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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下——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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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带多年,已被磨得光滑玉润。

看着这石头,付云中微笑。

冰冷僵硬的石头,却似依旧留着怀念而温暖的气息。

多年前,还是个小娃儿的付云中便在天元楼男人的珍宝阁里,偷偷翻出过一模一样的怪石头,不止一颗。

眼前这块石头,只可能是归青俊留下的。也怕是归青俊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礼物,和唯一一样与云墟无关,与所有人和事都无关,只是一个父亲,送给他亲儿的礼物了。

想要最后一次抚触石头的指尖,停在半空,收回。

顿了顿,想最后一次回头瞧一眼葬剑冢外的人影,亦停住。

付云中转身,抬步,往葬剑冢更深处行去。

放下身上所有能放下的,也必得放下所有心上放不下的。

不再眷恋,不再迷惘。也没有时间眷恋和迷惘了。

方离开前厅不远,尚能听得见外头自云墟城方向传来的打斗声与坍塌声,往里走,便听不真切了。

再往里,是想听,也无法听见了。

幽深。比付云中想象之中,更幽深数倍。

无声、无光,天然形成的巨型岩洞,宏大无匹,串联了一整座山体。

充斥着岔道与死路。所有外界传来的声响皆被阻隔于不知多少道岩壁之后,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溶洞之间不断放大、折转、回响,加上毫无灯光,差些连自己都分辨不清,这脚步声是从何而来,自己又将往何处去了。

但付云中竟还是微笑着的。

自前厅开始,似有所惊,有所顿,一直不曾收起的微笑。

更无声、无光些,他也是完全知晓,他这是要往何处去,且正在往那一处去的。

他终于明了,为何这葬剑冢,是只可青尊入内,而前厅之几案,专设剑架,摆放追云了。

本就未设机关,而即便没有守冢人,即便敞开大门,常人入内,必死无疑。

不是掉进何处洞穴,便是迷失这宏伟溶洞之中,饥饿力尽而亡。

只有身为青尊,凭借己身强大的归云剑气,与葬剑冢深处丝般牵引而来的同源剑气遥相感应,不必睁眼,不必竖耳,只管跟着直觉,往前走。

同理,凭着前厅入口处追云之剑气指引,顺利回头。

付云中往前走。干脆闭目。

收敛五感之时,礼尊的声音更为清晰,响彻脑海。

——初代青尊也许不算是个合格的武者,却是个道行高深,不折不扣的道人,他不但发觉了神兵之上的执念,更体察了那执念的意思,竟是希望后人倚仗神兵,匡扶天下,一保太平。归青云被扶苏之胸揽丘壑,仁怀天下深深打动折服,于扶苏埋骨之地立下血誓,以承遗愿。

——所有云墟神兵皆老了。因为附着其上,公子扶苏的美好遗愿已经太老,太老了。他和他的神兵利器,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得汇聚其灵所成的善之剑,德之剑,仁之剑,劈得开天地混沌,斩得尽魁魅魍魉,却荡不清人心诡谲,醒不了浮华乱世,更救不了他自己。礼尊的扶苏,和他的神兵利器,早在第二十九代青尊追回利器,下令清修之前,就已入了魔了。

——所以历朝历代,他们与云墟定下契约,其他任由云墟自主,只以特造铜钱为信物,决定青尊更替。你也可从中懂得,为何历代王者都对云墟城礼敬有加,不但各方照料,更是赋予地方支配权,直成了个无名无号的小国一般,谁都撼动不得?不是因了归云剑气之傲视武林,不是因了云墟弟子之普济天下,而是因了,云墟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一座牢。看押着历代青尊,监守着云墟宝藏,巍峨华美的囚牢。

