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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下——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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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声未睁眼,略皱眉,想了想,反是更漂亮地笑了。

前往葬剑冢前便自师叔处瞧了,付云中留给诸位云墟精锐的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镇守云墟,只许出,不准入。

付云中的小九九,竟是为了此时。

闯入云墟者,反成鱼鳖,难逃瓦瓮,同葬云墟。

送出云墟者,告别家园,天涯路远,重归自由。

飞声的笑容愈发快意。

这才是整整四十代青尊皆无法完成之事,亦是付云中与飞声合力,才得完成之事。

——让葬剑冢,真正成冢。让云墟城,真正成墟!

地动山摇之间,飞声闭着眼,都能感受到整座云墟城的轰响,如同哀鸣,更似欢歌。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一楼一楼,一宫一宫,一整座城。

快意而肆意,葬送自身。

终于,自外而内,震动汇聚脚下,天元楼。

桌椅摇晃,粉尘飞舞。

飞声终于微睁开眼。

自四面大开的窗口,云墟残照,一览无余。

斜阳如血。真的是残照了。

玄清、玄寂、玄凝、玄炼、玄明、玄神、玄一,东西南北环绕天元,高低错落的七宫,已尽坍塌,残落凋零。

仅一围环绕云墟的城墙,依旧耸立,坚毅不屈。

飞声仍自微笑,方闭上眼,却突地眼皮一跳,骤然睁眼!

眸中大亮、大动,满目日月星辰,刹那坠如彗锋!

急而转头,盯向四开窗口中的一扇。

这一扇窗,正对云墟城下,葬剑冢上,隔着红石峡的另一头。

峡谷峭壁之上,两道缠斗的熟悉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一道是与飞声极似的黛衣,白靴,高冠。竟是重霄。

另一道,黛衣,黑靴,高冠。

——竟是付云中!

活着的付云中!

与重霄各执兵器,剑气如虹,映照大地,万里归云的蓝!

顷刻之间,飞声没有时间去思索为何重霄会手执追云,会与付云中打斗,会有一身与付云中匹敌,撼天动地的归云剑气,只惊得睫毛、眉毛乃至浑身寒毛根根轻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付云中未死!!

不仅未死,更是手执一把庞然巨大,似镰似戟的兵器,与手执追云的重霄势均力敌,在那冲撞激发间愈发深蓝成海的颜色里,割裂山岩,斩断崖壁,酣战不休!

先于意识,身体已动,飞声跃下莲座,直往窗口扑去。

一脚踩在窗台,视线往下一晃,才被六层半天元顶楼之凌绝高度惊回了心神,堪堪收住急冲的步伐。

当下临近处宫宇尽皆坍圮,若想自此地以轻功掠至红石峡畔,不但痴人说梦,更是自寻死路,非跌下楼去,摔成肉酱不可!

正当此时,身后莲托底部,铿然大响!

飞声又是一惊,回头。

眼见莲座缓缓下沉,收回地面。

不再是轻声,而是放肆般的机关轧轧,片刻顿止。

却又是另一道似传入地底的轻微震动,不知往何处去。

下一刻,飞声更是一惊,脚下已一轻。

不是一轻,而是一斜,一倒。

静看云墟成墟,岿然不动的天元楼,终于在此顷刻间崩塌、倾侧,轰然栽向地面!

飞声的面容却不是惊恐,更是惊疑。

霍然转身。

窗口,还是那扇窗口。

窗外的风景,还是那片风景。只是急速靠近眼前。

飞声眸光震动。比坍塌的天元楼更为震动。

对。天元楼倾侧了。却是朝着飞声所站的位置倾侧!

恰似临终告别,再送一程!

不过一人之重量,绝然影响不了一座石砌楼宇。

飞声嘴角勾起。抽起一般地勾起。

微笑里的惊叹,无由言表。

不仅睫毛、眉毛、寒毛,是浑身筋骨血髓都浸透的感佩,与庆幸。

是青尊。

一代一代的青尊。

所有人都低估了的代代青尊。

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这座城,这个国,而选择的忍耐、坚守、大义、牺牲。

埋布在这座云墟城、天元宫里的,亦不仅仅是求生的路,求死的路,还有求死而复生的路。

绝妙设计的莲托石座,沉一半,是为完成夙愿,同葬云墟。再沉一半,是为放弃一切,只为求生!

