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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下——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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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凝眉,却已带上另一番情愁。

苏夕言,哭了。

不是带着泪腔,也不是挂着泪痕,而是颗颗粒粒,珠珠串串,不住地掉泪。

隔着薄纱,红了眼睛,却还是很好看的,凄美得很的。

像极一个终于要向她心爱的男子告别的女子,却还要眼睁睁瞧着另一个心爱她的男子,转身离开,前去送死。

“别……”重山一时无措,“别看明爷小时候呆,老替我挨骂,那是脾气直,其实脑袋鬼精着,没那么容易栽。”

苏夕言期期艾艾看着重山。

重山只好继续道:“他留了这书给我们,还指不定就是算准了我的脾气,一定会回去找他的,你别急啊!”

苏夕言终于破涕为笑。

不再耽搁,苏夕言扯过重山手中纸笺,往边上众人眼前瞎晃了晃,不待人看清已收回。重山会意而笑,当是领了新任青尊的意,携了苏夕言脚步急点,腾挪飞掠。

众人未回神,两人已越过南门城墙,直往天元宫而去。

身在半空,苏夕言还牢牢抓着重山的衣角,扑闪扑闪泪眼,忽道了一句:“山,你不是也说,现在的重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重明了吗。”

语声渐低。

话甫出口,苏夕言已垂了头,有了些悔意。

重山想了想,道:“对。他已不是曾经的他了。”

苏夕言皱眉抬眸。

正瞧见重山唇边的苦笑,眸间的无奈,和再苦涩再无奈,都不会悔改的决意。

重山继续道:“可不论他现在是谁,他就是曾经的那个重明,他心里还有你,还有我,足够!”

并不慑人的字句,自重山口中说来,便更多了一分说一不二,掷地有声。

似被重山简单而直白的语句所感动、所鼓舞,霎时贯通了久塞心间的顽石,苏夕言的眼眶又微红了,再次带了泪腔,却不再有一丝犹豫:“……好!”

——

绝高处。

归云万顷。

黛衣,黑靴,高冠。

风起,发扬。

目光落处,榆林。

城里烽火冲天,城外风云暗动。

扬眉。

付云中怎能不欣慰。

稀里糊涂被调往榆林的弟子们,不论高阶低阶,哪怕是连云墟正名都未及取,未及登录在册的新晋弟子,即便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自动自觉,同仇敌忾,选择与榆林守军并肩而立,镇守榆林。

转眸。

云墟城上下戒备,南门外顶尖弟子林立,也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那么,也该轮到他,去走他自己的路了。

他自己选择的路。他自己走到最后一步。

微笑,转身。

——

山巅玄寂宫,冬月迎雪。

如今时节,自还是不到欣赏冬月迎雪的时候。

可云墟地界三百里内,只要提起云墟玄寂宫,几乎人人都会想起玄寂宫里,一位黛衣,白靴,高冠,如同踏云而下,极美到瞧不出年纪的尊者。

玄寂主宫,敛星阁。

比冬月迎雪,更飞云凌霄的女子,立于窗边。

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手中荼白锦囊,似轻犹重,散散执着。

她自然不是看不见。更不是听不见。

榆林如何了。云墟如何了。

只是双眸沉凝。却不是在思索。

更像是试着让自己学会,或说看自己是否已然学会,如何放下,如何旁观,任它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半晌,终于轻声一叹:“不必跪了,重花。你随她们去就好,不必顾忌我。”

长跪凌霄身后,一言不发的重花摇头,亦终于开口:“师尊误会了。”

凌霄半侧头,静听。

“师尊猜对了一半。徒儿徒孙们守护云墟,甘愿肝脑涂地,是为了守护云墟这个家,我们唯一的家。但师尊不必了。”

闻言,凌霄一愣。

“师尊为云墟做的,牺牲的,已经太多了。够了。”重花继续说着,缓缓抬头,“剩下的,我们来就好了。”

凌霄皱了淡色的眉,回过头来,恰对上重花抬起的视线。

重花微笑,却道了句:“重花、重雪、重烟、重柳四徒,及飞花、飞雪、飞烟、飞柳四徒孙,恳请师尊,打开锦囊。”

听着最为信任的爱徒说出此言,凌霄更不解了:“你们不是想叫我离开云墟?为何又希望我随锦囊之意而动?”

重花笑着,一揖到底:“不。恳请师尊,打开锦囊,却偏不要依锦囊之意而动。”

伏地,重花的声音有些沉闷,却足够叫她与她们最为景仰怜惜,甘愿以命守护的师尊听清。

凌霄眉心一动,顿时了然,不由得羽睫微扇,软了目光,亮了目光,轻颤了目光。

她的徒儿,喊她打开锦囊,却偏不要依锦囊之意而动。

意思是,希望她不要再迷惘,不要再犹豫。

离开云墟,放下云墟,抛却云墟,去做一个真真正正,原原本本的凌霄。

她倾力一世,教养一世的徒子徒孙们,不求她位高权重,不求她守护家园,甚至不求她留下。

只希望她自由,与幸福。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凌霄淡淡噙着的笑意渐渐染上水波般的温暖,一霎清艳夺人。

“好。”

只一字。

凌霄收回目光,抬手。

手中似轻犹重,荼白锦囊,。

迎着窗外光亮,打开,探入。

触觉奇特,叫凌霄愣了愣。

竟,不是纸笺。

自然更无一字。

软软嫩嫩。新鲜的香气。

恍然想起什么,怔怔看着指尖之物的凌霄竟刹那哽咽。

跪于其后,无法瞧见的重花有些担忧,道:“里头,可写了什么?”

