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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下——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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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付云中眨了眨眼。

看了看天花板。

动了动手脚,翻开薄被,还不大确定似的捏了捏。

也不知是惊奇自己竟真的在这儿昏天暗地睡过去了,还是惊奇自己竟还能在这儿完整无缺醒过来。

一丝凉风拂面,转过头,被关紧的窗扇透了一条缝,照进温暖晨光。

看去。

外头,该已是天光大亮了。

付云中自榻上坐起,视线落处便是昨晚上被他自己踢去一块的榻背,毛刺分明,格外醒目,杵在被飞声打理得简洁明快的长和殿里,也格外滑稽。

付云中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寂静,空无一人。

付云中也不见怪,自己起了,出门,准备洗漱。

甫一开门,空中自上而下一声欢愉叽咕。

抬头,灰白色的大鸟已飞近身前扑腾翅膀,一阵乱风。

付云中眸光一亮,取下灰背爪间紧攥着的一串野果子。

红中泛黄,还带着点儿青绿,看着分外好吃的野果子,人若真吃了,倒是要拉肚子的。

大鸟也不和付云中争,爽快地松了爪子,蹲在付云中身侧长廊美人靠上。

付云中也就着大鸟坐了,百无聊赖似的,一颗、一颗地掰下野果子来,揉揉捏捏。

大鸟也百无聊赖地看着付云中捏果子,绿豆眼一眨一眨,不时啄啄身上各处,叼几根小白毛下来。再过不久,羽毛再换一回,便真成了大鸟了。

捏到其中一颗,手感微异,付云中眉心一动,小心翼翼,掰开整颗果子。

付云中喜欢乱捡东西,也喜欢叫灰背乱送东西。乐趣没错,有时候也不止是为了乐趣。

叫别人看惯了的事,才能在底下干些别的事。

果子里头极细小一卷布条,随着付云中动作,展开眼前。

上头八五二七九一串乱数,再甲乙丙丁东西南北一串乱字,还分明是出自黄口小儿手笔,练字时的随意涂鸦一般。

付云中的笑容却是满意的,欣慰的。

尤其当见到字条最底下,靠左侧,落款一般画着的一朵细小睡莲时。

“还真该找个孩童代笔,他人一见重荷秀雅笔迹,一下就该猜到是师姐了吧。”付云中轻声自语,抬头看了看天色。

果真是大亮了。

付云中噙着笑意,侧身,抬指。

被指尖轻轻抚触颈项的大鸟,受用得微微仰了脖子,眯了眼咂咂嘴巴,叼着的一根小白羽毛都忽悠悠掉了。

“唐持……”付云中说着,又不说了,笑意更深:“多少年了……其他师兄师弟们,也该归来了吧……”

毁去字条,自腰间取出另一份布条,塞入红果,扣在大鸟爪间,放飞灰背。

“沙原深处,那一位尊贵的女人,又会如何做呢。”

长和殿不大,又在自小摸惯了的天元宫中,何须人指路带路,穿过回廊便是庭院,再过去些,沿着墙角,便是取水洗用之处。

回廊两侧,昨夜残灯已灭,随风轻摇,别样风情。

迈出门槛,尚未前行,付云中便听见脚步声急促而来。

听着,身材娇小,不事武学,心急如焚。

等到来人自转角墙后远远现出身来,付云中不由一愣。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已成娇艳的盛装打扮,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此刻蹙紧眉头,气喘吁吁,提裙急奔。

见到付云中一刻,青禾双眸一亮,愈加急促。

付云中忙道:“青禾?怎了?”