愿在此处死,便在此处死。愿往何处生,便送你往何处生!

是他们留给自己,留给后人,最后的一件礼物!!

如同印证飞声猜测,倾侧的天元楼直直往前,迎着呼啸风声,“撞”向不论山崩地裂,依旧耸立,坚毅不屈的云墟城墙。

如同沿着千百年等待,终能前行的轨迹。

正对天元楼方向的城楼亦似终于接到千百年等待的旨意,楼头石板竟是块块平推、侧移,露出一道恰能安放天元楼顶的弧状豁口来!

轰然大响,烟尘四起,遮蔽视线。

飞声轻咳着跃出。

急坠的天元楼,已与敞开怀抱的云墟城墙完美契合,化作一体。

轻身掠上城楼顶端,自烟尘四蔽中辨清方向。

风来,拂去尘埃。

飞声这才得以沐浴夕阳之下。

放眼。

血幕四合,人声寥落,断壁残垣。

再暖的夕照,也温热不了这格外的萧索和恢弘。

云墟城,终是彻底毁去了。

省起,着急回头。

遥遥,隔着红石峡的另一头。

寻见身影,飞声却是瞳孔皱缩,面色乍白。

面目全非的悬崖之上,酣战的二人已停下打斗。

几近相拥,贴靠着立于一处。

重霄手中的追云剑,不见了。

付云中手中的巨镰,反是握在了重霄手中。

血珠长溅,串作一条颗颗饱满,鲜艳夺目的红珊瑚珠链,映入飞声眸中。

飞声霎时眼眶血红,身法急运,踏地腾空之时大吼一声:“不——!!!”

——巨镰利刃,已深深扎入付云中背脊!!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胶着不知多少回合,两人分立,喘息,对视,皆笑了。

重霄手中追云,毫无雕饰,平淡无奇,亦似伸着懒腰,振着巨翼,再次毫无困惑、毫无保留,一点点、一寸寸苏醒了千年之身。

却终是未醒,施展不出十成威力。

付云中手中玄钩,庞然巨大,默然生威,丝丝渗出的凌然绝拔,好似洪荒而来的幽冥之气,毫无疑问,昭示着神兵之王的威严。

却是太过庞大凌厉,操控不当,付云中自身亦会殃及。

加之重霄自小受药物压制剑气,而付云中为藏身份刻意多年不事武学,二人之间,当真合了重霄此前断言,公平。

公平得难分胜负。

“此般下去,还是能分胜负的。”重霄苦笑道。

付云中点头:“若只凭体力,你倒是胜不了我。”

重霄亦点头:“但我不愿。”

付云中看着重霄。

磅礴剑气横扫之下,远处山岩土坡树木皆被削断、劈裂,留下道道剑痕,更不提近处,早已丘壑遍布,面目全非。

遥遥传来崩塌轰鸣,是云墟城。虽不知为何,八百年云墟,终究快要彻底毁去了。

两人都颇有些狼狈,却更是快意。

在禁锢二人多年的云墟城终究崩毁的奏歌之中,淋漓尽致打上一架,单只如此,已莫不大快意。

与付云中同样汗湿发梢,割裂衣袍,重霄仍是清清灵灵,道一句:“输赢于我无谓。我只是不愿输给你。”

付云中只得也苦笑了。

重霄却是皱了眉头,轻轻平铺直叙,带着分外真实的重量:“你输了,你可以带着付云中这个他取的名字死去。而我却没有。重霄这名字不是他取的。他也不会承认,我这个重霄俊的。”

听见最后一句,付云中一愣。

直觉有什么幕布般的过往要自记忆某处蹿进心底,却抓不住,也不及抓住。

重霄攻势再起,已近身侧!

起跃腾挪,飘逸诡谧,轻灵矫捷。

钢作羽翼,足尖起落。

追云在手,幻影无形,围攻付云中!

