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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上——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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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正对。小半个方才飞声与付云中半认真半笑闹的窗台。

女子终于开了口:“自你那处,是很难发现这儿的。有进步。”

声线压低,男女莫辨。语音不重,仅只两人之间。

飞声点头:“付云中是发病,不是发疯。我以为,他自窗口注意到的,是你。”

所以故意将付云中逼至窗台,暗中留心,发现此处。

女子道:“或许他也留意到了我。只是他更留意到的,是另一人。”

不再淡漠,女子一手执茶盏,一手往窗外某处一指。

冬衣包裹至掌背,仅露出半截的指节格外纤长精干。多年磨练而出的老茧,掩不住其下只有女子才有的白皙柔和。

飞声随之看去。

人群熙攘里,付云中多少有些一瘸一拐的身影,并不需太费力寻找。

被付云中远远跟在身后的,竟是付云中的同僚好友,干活时最为亲密的搭档,同是云墟东门门守,今日当值的老赵哥,赵招德。

两人一前一后,往长街另一头而去。

两人静静看着。看似放松的目光,不漏过一丝一毫。

静默间,飞声开口:“赵招德,究竟是谁。”

女子接道:“付云中,又究竟是谁。”

飞声轻笑一声:“我只知,你究竟是谁。”

女子不答。

飞声继续道:“本就是女子,多少都会透出些女子情态。假扮成个男扮女装的男子,叫他人误以为是故作女子情态,更具迷惑,实在高明。”

女子终于回过头。

黑纱间,已可揣测的美丽容颜。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换做一把不再掩饰,清冽、纯明,不算清脆,十分好听的女声:“多年未见,你还认得出我,飞声。”

飞声亦收敛笑容,后退一步,低头拱手,恰恰好的谦卑恭谨:“弟子飞声,恭迎剑尊出关。”

第十章

付云中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跟着赵招德绕了一圈榆林城。人情颇好的老赵哥一路上和不下三十几个相熟的打过招呼,在路边买了一条鱼,和一队自京城而来的商队攀谈了会儿,就回云墟守门了。

算是一无所得,付云中却不见得多少失落。就当逛逛榆林城。

哪怕得了什么大消息,或许付云中也还是这么个德性。

他甚至挺高兴。

若赵招德只是一个普通的,真正的同僚和好友。

付云中回晚来风的时候,午饭时最热闹的那阵已经过去了,青禾还在昏睡,估计是要睡过这一天了,便也没让刘三去喊。本想找座喝口水,却见着个老熟人。

老熟人也看见了付云中,乐呵呵地招手:“来来,付小哥坐这儿!”

这老熟人,不但认识得早,他还真的有些老了。

来榆林定居好多年,估摸着年纪,和礼尊或也差不多。本人甚少提起过往,大伙儿都喊他唐老唐老,只知他出自贵胄,历代为官,从小熏陶,学问很高。后因变故家族衰落到处流浪,算是见惯风雨,又年纪大了,不想再漂泊,便在榆林定居,做做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清贫安乐。

付云中与唐老对面而坐,似也不自觉沾染了唐老轻松爽朗的精气神。

唐老最近加了工钱,小菜外多叫了壶小酒,自得其乐。一边与付云中拉着家常,一边看着楼头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了句:“哎,我就是喜欢你们年轻人。看着你们,跟你们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

付云中笑了。

他也不年轻了。但他很认同唐老的话。

晚来风招呼南北,年轻商客自不必论,一个个的非凡派头。云墟小弟子们得了闲也会三五成群来打打牙祭,今日就有好几个,还是平日和付云中混得不错的,坐在另一头,互相打闹,欢笑声遥遥听得清晰。