凌霄不答,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重花,你可是她们推选而出,为了守护我,而留下的。”

重花立时起身,佩剑执手,深深抱拳:“天涯海角,誓死守护师尊!”

凌霄又笑了。

“这就够了。”比方才目光更为轻颤的指尖,拈了手中之物,置于鼻间,轻嗅其香。

笑容与声调,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飞云凌霄。

抬眸。

窗外。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目光渐次璀璨。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我已经选好,要怎么做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书生气的年轻男子,长长一叹。

红岩对峙,绿柳成荫,长城穿峡而过,榆溪奔腾不息。

文尊,李长帆。

如果,过了今朝,还有云墟,还有文尊的话。

他还能不能盼到,今年的夏秋之际,两岸绿树宛如缎带,镶嵌于百里黄沙之中。

立在红岩之上,举目。

红石峡下,榆林城;红石峡巅,云墟城。

云墟城。

长风之上,净空之下,归云之城。

安祥之地,终成刀剑之场。

去时,竟比来时更多感慨了。

李长帆抬手,紧了紧背在肩上的行囊。

行囊不算大,日用急用足够。

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李长帆未回头,方唤了声“飞……”,却听得熟悉的声音道了句:“李兄也是收到锦囊中的青尊之令,收拾行囊,离开云墟,流落天下去吗?”

虽不是随李长帆而行,此时于不远处歇息的徒儿,这把比女声醇厚,比男声清丽,格外好听的声线,如何不知是谁。

李长帆边微笑边回眸,还得略低头,才能和同样背负行囊的少年对视:“你也是么,见清。”

江见清点头,看向榆林与云墟:“是呀。不同于你自长安而来,还有处可回,我这是自流浪天下,回到流浪天下罢了。”

萧索的言辞,俏皮的语调。

李长帆皱着眉头笑了:“你一个少年人,这般太苦了,或者,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我回长安。”

“真的呀?长帆真是好人!”江见清眼睛一亮,哈哈笑了。

李长帆认真点头:“我家世,你知的,京城大家,又是幺子,本来么,读读书,溜溜马,也就一世了。当年会入云墟,只是因了父亲希望,送我来开阔眼界,习武强身,却不想竟当上了个文尊。连我父母亲都大感意外,定要我好生在此,勿做念想,不许我回家了……”

说到此,两人都笑了。

“然后,你就只能与家中互通书信,聊解思乡之苦。”江见清接话,看向李长帆,仍是笑着。

李长帆看着江见清的笑容。

江见清一张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看起来顶多十六。

一点儿也没有架子,说话有些慢,反应也有些慢,所以有点儿呆,有时候却又很聪明,总之不论呆不呆,都很可爱。

便这般笑着,江见清盯着李长帆,开口,字字千钧:“所以,你就借家书传信,做了云墟隐尊阿姬曼,和唐王李忱的眼线。”

被江见清的目光锁住,李长帆眼眸震颤,半张口,好半晌,忽柔和了眉眼,无辜而无奈,苦笑:“……对。”

——

长安,大明宫。

紫宸殿。

即将盛夏时候,天光还亮,离入夜亦还早着,殿里却已四处暖起了金炉。

将手拢在袖中的老人往前踱了一步。

换了另一身素简便服,照样极端的华美精致,一针一线,凡人难及。

低垂的目光随脚步而起,瞧见身前不远处伏地跪拜,另一个老人。

另一个老人缓缓抬起头来,显然更老了。

脊背更佝偻些,皱纹更深重些,只分明更苍老许多的面色,半是长途远行的劳顿,却半是比锦衣玉食的来人更红润而朝气些。

更老些的老人慈和平淡地瞧着生杀予夺的一国之君,微笑得仍似多少年前自大雨中背起亡命天涯,饿极累极,昏倒雨中的皇叔,灌他一口热汤的老和尚:“陛下,别来无恙。”

他面前的,便是唐朝第十八位皇帝,李忱。

明察沉断,惠爱民物,人谓小太宗。

李忱随手挥了挥,不答话,也没有叫礼尊起身的意思,转而把玩起身边八宝架上的奇珍古玩,缓缓道了句:“这一路来,可有新奇之事,齐安?”