付云中抛开遐思,不进不退,一脚重重踏地。

巨镰抡动,飞旋而起,环护周身。

玄钩似镰似戟,自顶端戟刺而至刃、托、柄、把,乃至镰柄最低端的突触,每处皆可用作利器,融合归云剑气,钩、割、挂、截、崩,随心所至,威力惊人。

旋抡而起,玄钩化作光网般的幕罩,轻灵如重霄亦近不了身,而一旦退却半步,无论何处皆可成兵的玄钩即刻回攻,若非重霄轻功卓绝,早连全身而退都不得了。

付云中发现并善加运用的招式,方才已叫重霄吃了几次苦头,此番重霄再次进犯,却是毫不顾忌,直刺玄钩!

付云中只觉追云剑锋凌厉,呼啸间径直刺入了玄钩光网!

重霄竟是瞅准时机,以追云之细长,攻玄钩之厚重,刺入镰刃靠近镰托之处,留作血槽的盘龙纹镂空之中!

仅此一处,玄钩其余各处皆无法回护!

付云中双手齐出,一翻镰身。

当即点点电光闪亮,追云被卡在盘龙血槽之间,动弹不得。

似被这电光惊起过往,付云中忽而忆起不知何时,光影暗淡,密室之中,桑哥被五花大绑,却神态悠闲,对他道,我与我姐姐也按照高昌风俗,继承的不是生父的姓,而是生父的名。

念头闪过,付云中定睛一看,追云剑身穿透玄钩不足六寸,离他身躯尚余二尺,僵持。

两把神兵紧贴,微颤,发出呲嚓低鸣。

两人亦各尽全力,足底生风,剑气冲撞,震碎周身山岩。

对视。

两人的眸光亦比方才更为快意,而疯狂。

势均力敌的人,接下来能定胜负的,便是兵器自身!

只闻轻轻,嗑喀一声。

追云被卡在血槽的剑身,裂出一条缝隙!

裂隙蔓延,带着更为轻微,丝丝疼痛般的响。

似又被这轻响勾出回忆,付云中继而想起不知何时,夕阳西下,沙漠尽头,归青俊满身血污,缓慢却清晰,对他道,还是该告诉你,你果然是有一个弟弟的。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可惜没机会告诉他了,叫“我妈爱俊”。

又是这个笑死人的名。

此一刻的付云中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

直觉深处,即将破茧而出的什么,叫付云中一阵寒,一层汗。

重霄却是轻笑了。

他不收、不退,更是贯注三分剑气,直抵裂隙之处!

见此,付云中不由一惊。

裂隙受力,愈加承受不住,转眼嗑嘣而断!

却是随着重霄贯注之归云剑气,不是断去一截,而是断剑再次一断,变作两截!

两截断剑,随剑气遥指,自跌落之时回旋而起,闪着蓝虹,交错而过,直袭付云中执钩双腕而去!

一时急变,付云中当即回手,手中却是一轻。

重霄已扔却追云,紧扣镰身,抢夺玄钩!

玄钩笨拙沉重,此时此地,断剑已至,付云中自知无法,断然放手,足尖踏地,后退腾空。

果不其然,重霄抢过玄钩,空中挥舞一周,追着付云中腾空身影拦截而去!

付云中已有所料,自然是足以躲过杀招,再夺兵器的。

可双手空空,腾身虚无之时,心头似也在这太不恰当的关头,莫名随身而放松、放空了一瞬。

不知何时,纱幔之间,琴音袅袅,一个美得寻寻常常,海枯石烂的阿姬曼,郑重如叹息,道,我也有一个儿子。曾经,你的父亲饶过他一命。而也只有你,能再饶他一命。

战栗般的一阵激流直窜脑海。

最后一道铜扣,终于连上。

原是如此。

付云中,竟笑了。

笑得勾唇,闭目。

笑得重霄亦是一惊,睁了双目。

付云中想,他,可是真入了魔障了吧。

不但勾唇,闭目,更是不躲、不闪、不退、不避,任由重霄手中玄钩,直刺脊背,没入身躯!!