付云中很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没什么钱的年轻人。

他们有追求,心却不曾掉进钱眼里,更愿意用热情和同情帮扶弱小,用行动做给冷漠的人看。比无知要清明,比世俗要纯善,该奋起时一呼百应,该慷慨时风雨共济。

但当然,不是所有还算年轻,又没什么钱的人都值得人尊敬和喜欢。

唐老看见了什么,冲付云中打了个眼色,也不算厌恶,又轻笑。

付云中看去。

好几个女子,围在楼道口笑语攀谈。皆衣着精致,面容雅洁,一看就都不是平凡妇人。

长幼有序,食毕正要下楼,其中一位三十六七的妇人,最为美貌,一脸诚挚地与身旁妇人说着些什么。

付云中会意,也与唐老对视一笑。

付云中本是云墟人,唐老安身大户,也自见闻广博。

那位女子,或者这几个女子中的大部分,都是云墟人。准确地说,都在云墟供职。

如张和林一般,好几个未入云墟的榆林人因其德才技艺,或各种便利,兼领了云墟职务。女子中的两个是“重”字辈的女师叔,领了内务之职,而那最为美貌的妇人原为榆林大户之妻,半年前方领了内务掌事之职,掌领云墟内务,不久即被休出家门,原因自不外传,也闹出了不小风雨。

妇人、美貌、掌事、被休,本该清贫,却还贵夫人般打扮,不被传言也难。

但不说到了唐老这个年纪,哪怕只到了付云中这个年纪,也早就明白,许多事情并不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那么简单。

就如这个名为方雪娥的妇人。三十六七,着一袭鹅黄带朱齐胸襦裙,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甚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妇人深了许多的笑纹。

即便闹出风雨,她还是同样笑得美艳,说得真挚。不论是不是颠倒黑白,乌灵灵的大眼睛就盯着你侃侃说出口来,叫你明知有诈,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更何况是接触不多的人,免不得使劲跟旁人夸她多漂亮,多认真做事,为她被休而抱不平。

就和官场里,所有女干猾小人是如何平步青云一样一样的。

一是算,二是装。

算,使劲地算。能力之内,所有能得的好处和名声都得了,所有能推的责任和事务都推了。能力之外,去骗,去抢,去换。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就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装,彻底地装。装得纯洁干净,一口咬定。哪怕被人拆穿,亦是一派我原以为,我真忘了。从外装到里。或许这类人本就享受着高人一等,为人表率的感觉,也就不必装了。

落到女人身上,能拿去换来一切的,自是比男人多了些什么。

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云墟城里罩着这女人的是哪一位当权者,便谁都不好说了。

唐老忽是一句:“其实吧,可能,到了最后,还是老实人最好。”

付云中想了想,又看去,点头笑:“嗯。”

唐老所在大户与方雪娥前夫家本是知交,知晓得清楚。而付云中守云墟东门,认识的人多,能进出云墟的都是有头脸的,听闻的也多。

连前往前夫家探望亲儿都要装得一副贤妻良母的方雪娥,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跟原本面上亲切,不屑亲密的普通内务女官勾肩搭背,言谈甚欢。

也跟官场一样。其实那么女干猾的小人,也没几个。

两位平日吃多方雪娥暗亏的女师叔任方雪娥勾肩搭背,只笑笑,应答几句,一点儿顺势主动向方雪娥勾肩搭背的意思都没有。

装得再好再久,知道的人总也是越来越多的。显然已有不利传言流出,又到了方雪娥耳中,她才不得不放下身段,讨得身边普通人的欢心。

“多能算,多能装,累不累。”付云中感慨,“也不知她到了如今地位,是否满足了。”

再往上,便是诸尊之位,量这个女人也不敢觊觎。

“她满不满足我不知道。”唐老笑哈哈,正放下最后一筷子,“闲来吃吃小酒,听听传闻,我是已经很满足了。”

付云中慷慨解囊,要请唐老吃这一顿。唐老推辞不过,由他去了。

付云中掏出的钱袋,还是那个新捡来的钱袋。丝绢精绣,连抽绳都是针线细密,巧贴暗花。

付云中清清淡淡,看了眼唐老。

唐老显然不认得。

付云中从里头倒出一摞铜钱碎银。

刘三还在忙,没及时过来。付云中估摸着价格,先数起钱来。

唐老忽半起身探头盯着付云中手中铜钱碎银,道了句:“付小哥你这些铜钱倒是有趣得紧。”

付云中不解道:“有趣?”

