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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下——by且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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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闻言,已侧身避过木杆的飞声忽一愣。

满目沉邃,骤而翻覆。

付云中察觉到飞声异状,往前冲去的身形却不变,只双手并出,将剩余的木质小零部件齐齐射出。

四件暗器攻向飞声,飞声不退,反进。

付云中不禁“诶?”了一声。

飞声不但进,还笔直地进!

哪怕因了这般笔直地进,再好的身法也只能避开三件暗器——任由第四道,划过脸颊!

鲜红血珠,应声划过半空。

沉闷肉体触地声,紧接而起。

付云中直愣愣看着。

他被突然发难,疯了似的飞声扑倒在废墟里头,看着飞声不知为何汹涌得翻江倒海的双眸。

飞声扣着付云中双手手腕,死死压在地上,简直真成了只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雪豹。

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冲着付云中大声呵斥般吼道:“你不是!我要!什么时候你不要你自己了,就送给我,我全部都要!!付云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但眼眸凌厉,任性狂妄,还紧蹙眉头,带了隐隐的哭腔。

目光里,满天星斗,倾盆而下。

对视,喘息,沉默。

“付云中”。

付云中只觉许久许久没有自飞声口中听见他唤他的全名。仅有的几次,估摸也是惹恼飞声,被飞声责骂的时候吧。

而话出了口,飞声呆了呆,自己先自嘲冷笑一声,撇开目光。

眸子依旧闪烁。面上泛红,也不知是打斗的,憋的,气的,还是懊恼的。

飞声忽而觉得,他曾好好唤过这个名字吗。

他可以吗。他能吗。

能以飞声这个人,来唤付云中这个人吗。

付云中看着,看着。被飞声扣紧的右手手心,最后一片尚未及发出的小木件,随着付云中怔怔松手,掉落,发出轻轻一响。

半句言语,刹那悸动。

听见声音,飞声回过头,付云中一手已挣开禁锢,抬起,抚上飞声面颊。

方才被木片划开的伤口,泛出两颗血珠,像极一对红珊瑚耳钉,月下,闪着幽然绝美的光。

被付云中一碰,顿时化作两道红线,自付云中指尖蜿蜒而下。

新伤附近,还有几道不凑这么近处仔细瞧,便瞧不出来的旧伤。

昨夜,付云中趁着酒兴一脚踹断长榻榻背一角,飞起的木屑,划过飞声脸颊。

新伤叠旧伤。他与飞声,哪个不是这样。深浅有别一些罢了。

只不过飞声身上的,大多是付云中自己留下的,或是因了付云中留下的吧。

不知想起什么,付云中忽道:“我是,真怕你死了。”

飞声看着付云中。

“阿姬曼说,你就躲在她身后的锦被里,可空气里却没有太浓重的血腥味,重要的是,没有你的气息。”付云中仰了脖子,装模作样闻了闻,微笑,“就是这种。你拾掇拾掇干净了,总是一身甘甜清泉似的好闻。”

飞声愣了愣:“嗯?”

“但那个房间里没有。要么就是你不在,要么,就是你真死了。那还不如让你被她吃干抹净算了,还不知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哎不对,应该说,反正你也先被我吃干抹净了?啊,不如一早把你关黑屋里锁起来,据为己有好了。”

闻言,飞声无奈舒口气。

眼前这人,大略又发病了。

付云中轻声笑。

沾了血迹的指尖抚上飞声面颊,道:“我的小飞声,你一边害怕,一边脸红,一边还固执地口出狂言的样子,实在可爱得紧。”

想起方才言语,飞声略尴尬。

付云中捏了捏飞声面颊:“你瘦了……是想念为师想瘦的么。一定是想念为师想瘦的。”

飞声轻叹,抬手抓住付云中不安分的手。

付云中继续道:“不想念么,‘做做样子’的味道。”

飞声一僵。

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付云中的笑容。

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

就是个笑。

三分清透,三分萧瑟。

再加些个苦涩,揉些个落寞,溶些个莫名其妙春暖花开的温软,合了个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付云中执了飞声本要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不做做样子,也可以哦……”