礼尊听见“齐安”二字,尤其是自李忱口中说来,一时更多感慨,摇头叹息道:“多少年,没听见人这般唤我了。”

“这一点,你是不曾欺君。”李忱哼笑道,“接了唐持飞书,我当即派人查验,揪出你的底细。年深日久,查得难了些,倒是发现,你未入云墟之前,还真是法号齐安的。”

齐安“哈、哈、哈”地笑了,满面沟壑条条舒展:“是了。当年,一路自长安往边陲云游而去,才到了云墟。时隔数十年,还以为同路而回,多有沧桑,却意外觉得,年岁更迭,物是人非,还不就是那方天地,那处百姓?不必再飘零,多年未饥荒,过上了好日子,比当年动乱时候,幸福和美了太多。”

李忱把玩手中玉印的动作顿了顿。

齐安继续道:“说来,新奇没有,我只欣慰,比我预想之中更欣慰。我忽然明白,我这就是代替当年为保陛下而付出性命的六十七名云墟弟子,和孤残一世的一百二十八名云墟弟子来看看的。看看这天下,因为他们的付出和牺牲,整片国土之上的父老乡亲,多得了这些年头的好。值了。”

说着,齐安的声音带上了浓浓深长,更浓浓深情的笑意。

似是笑意背后,齐齐列队一百九十五名云墟弟子,满面时隔数十年,终于欣慰的笑容。

听至最后,李忱垂着的目光亦动容,微微亮起的水光。

那不但是近两百名云墟弟子的厄运与抗争,更是李忱本人最为艰苦卓绝,数次绝望至放弃,却终于自死亡边缘捡回命来的年头。

他并不能分清身边为他奔波的人中,究竟哪一些是云墟的人。但至少,他懂得,那都是些挣扎与他同生的人,和甘愿与他共死的人。

因为除开那些人,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热脸的人,冷脸的人,翻脸不认人的人,或者帮手的人,掣肘的人,回头插一刀的人。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脸了。不论好人,坏人。或者本就没有所谓好坏,人人都只是为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可那些云墟人,又是为了得到什么呢。

他们不是宣誓效忠的兵将,亦不是自身难保的江湖豪杰。他们本可安处云墟,任凭风雨。

至少,不必死六十七人,残一百二十八人。

对一座云墟城来说,已是倾城之力,誓死一搏。

那是无须解释,也无法解释的信念与坚守,历死弥坚。只为了,也终是将李忱平平安安,送回了长安。

从此,或生或死,归隐天涯。

如同一个又一个,待到李忱坐稳了皇位,发得了声音,想要御笔赐封,却已不在人世的“齐安禅师”。

此刻的李忱,也早不是当年落魄的李忱了。

甚至也不是再后头些,踌躇满志,力图复兴的李忱了。

他想开口,喉头竟已被旧事感慨得发烫,咽了咽,才叹息道:“你,为何不早些与寡人说啊,齐安……”

边说着,边回头,与齐安对上目光。

说来,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视线各自都有些模糊了。

齐安也不惮与国君对视,微笑一直未变。

看着李忱,更似是看着个千里跋涉,终于见上一面的儿辈。诸多挂念,安好便好。

齐安道:“不必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云墟的牺牲是云墟人甘愿的,虽然当初,青俊怕的确是存了要以此换取些什么的念头,但是我想,不必了。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陛下竟任凭青尊空位,等了我们十二年,太不容易,齐安深感敬佩。”

说着,齐安就着跪坐姿势,深深一拜。

李忱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齐安道:“青尊之重、之险,不仅压着一座云墟城,更压着一整个王朝。就算云墟城放过他们,这王朝的皇帝呢?这位皇帝能放手,下一位呢?”

李忱张了张口,换作一声叹。

齐安笑道:“陛下,您已是一代明君了。”

李忱想了想,皱了眉,微点了点,又摇了摇头:“不,齐安。寡人不是。”

齐安一愣。

李忱抬步,往齐安面前慢吞吞行去,站定齐安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面色是沉肃的:“不但寡人不是,哪怕万人称颂的太宗皇帝,怕也不是。”

齐安静听。

“玄武门之事便不提了,其余也不提了,单说,太宗皇帝,是食多了红丸,而去的。”一边说着,李忱如同他缓慢的步伐,一点一点弯下腰来,蹲着不便,干脆坐在了齐安跟前。

近处对视,两个老人便更能瞧清彼此面上,十余年来的风雨沧桑。

李忱竟笑了。

连笑容都是皇天后土,舍我其谁,却道了一句:“寡人,也快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齐安一惊。

李忱的声音继续道:“你出身佛家,却入云墟道家这许多年来,自是知晓,红丸是何物。”

齐安点头,深皱了眉头。

红丸,说白了,就是仙丹,就是长生不死药。

历朝历代,各方高士,起源于几,已不可考。

千朝百代,多少皇帝,能有几人,不求长生。

始皇寻访蓬莱,研制仙丹,最终暴毙;汉武宠信方士栾大,将其封为将军,又封侯,并将最喜爱的女儿卫长公主嫁与,后因方术不验,将其腰斩。

对于李忱服食红丸,齐安并不至多少讶异。讶异的是,快了。

瞧着李忱果然隐现灰败的面色,齐安担忧开口:“陛下,是……”

李忱点头。

齐安的目光带上了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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