唐老干脆伸手,自付云中掌心拣了几枚铜钱,挨个儿正正反反地看着,笃定道:“你没看出来么?你这些个铜钱啊,不但是不同年次的通宝,还是各朝为纪念大事而铸造,十分珍贵的特造通宝哩!”

付云中一怔。

唐老干脆捻了一枚放在付云中眼前,继续解释道:“瞧,这枚文宗朝的开成通宝啊,虽最新,当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吧?虽与普通通宝大小一致,但‘宝’字略缺角,钱背加了两道花纹,便是官炉特造的记号。还有这几枚,看着就比普通铜钱更大一小圈,你年轻,没怎么见过当年钱币罢了。一枚宪宗朝元和通宝,两枚德宗朝的建中通宝……哎,哪怕这两枚都是建中通宝,年代也至少差了十余年了呀!”唐老来了兴致,边说边指,“代宗朝、玄宗朝、武周朝、玄宗朝……奇了!连当年高祖开炉纪念的少量‘开元通宝’大钱,你都有!”

付云中静静看着听着,眉头深锁。目光却如炬,直要燃起火来。

唐老继续絮絮说道:“这些个特造钱虽是可以流通买卖,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多是当时朝廷规定了版制数目,分赠给王公贵胄们,可算是相当的恩赐,收藏传世的,再拮据也不会轻易使用。我家尚未败落时,那是多少年前了,祖上也传了十三枚前朝特造通宝,离散时也不知被谁带走了。带走也好,省得留在老宅,被人査没……不知你小子是怎么得来这么多,要好好珍藏,可以留给儿孙发大财哪!收的年代还这么匀称,都隔了十几二十几年,是你祖上每代收集一枚么?哈哈哈说笑了……”

唐老还待再说,却真的听见突兀的一声笑。

笑声极轻。

轻得分不清是“呵”的一声低笑,还是“哼”的一声低嘲。

唐老收了声,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的嘴角,仍是个冷笑或冷哼的弧度。

目光,也仍盯着唐老手中被翻来拨去好一会儿的铜钱,精芒闪烁,死死不放。

脸色却煞白。

唐老一时着了慌。还眨了眨眼,确定付云中脸色是煞白,而不是方才他抬头看去第一眼,还以为付云中脸色铁青。

又或许,一霎铁青,复又煞白,还渐渐染上了与他眸中火苗似极的颜色。

如同终于逼近了一个僵持太久,求而不得的答案。

唐老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是自己哪句话蛰到了付云中,赶紧问道:“……付小哥?你没事吧?”

付云中却笑了,坦然而泰然:“这的确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只是他留下这些钱,就扔下我走了,十多年不回来。”

又听得这些,唐老不知该说什么。

付云中慢慢站起。面上煞白已急速褪却,连带着那层点亮般的光采都淡得又似唐老看花了眼。

还是那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付云中。

“让您担心了。刚被武尊教训了顿,方才伤口裂了而已。”付云中在桌上搁了足够的碎银,将所有铜钱收回钱袋,小心地塞回衣襟,一瘸一拐挪出凳子,对唐老歉然一笑,“我回去擦个药,就好。”

