要捂肚子。

飞声笑叹摇头,让众师弟师妹自己先练着,随付云中毅然决然的身影而去。

众弟子笑得差不多,瞧着那两人背影议论开了:

“还好付哥不想入文尊门下,飞声哥该喜极而泣了,不然得花多少精力教付哥啊。”

“……该喜极而泣的,不是文尊吗?”

“……”

忍不住,又哈哈哈笑开了。

付云中一瘸一拐,还走得挺快,挺自得其乐。

走至云墟南门,跟当值的门守乐呵呵打过招呼,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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