血珠长溅,串作一条颗颗饱满,鲜艳夺目的红珊瑚珠链。

重霄惊得手腕一抖,连兵带人扯过,出手扶住付云中身躯,才不致眼见付云中跪倒在地。

付云中仆在重霄胸口,方想开腔,先自咳了重霄满衣襟的血红,点点片片。

重霄皱着眉头,开口想说什么,复沉默。

还是付云中勉强站着,又咳了会儿,才满目苍白着微笑道:“你赢了……”

重霄摇头苦笑:“你这又是哪出。”

付云中顺了顺气,缓缓继续道:“你母亲以命救过我,我算是还个人情。更重要的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情,我得替他还。”

重霄不解。

付云中呵呵笑:“你错了。你爹知道你的存在,他心里有你,自你出生,便承认你了。他还给你取了名字。你的真名不叫重霄,是叫欧玛尔俊。”

重霄霎时双眸震诧,半张着口,怔怔看着付云中,悸悸不能语。

“太可惜,我本可早些告诉你,只是一直以为自己听错,记成了个笑话。”付云中说着,吃力抬手,拍拍重霄的肩,“他承认你的。他是爱你的。不是以归青俊之名,而是以本名付俊,来冠了你的名。不关归字姓,青字名,不关云墟恩怨,承认你,虽然在沙关城头那一眼前尚不确定哪个是你,就是他欠了一辈子亲情的儿子,欧玛尔俊。”

第一百五十章

重霄看着付云中的笑容。

重霄想,此一刻付云中的笑容,如烟如画,桃红柳绿。里头仅剩的那一些些冰雪未融的影,又有何干,再加璀璨,照旧江南。

好半晌,重霄才深深吸气,道:“你以命输我,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名字?”

付云中咳了咳,想想是,想想又不是,叹一声,继续道:“哎,如今,你赢了我,算是完成多年夙愿,以往恩怨,不论源自何人,皆一并勾销了吧……”

正说着,未及听见重霄回话,忽听见身后远处,轰然大响!

二人同时望去。

天元楼,终也倾圮,撞入云墟城墙一侧。

风来,拂去尘埃。

血幕四合,人声寥落,断壁残垣。

再暖的夕照,也温热不了这格外的萧索和恢弘。

云墟城,终是彻底毁去了。

阵阵震动,沿着山川溪流,继续渐次传来。

本就被两人剑气扫荡得沟壑遍布,面目全非的山崖随之不断颤抖,地裂蔓延,烟尘四起。

再过一会儿,此处,连着对岸山崖之上的葬剑冢,都将与云墟城同葬了。

心有灵犀,几乎相拥着贴靠一处的付云中与重霄同时轻笑一声。

“毁了。”

听见重霄此一句,付云中“嗯”了一声,回头,对上重霄深沉眼眸,才知重霄说的不仅是云墟这座城,还有付云中这副皮囊。

如今撕扯付云中皮囊的,不止是玄钩定命,还有归云剑气。

尚在世者,除了守冢人,怕是没有人比付云中跟更了解归云剑气之横、之烈。

不论是来自玄钩,还是重霄。

点点渗透,丝丝侵入,寸寸割裂,沁浸了付云中一身冷汗。

付云中倒是嘻呵,一口气一口气慢腾腾道:“不打紧。我家崽子聪慧,早知我不会与他一道活。其实,自打重归云墟,我便没有活的打算。最后亲眼见着云墟毁去,哦,还能和你痛快打一架,已经赚大了。”

重霄点点头,道:“你早有决定。一路走来,即便不受我这一击,你也活不了多久。”

付云中笑,默认。

重霄继续道:“所以方才一战,你才敢全力放开。不是因了你不怕死,而是即便方才你不主动输我,即便胜的是你,也会在最后时刻,将胜利送与我,代我去死。”

付云中苦笑了,还是默认。

重霄深吸一口气:“我不认可。”

付云中一声“啊?”,扯了伤处,嘴角溢血,一阵头昏眼花,再说不出话。

重霄一手抱紧差些又要瘫倒的付云中,抬头,看一眼付云中身后,自云墟废城疾奔赶来的身影。

付云中是看不见,也听不大见了。

只能在昏沉中听见重霄的声音回响般道:“其实与你一战之前,我也不知我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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