第十一章

又夜深了。

付云中回了东门小瓦房。他住了好些年的简陋地方。

锁门,将腰间衣襟内的物什都取出来,在破旧的小木桌上一一放好。

放东西时才发现,清早重霄送他的上好药浆,不见了。

左摸摸右摸摸,付云中愣了愣,想起什么,苦笑,却并不太惊讶。眼睛往旁边一瞟,又笑了。

扑朔摇曳的烛火旁静静靠着的,不就是那小巧瓷瓶。

不但有那小巧瓷瓶,瓷瓶边上还放着另一个形制更圆一些,个头也更大些的瓷瓶。

付云中探手抓了新来的瓷瓶,拔开红布瓶塞,更加浓重馥郁,微微刺鼻的药味扑鼻而来。

付云中赶紧拿远了些塞上瓶塞,边塞边又忍不住微笑了。

长些的小瓷瓶,是在晚来风二楼小房,搂着付云中腰身时顺手捞的;圆些的小瓷瓶,是发现付云中自玄清宫偷出来的不过是瓶药水,便还了回来,还顺便再送了瓶更好的。

付云中在心头哀叹。

还能是谁。只能是飞声。

飞声跟着他混久了,随手捞,顺手送的本事都学了个精。哪怕是在接近武斗,无暇分心之时。

可惜付云中还没机会去澄清,这长瓷瓶真不是他偷的,是别人送的。虽然估计送的也是人家偷出来的。

礼尊菩萨似的好心肠,发现被盗,盗的又是个治病救人的玩意,大略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何况明知付云中受了伤,或许还就是礼尊嘱意,叫重霄拿的。

付云中将圆瓷瓶放回原处。

礼尊既已送了一瓶,自不会叫飞声再送一瓶。

飞声自也是不会去偷的。他只会把珍藏的最好的拿出来。顺便和重霄的这一瓶一较高下。

自玄清宫前庭抬头一望,便能见着二楼与付云中攀谈的究竟是谁。

付云中笑着,自衣襟中取出最后一件物什。

与人前动作完全不同。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轻轻放在掌心。

皱皱巴巴的钱袋。

钱袋丝绢精绣,连抽绳都是针线细密,巧贴暗花。相当好的料子与做工,只是已旧了,但显然主人保管良好,并未在风尘里摧折太久,尚能清晰瞧出原本深蓝浮金的颜色。

拉开抽绳,自其中倒出所有银钱,搁在桌上,一个个拨拣出被唐老叹为观止的特造通宝,也是同样宝贝似的,小心翼翼。

目光却是深沉,而柔和的。

深沉得直似倦怠。倦怠得不再想去回忆,去体会,去追寻。连思索、动摇与停步都懒得。

柔和得,却如一抚一碰,都能触及亲人指尖般柔暖的体温。

将银钱如此分作两堆,停了手,又拾起了钱袋。

看着钱袋,付云中深沉柔和的目光里却燃起了那么一些些沉沉浮浮,星星点点的光。

似是夜幕初降的绵延长河上,燃起的第一道狩猎开始的渔火。

一拉,一翻,扯得平整些。

将整个钱袋里外一换。内里成了外层。

同样上好料子上好做工,翻到外头的黄布内里,却是比深蓝浮金的丝绢外层更是皱皱巴巴,磨损严重,多年洗晒而泛黄的颜色。

付云中略皱着的眉头却舒展开了。嘴角的笑意也更大了些。

这便是他随身使用多年,不论是飞声、赵招德、江见清、桑哥,甚或与付云中相熟的所有人,都该认得的钱袋。

翻个面,便谁都认不得了。

然后付云中将已拨拣出的一枚枚特造通宝,装进钱袋中。

未经唐老提点,他是真不知道,原来这些他本以为普通的古钱币,竟藏着这个秘密。

这十二年来各处查探珍宝,看而不取,为求线索,一无所获,却原是寻错了方向。完全错。

不是钱币所代表的财富与珍宝,而是钱币本身,即是玄机。

一枚又一枚。

摸过千万遍,无比熟悉的冰冷、坚硬与凹凸不平的触感。

今夜却犹为潮湿、温暖,带着血液般浓稠的铁腥味。

像极付云中第一次触见它们时,指尖、掌心,乃至从头到脚尚未洗去的血污。

十二年前。

十五岁的付云中也受了伤。却远不至于这般浑身浴血。

同样染血的夕阳里,付云中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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