青禾不答话。

付云中再问一声,还是不见回答。

付云中皱眉,便不问了。

静静看着青禾伴着环佩叮当跑近。

眼眸跟随的姑娘虽是浓妆华服,金玉装饰,但不论神态,仪表,举止,乃至奔跑时足尖些微内八的样子,都还是那个小青禾无疑。

待到跑至近处,青禾边跑边抬头,包含关切,看着显然安然无恙的付云中,美丽而欣慰地一笑。

付云中目光微动,也回一个微笑。

青禾终于跑近三步之距,付云中抬手,迎接一般。

两步,付云中手掌已近青禾后背腰间,抚慰一般。

一步,付云中笑意骤冷,指尖忽闪月白,指节回扣翻转,一掌拍向青禾腹间!

青禾却如不曾看见。

或者就因看见,才就着最后一步,更猛力往前一冲!

张开双臂,忍住腹间剧痛,一把揽住付云中颈项,直扑入付云中怀中!

付云中身形一沉,双掌上错,再使力一扭、一夹、一掰,势必将青禾双手关节全卸!

却在此刻,听见已扑在他胸口肩上的青禾轻声一句:“重明,是我。”

不是青禾该有的柔亮声线。

而是另一道从小到大,分外熟悉的女声。带着喉头血腥,艰难气喘。

付云中眸光一震,剑气顿收,却并未收力,擒住“青禾”双手制住,只身形随“青禾”力道一退,撞开身后房门,重回房中。

身入房中,“青禾”也似稍放下了心,随即瘫倒于地。

付云中怀抱着她顺势坐地,会意地以足尖虚掩房门,再看时,“青禾”已是嘴角溢血,勉力抬头。

付云中大惊:“夕言?你怎?!”

易容成青禾的苏夕言摇了摇头,艰难道:“重山护我而来,还在外头挡着剑客,皆来路不凡,你定要小心……”

说着又咳了血,显然来此之前已然受伤。

再受了付云中一掌。

付云中惭愧心焦,压低声音怒吼:“究竟是谁?!能闯过我布在云墟上下的……”

苏夕言咽了血沫,抓住付云中衣襟止了付云中话语,道一句:“重明,你可记得,我师从于谁。”

付云中愣住,眸光一跳:“……竟是焚音!”

晚来风五十年来,最最为人传颂、赞美,甚而奉为传说的姑娘,不是苏夕言,而是苏夕言的亲传师父,焚音。

三十年前,白纱遮面,才艺卓绝,焚音入骨,化作天声。

苏夕言点头:“她回来了。若不是我,定认不出竟是她。我的易容术便是她教的。十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我爹尚在世,对我道,焚音这女子绝不简单,晚来风所有的事,乃至更多的事,怕都在她掌控之中。当年我不明白,如今我明白了。总之,她也认出了乔装打扮的我,派了杀手追杀我,我只得潜回晚来风,扮作青禾来找你……”

极快地说着,苏夕言喘了口气,目光焦急地瞥向室内:“飞声呢?今日一早,我听闻赵招德留书而走,离开云墟,我担心有变,才急急赶来此处,我怕……”

话未说完,付云中已陡然站起。

赵招德。

付云中的同僚好友,干活时最为亲密的搭档,同是云墟东门门守,此前便被付云中怀疑,却在撷英会里奋不顾身扑救付云中,其后便安安生生,又只是付云中好友的东门门守老赵哥。

分明是敌,又似是友,此刻却留书而走。

在这付云中已将绝大部分人马用在监视礼尊及其留在云墟的势力,用来布控吐蕃与回鹘,还有剑尊、文尊,乃至飞松、桑哥、江见清,甚至灵州城、长安城动向的节骨眼上。

大步流星疾步而行,付云中环视周遭室内。除了那一张被自己踩得断去一截的上好卧榻,全无异样。

绕过屏风,迈过书桌,一把掀开帘子。

眼前并不算大的隔间,才是平素飞声住宿的卧房。

一见分明一夜未宿的整洁床榻,付云中面色骤沉。

瞥见桌几之上,搁着一件叠放整齐的纯白衣衫,和衣衫之上,一张小巧素笺。

付云中气息一顿,眸子刹那冷了。

冷得似是被威胁了生死,或是恨不得立判人生死。

因为那件叠放整齐的衣衫,虽不知是否昨夜飞声所着中衣,却分明是飞声最常着的那件。领口磨破了还是洗破了一丁点,留着排付云中偶然瞧见定要抢来,亲手所缝不如不缝的歪七扭八的线。

因为衣衫之上,留着一块已然凝结的鲜红血迹!