语间,付云中一缕额发随着飞声手掌贴面,轻轻柔柔,滑落。

被付云中执了手,贴了面,飞声越加感受得到付云中指尖轻颤,手心微凉。

乃至付云中混沌与混乱间不安闪动的双眸,眼底深深掩藏着的放肆、舍弃、决意,乃至乞求。

“你一定会更想念的。”说着,付云中握紧飞声意欲抽离的手,微侧脸,启唇,凑近飞声本就贴近他唇边,此时抽离不得的白皙小指,轻轻一舔。

滚烫濡湿的触觉,飞声禁不住浑身一抖。

付云中恰回头,静静看着飞声,深深一眼。

静谧、撩拨,逼人的诱惑。

飞声目光震颤。

付云中,没有在开玩笑

“因为……”付云中更加用力,死死握住飞声的手掌,也不知是怕飞声逃避,还是怕自己逃避,一字一句,“可以随你高兴哦……”

慢慢说着,强拖着飞声的手,顺着脸颊而下,探入自己衣襟之中。

颈项,锁骨,胸口,直到心脏鼓噪之处。

飞声的掌心被按着,停留在付云中从不那么细腻的皮肤之上。

指下,不再平缓,失了节奏,愈发有力的搏动。

只要飞声愿意,此一刻,一个发力,便能要了付云中的命。

随你高兴。

这就是付云中的回答。

飞声眸光闪烁,紧盯付云中。

哪怕好好打上一架,也不是付云中所要的陪伴、承诺,与救赎。

可飞声还能给他什么呢。

而这一次,愿意给的不是飞声,而是付云中。

付云中略皱了眉,苦笑:“你不是说,你全部都要的么……”

眸色如水。叫人一个怔神,便误以为是月光般的泪光。

付云中的笑容,却已不再会流泪。

只有分明满城飞雪,照样舞作桃红柳绿,一夜春来。

满眼满眼的烟雨。凭空罩了漫天漫地的星辰。

飞声刹那动弹不得。

再一次,仿似被那烟雨星辰引诱,刹那间恨不得更沉沦、更撕裂,更将天地山川迢迢河汉尽皆抛却。

极近处。

付云中的嘴角,发丝,和睫毛之上,映了浅浅月光的微亮弧度。

半垂的眸。半合的唇。半颤的吐息。

像极一场悬而未决的妖娆幻梦,一叹即碎。

却已无须再叹。

碎,便叫它碎!

飞声猛力按住付云中,狠命吻上。

付云中想,他一定是疯了。

他口口声声说要随了飞声的高兴,可一直在笑着的,却是他自己。

即便被撕裂时候,也在嘶嘶抽气的间隙,半眯了眼,嘻嘻呵呵笑两声。

究竟是随了谁的高兴。

十指相扣,仰着脖颈,全心沉沦。

月华已浓。

映着满室狼藉,和付云中伤痕交错如锈迹斑驳的躯干上,同样缠绕蜿蜒的红痕。

甚至更为张扬,更为妖冶,直要以此艳丽盖住过往所有伤痛般,开作繁花锦簇的枝。

飞声想,他才是真疯了的那个。

间或喘息,始终沉默。

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付云中情动至深,波光满盈的半垂双眸。

待到付云中折腾得累了,乏了,还是困了,飞声抬手,攀上付云中不再胡乱使力,依旧精干瘦削的腰肢。

压在身下。

许是真困了,付云中一触到地面,垫着衣物犹觉得冷,还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皱眉低吟。

正欲出口的“崽子”,发了半声,下意识改作一声沙哑低沉,睡意朦胧,不甚清晰的:“……飞声?”

声微怔。

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付云中方睁开眼,已是飞声迅速靠近鼻尖的面容。

缠吻。紧拥。

彼此紧皱的眉头,一点一滴柔软、松下。

一错再错,不如将错就错。

命中因果,只需自圆其说。

哪怕必争的寸土,永远成不了农田良稼,壮牛肥羊,流水人家。

但求苍茫天地,霎时柔情如许。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高水远,天青云淡。

云墟之巅传来,洞若观火的箫声。

苏夕言与重山各自愣了一愣,顿了涂抹膏药的动作,看向窗口方向。

花窗半掩。

即便全开着,这个方向,他们也是瞧不见云墟之巅,玄寂宫中,最适宜观赏冬月迎雪的悬空巨石之上,吹奏者飞云凌霄的目光。

不多会儿,更遥远之处,琴声相和。

还是苏夕言先回头,与重山对视一眼,复又低头。

苏夕言已向重山道了经过。

二人皆知箫声出自谁,琴声出自谁。

送别一般的箫声,临行一般的琴声。

“你,是在难过么?因为她曾是你嫡亲师父?”重山轻问。

苏夕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年她待我最好。晚来风里那么多徒弟,我亦不是资质最佳的一个,她却自始至终耐心细致,风雨不改,待我最好。当年父亲有意隐瞒我的身份,我只当她并不知我便是父亲独女,晚来风的少主,是真心待我好,如今看来……”