付云中不自禁,笑出了一声。

黑暗幽深之中,似又瞧见凌绝窗外,红岩对峙,绿柳成荫,长城穿峡而过,榆溪奔腾不息。

到了夏秋之际,两岸绿树宛如缎带,镶嵌于百里黄沙之中。

红石峡下,榆林城;红石峡巅,云墟城。

但,从此之后,自他之手,八百四十年云墟城,再不是留不得,更不是毁不得的。

停步,睁眼。

面前,有光。

不但有光,豁然开朗。

巨型厅堂,地面平坦,浑然天成,竟如天元楼前庭般广阔,高达数丈。

厅中空无一物。仅夜明珠颗颗圆润晶莹,硕大难见,熠熠生辉,环壁嵌挂,照亮厅堂。

付云中的视线却丝毫不曾被夜明珠吸引,而是直直往前。

他已随剑气指引,站在了厅堂中央最里头,亦即已面对着山壁,前进不得。

他便直直往前,盯着山壁正中,

怔一怔,惊一惊,下意识勾起了一侧唇角。

眸光不是不震惊。更是彻悟、自嘲,浑身寒毛骤然潮汐般起落,仅此一眼,安然瞑目。

视线正中,是一个人。

一个叫付云中差些以为瞧见一面镜子,和其中早已安然瞑目的自己。

付云中不觉跨出一步,抬手。

却不敢真的抚触如镜中自己的,一位老人。

墨袍高冠,端然盘坐。

及地银发,如月如雪。

面容红润,仿似生人。

与其说是坐于山壁前方,不如说是嵌于山壁之中。

但付云中自己身的感官发肤无比确认,面前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仅仅只是面容红润,仿似生人。

与此刻的付云中,竟是像极。

不但衣饰发色,更是面容。

比起归青俊,长大后的付云中与面前这位青尊,才真叫神似。

怪不得任凭付云中乔装打扮,礼尊老儿照旧一眼便看穿了他。

还道是礼尊一直惦记着小付云中,原来是付云中一厢情愿了。倒不若说,正是因了长大后的付云中更似归青俊,更似前代的青尊们,尤其是面前这一位,才叫礼尊毫不费力,看穿看透,一路指引他这青尊的后人,成为如今的新一代青尊。

看着看着,付云中却刹那在心头闪过一个念想。

他与他,还是不像的。

面前的老人,逝去时当不足五十岁。数百年葬此绝地,虽保存极好,少有纷扰,亦是度过了太多日月。即便面色红润,还是褶皱、干瘪了好些。

何况,还有一身付云中再经十年风霜,十年疯狂,十年沉淀,才能有的这般风骨。

礼尊的声音如雷贯耳,直入脑海。

——第二十九代青尊是唯一一个在上位之前,便已了解全部来龙去脉,知晓自己归宿的一位青尊。

——他决定做一件事。被代代礼尊监视控制,他自知无法口述笔传,但他要让历代青尊都知道他们的宿命,哪怕是猜到。他要让他们在知晓命运的前提下,去决定他们的命运,虽然或许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

——待你即位青尊之日,便能入葬剑冢,看见他了。

还能是谁呢。

诸位青尊中最不可理喻的一位。沉湎享乐,自暴自弃,忽而醒悟,大收神兵,千里追剑。

第二十九代青尊,归青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归青尘要让历代青尊都知道他们的宿命。在知晓命运的前提下,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如今的付云中什么都知道了。

并不确定这一代的礼尊是否曾入葬剑冢,还是自前代青尊或前代礼尊口中得知归青尘葬身此地之事,但付云中确定,即便他如无数个前代般无所知地踏入此地,也会在见到归青尘的当下,了悟到此生必应,也必将破解一个难题。

一个即便在最后查清了真相,知晓了谜面,却依旧可能无从选择,无法破解的难题。

显然,归青尘自己,亦无法破解。

大收神兵,千里追剑,最后,亦不过如所有前代和后代一般牺牲了性命。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云里雾里,便被“四象天地”反戮,也不是为断血脉,自寻死路,而是选择,陪葬神兵。