更因为这血迹染红衣襟,虽不大,最浓重处,恰是颈项一侧,大脉之处!

分明是有人以飞声的生死,来威胁付云中!

走近之时,付云中半屏呼吸,自腰间取出一件菲薄之物,用时才能看清,原是双黑亮鳄鱼皮手套。

付云中小心谨慎,取了素笺,一瞄而过,放在一旁。再取中衣,一点一点摊开,拎起,发现其中并无夹带,亦无其他异样后,才放回原处。

瞧着衣衫颈侧的鲜红印迹,付云中轻声失笑,额头却已遍覆冷汗:“哎?中衣都被扒干净了,还在此种地方,留下此等狂热痕迹,我家崽子,该不会是被劫色了吧……”

说着,再次取过放置一旁的小巧素笺。

除了留下上头几字,还是一丝异样也无。

字迹曼妙,自由烂漫。

好似写了个字,留了个信,轻轻慢慢,爱来不来。

付云中眸光闪烁,轻声念出。

“……黄昏,望归楼,单人赴约。”

第一百零七章

守望崖,是一道崖,也是方圆百里最大的贫民窟。建于红石峡一条支系之中,河清崖缓,凭障避风,活水取用,往两岸崖壁及崖底搭几个帐篷便能住人。

里头人半是因了天灾人祸,实在无处去,逃到此处求生的,也有慕云墟之名而来投奔,却被拒之门外的江湖客,犯了事被通缉的,被仇杀的,不乏其数。饶是多年构筑,鱼龙混杂,各人自有生存之道,但冻死饿死一两个在里头,还是三天两头的事。

居高临下,付云中垂眸,往崖中望。

崖中炊烟四起,白雾细小孱弱,却仍是坚强地升腾。目光穿过昏暗中错综复杂,称不上屋舍的砖瓦,和阴仄间来往的人群,落处,是多年前寄居之处,早已不知被何人占据,棚子上的遮布填了数块补丁,倒还是在用着。

付云中放远些目光,棚子不远处,高一些,同样阴仄潮湿的小小空地。

付云中竟微笑了。

便是在那儿,自沙关捡回了命,告别了恩人,独身闯入守望崖挣扎求生,还是个少年的付云中试了多少回,才在饥肠辘辘中猎到了只兔子还是野鸡,都记不得了。清楚记得的是,当他正在那空地迫不及待地烤着吃着,却遇上了个比他更邋里邋遢,瘦弱不堪的孩子。

守望崖里,付云中已见惯了泪水和哭喊,见惯了因极度恐惧而颤抖紧缩的瞳孔。可他留在守望崖的第一个冬天,便见到了一个孩子,和一双不算很大,不算很明亮,甚至因衣衫褴褛而连干净都算不上的眼睛,却如许清静宁和,像极一头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惯浴风雪,静静观望。

付云中还真猜中了。

娃子真是一头小豹子。嘴对着嘴,从付云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块,惊得付云中还以为被啃掉了嘴皮。

当时的付云中愣了愣,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付云中捡了那没名没姓的孩子,送他进云墟,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飞声。

叨扰一圈,重回故地,物不是,人也非。

可如今的付云中却忽然觉得,或者当时当日,遇见了飞声,才是今时今日,这一切的开端。

那双幼弱却凌厉的眸子,让付云中确定,他找到了他第一个盟友,或直白些,第一个可以培养,可以利用的人。

只是不料,一培养,一利用,小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不料,小半辈子过去,当年瘦弱得骨头硌人的孩子,远比他所料想的优秀太多,出色太多。

只是不料,培养起来的孩子优秀了,自己亦重回云墟城,到了这最后,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在利用他了。