秦王利器,云墟神兵。

秦亡前,本是陪葬公子扶苏的神兵,或说是以扶苏遗骸陪葬的神兵,便埋藏在这葬剑冢内。

何处呢。

这宏大前厅之中,无法通往的更前方,山壁的另一头。

入口呢。

归青尘身躯所嵌之处,唯一的缺口,亦是唯一的入口。

如何入。

付云中又笑了。

第一眼便叫他浑身寒毛潮汐般惊起的战栗,在他目光自归青尘面容下移时,再次袭来。

归青尘,死了。死后,动不了了。

他端坐着,更是被钉死在那入口之处,楔子般堵实山壁缺口,严丝合缝。

钉在他胸口的,自然是一把兵器。

庞然巨大,默然生威,幽然锃亮,似镰似戟。

丝丝渗出的凌然绝拔,好似洪荒而来的幽冥之气,引了你的目光,镇了你的心神,吸了你的魂魄,通通掠取,拔脱不得。

镰头弯着完美的弧度,映着明珠的辉光,平齐,直入,隐没归青尘胸口!

镰柄以一个漂亮的角度斜伸,恰在付云中右手边,或是任何一位能够到达此地的生人手边。

自镰头直到镰柄末梢,精铸镌刻着复杂华贵的云纹,流线飒爽,凹出血槽,隐隐浮现在这把原料与铸法早已不可靠的墨金色兵器之上。

尤其镰刃靠近镰托之处,镂空而出,留作血槽的盘龙纹样,张牙舞爪,与深刻镰身的四字篆书“玄钩定命”交相辉映,一道泛出兵器内层暗金之色,格外霸道大气,震慑四方。

沉稳安泰,静静陪着第二十九代青尊守在山壁之前,注视着一代又一代青尊交替,足足二百三十年。

而归青尘胸口血迹,早已干涸成墨,渗入墨袍,不可辨清。

付云中被巨镰隔空惊起的寒意扎入心底,如同阅见镌刻于空中的烫金铭文,瞬间顿悟。

他蓦然认定,眼前这把全不似追云张扬,默然幽然的玄钩巨镰,才是整座葬剑冢之下,秦王神兵之中的帝王。

蓦然认定,追云剑如它的名字一般,原不过是秦王神兵中最寻常,乃至最脆弱的一把。

蓦然认定,归青尘大收神兵,千里追剑,便是将所有取回的云墟神兵重葬入冢,护在身后,不允后人取用。

蓦然认定,是归青尘以巨镰将自己的身躯钉入山壁缺口,也以自己的身躯作为凭障,隔绝这一整个人世对云墟神兵的渴求与觊觎。

非青尊,入不了葬剑冢。入冢青尊,不敢冒着损毁前代青尊遗体的风险拔除巨镰,挪移躯干,夺取神兵。况且,一旦拔除巨镰……

付云中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明白的。无需缘由,一如此前的蓦然认定,他就是明白的。

生人一般的归青尘,终究是个死人了。

不论生人死人,他仅仅是个人。

是个人,死了,就不该此般如生。

他是靠着,或说吸取着这把“玄钩定命”之中汹涌磅礴的归云剑气,与己身残存剑气循环如脉,才得以保存生貌。

一旦玄钩脱体,尘归尘,土归土,失了脉搏、声息与灵魂的归青尘,便连躯干都不再有了。

付云中定定看着归青尘。

看着看着,就叹了。

叹着叹着,松开眉头,又微笑了。

他想,他与他,果真、果真是不像的。

再经十年风霜,十年疯狂,十年沉淀,付云中也难以企及的风骨。

无需追云,葬身极窟,映衬着神兵帝王的玄色辉光,竟还照旧似迎着分明不在,却又无处不在的风与光,勾一个真正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扬,蔑视尘寰的微笑。

为什么呢。

付云中看着这般微笑的归青尘,分明觉得,归青尘,走得太过安详。

安详得仿似一生有太多未竟之事,愿行之路,权衡利弊之后,只得择了当时当刻,最为合适的一条。不是无悔,更多无奈,却连这点儿的无奈,都足可放下。

为什么呢。

因为眼前尸骸,不过是归青尘留下的壳。他的魂,穿越二百三十年岁月,重又假托另一具名唤“付云中”的壳,重回故地。要在当年名为“归青尘”的这具躯壳面前,完成“归青尘”前布一生,后布十世的局。

去做另一个,归青尘真正想做的抉择。

为什么呢。

这样一个早该飞仙归去的归青尘,将最为寻常的追云剑留给后世,将最为折煞的玄钩镰放置于此,将自己的身躯当做门扇隔绝神兵财宝。

简直就是在说,来吧,取下玄钩,毁去我身,从此太平。

似有疾雷自付云中脑门轰然击下,叫付云中于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中,陡然抓住了一丝灵光。

不曾留下只字片语的归青尘,已经足以表达他的意思。

他,也叫后人选。

选一个云墟城,和云墟人的结局。

已叫凡人惊骇无比的追云剑,归青尘还瞧不上眼。留一柄在世稳住云墟和唐王,或者后世任何一代朝廷,相比葬于他身后的那许多更为骇人的兵器,实是惹不起太大腥风血雨。

他已将云墟之中,乃至天下之大,最为强大的兵器,送到了来客手边。

付云中嘴角勾起的微笑,几近嗤笑。

单送一柄玄钩,是保不了家国,护不了太平的。

他也不是叫后来者取一柄玄钩,或是取出他以身躯守护二百三十年的云墟神兵,去完成公子扶苏之遗愿,守这天下的。

只有血脉犹浓,三十代前的青尊,能练成付云中、归青俊都无法企及的归云剑气,身入山壁之后,深窟之中,神兵之侧,架设机关,铺设剑阵,目的唯一——当归青尘跌入其中,残缺躯体开启机关,残存剑气引动剑阵,洞窟坍塌,真正埋葬神兵!

对。真的就是取下玄钩,毁去我身,从此太平。

与此一代之青尊,此一刻之付云中一般,完完全全,毁去云墟。

付云中唇边嗤笑,几近抽搐。

笑出半身薄薄冷汗。

身处山体腹中,埋葬神兵一时,便是执兵之人,同葬之刻。

还不够。

不过山壁那头洞窟坍塌,怕动不了这宏大厅堂,和更宏大坚固的山体。

而朝廷多得是高手,多得是人力、工匠。迟早有一天,会沿着来时溶洞,找到此地,挖出神兵,再兴苦难。

所以归青尘,留了一把玄钩定命。

执玄钩,定汝命。

以玄钩之绝然无匹,及青尊之恢弘剑气,破了这天,葬了这地,毁了这石室厅堂!

叫这整座山脉,为神兵,为云墟,为整整四十一代青尊陪葬!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付云中抬额,吸气,闭眼。

分明闭紧的眼前,却隐隐现出一人身形颀长,侧身而立。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付云中微愕,甩去遐思。

代代青尊涉足农商、广收地契、改建西宫,只为了等待未来的某一时刻。

未来的某一时刻,同样继承了世代青尊血脉与意志的新一代青尊,能够在最适合的时机,代替前代青尊们,去做另一个抉择。

真正可以,也是必须选择这个结局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云墟神兵已救不了国,救不了民。需要救的,是这云墟,和最后一代的青尊了。

付云中披荆斩棘,无路造路,就是为此而来的。

他对这条命,这座城,这城人,乃至对这家国,这天下,都没有太大兴趣。

他的心没有归青尘那般广阔。他只为讨一个答案而来。终也将为这个自己的答案,归青俊的答案,归青尘的答案,和历代青尊的答案,踏出最后一步。

这才是他追寻一生,所要的陪伴、承诺,与救赎。

也许只有在付云中这般不老不小的年纪,才体尝过足够的人情冷暖,经历过足够的绝处逢生,奋起过足够的拼力一搏,却还剩下足够年轻的半生年华,再肆意一回。

可眼前身影,于黑暗中愈发清晰。

月色明净,树影婆娑。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

付云中苦笑一声。

如何不认得。相伴十二年,终于长成,也终须告别的小雪豹。

而此刻付云中眼前是飞声,围绕周身,层层肃立的,却是一位又一位,整整四十代青尊的枯魂。

如月如雪长发,风华绝代面容。

包括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立于最前,深深看着付云中。

这是等待八百四十年后,终于盼至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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