付云中微笑着,回头。

更是不料,重回云墟,还是要在这开端之地,来见一个,或者最后一个,他该见,却未见的云墟人。

脚踏守望崖顶,眼前,一座宫苑般的房舍,在夕阳下华美而肃穆。

新砖亮瓦,飞檐重楼。虽与红石峡巅云墟城不可相提并论,和崖下一比,实在天上人间。

守望崖之巅,望归楼。

榆林首富黄氏一族之产业。白日里,天气好,放眼远眺,不远处,云墟城,更远处,驼峰山。有时夏秋之际,日落之时,慢天云霓,驼峰山上空会突然呈现此山形状,且宫殿、庙宇、树木与此山十分相似,即为“驼峰现山”、“笔架蒸霞”。

入了夜,抬眼一望,便是明月高悬,云墟侧照,寂静空幽,飞鸟盘旋,格外雄浑。

此刻夕阳斜照,晚霞壮阔,付云中却没有功夫,也没有心境,去吹一吹风,赏一赏景。

他想,他该是要去见一个女子的。

迈步。

耳边回响起礼尊的声音。

——云中啊,你说,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千百里外,有长安,有洛阳。掖庭宫,上阳宫。如今在的,毁的。不论为后,为妃,为嫔,为官,为婢,都足以掩天下耳目之处。

停步,抬手。

朱门咿呀而启。

内中空无一人。

跨过门槛,付云中继续迈步。

耳边回响起赵招德的声音。

——昨天呀,我一个长安表伯要往西域贩卖丝绸,路过咱这儿,给我带了些吃的用的,还有这本书,我推辞不过,就收了。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穿过中庭,四望,琴声适时悠扬而起,循声而行。

耳边回响起桑哥的声音。

——只是那一次,不但是我姐姐从此再不曾与他们联络,更是哪怕回鹘王族动用潜入中原的全部力量,花了整整十年,也无法寻到她一丝踪迹。那之后,他们无计可施,又寻上了我。你面前的,才成了我。

无人阻拦,直入内院。

耳边又是礼尊苍老的声音。

——若说青尊不易,礼尊不易,那一个个的女子,岂不是更不易,最最不易。到了后头,她们必是被告知了许多内情,几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着心爱之人入魔,疯癫,戮于六合之阵,再静静看着,等待着她的儿子,步其父后尘。

——可被挑选而出,能担当起接近青尊之任的女子,定是兼具美貌、果敢与机智,或还有着狠戾的手腕与野心,这样的女子,你不觉得,其实也有些可怕么。

——你知道,云墟是没有地元宫的。可要把身为隐尊的她们藏到哪儿,才能避天下之耳目,又能叫云墟城里的人高枕无忧,还能叫藏了她们的人胜券在握?

一门之隔,便是琴声来处。

付云中终于停步,勾起唇角。

当时的他对桑哥道,回鹘全部力量,寻找十年,竟一无所获。若非隐尊已死……但只凭云墟城的力量,能做到么?

仅凭云墟,自然做不到。

那是云墟城之外,更为雄厚难以撼动的力量。

可被挑选而出,能担当起接近青尊之任的女子,皇帝也怕,万一情陷,乱家国矣。

所以,只有把身为隐尊的她们藏到那儿,才能避天下之耳目。

皇宫。

又能叫云墟城里的人高枕无忧。

后宫。

还能叫藏了她们的人胜券在握。

冷宫。

——长安,掖庭宫!

抬手,付云中毫不犹豫,推开门扉。

一阵香风,迎面而来。

随之而见的是满室遍挂的重重纱幔,无风自动,障蔽耳目。

即便如此,却连纱幔都是粉红、水绿、素白之色,尽显少女般的无辜与柔软。

入内。

纱幔如影随形。

琴声却未停。

等着付云中寻来,推门,迈入,走近,直到停在仅余一层纱幔之外。

付云中也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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