重山点头,正垂眸想着什么,忽然瞥见一道晶亮隐约划过视野,惊得赶紧抬头:“你怎的了?为个焚音……”

眸光含泪,苏夕言瞥了一眼重山:“有脸说我。也不知当年是哪个为了自家嫡亲师父和大师兄,哭得肝肠寸断,几天几夜没吃饭,伤心得脸都黑了,还想擅闯沙关,孤身一人去……”

“哎哎!”重山哑口,尴尬地挠了挠头,抹了自己一后脑勺的药香,“那不一样!那时候不是还丢了个重明么……”

说到重明,苏夕言眸光一黯。

重山当即会意:“你伤心,还为的重明?”

苏夕言不答。

“他没事。”说着,重山却也皱了眉头,不免担忧,“都到这儿了,他不可能出事在这种节骨……”

话未尽,苏夕言长长吸气,忽打断道:“重山,他不是重明。”

重山一愣。

“他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重明了。”说着,苏夕言抚上腰腹之间。

只有那一处深重内伤,不是阿姬曼的手下留下的。

眼前犹是付云中笑意骤冷,指尖忽闪月白,指节回扣翻转,一掌拍向她腹间。

苏夕言知道,她没那么容易骗过付云中。

还都是小不点的时候,重明已见惯她使的易容之术。苏夕言当时年幼,技法青涩,但比起寻常易容者来讲,早已娴熟太多。

被付云中看穿不是青禾而心生提防,甚至出手,都是正常的。

所以当假扮青禾的苏夕言忍住腹间剧痛,直扑入付云中怀中时,付云中身形一沉,双掌上错,再使力一扭、一夹、一掰,势必将她双手关节全卸,她也忍了。

可当她带着喉头血腥,艰难气喘,以原声呼唤重明之时,付云中眸光一震,剑气顿收,却并未收力,擒住“青禾”双手制住,只身形随“青禾”力道一退,撞开身后房门,重回房中。

是真的并未收力。哪怕双双跌坐地面,确信苏夕言的确是苏夕言,没有阴谋,不留后招,是真冒死提醒他而来之前,分分刻刻,都足以致怀中弱女子于死地。

“以前的重明会为了我,为了你而去死。现在的,不会了。”抬头,抬眸,苏夕言正对重山亦已察觉,目光颤动的眼,又是两道晶亮,花落双颊,“现在的,已经是付云中了。”

山高水远,天青云淡。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自天元宫看,似在玄凝宫内。自玄凝宫看,又似在天元宫内。实则地处天元宫宫墙之后,一面环湖,三面环竹,与诸宫隔断之隐秘小院。

少年人随意靠坐回廊之下,一手搭在膝盖上,漫无目的,瞧向院中。

身后一人席地恭谨正坐,随时服侍,忽而听见琴箫相和,身形动了一动,瞧一眼少年人。

少年人面色沉凝了会儿,又如此前一般,只多了赏月听曲一项。

身后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便继续垂了头。

不许久,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少年人终于开口:“你瞧,院子后头,葬着阿伯的骨灰。”

身后人闻言抬头,顺着目光,看向院中,静湖之畔,绿草从中,幽暗角落。

夜了,什么都瞧不清。

“你瞧不见的,都填平了,盖着草。还是付云中看着我埋,帮着我填的。那儿埋着的,却不只阿伯一个人。”飞松目光安宁,继续淡淡说着,“阿伯为了救我,耗尽最后一口气。可付云中埋的,有敌人,有友人,有无辜的人。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因了付云中而亡故,全烧作了飞灰。付云中就这么堂而皇之,把他们安顿在此,谁都发现不了。又有谁能擅闯云墟,还找进这个隐蔽角落,专人把守的小院呢。”

小院之中,仅只二人。

瞧不见之处,又何止二人,三人。

“付云中说,他都快记不得都叫什么。他说,反正那些名字,都是应该被遗忘,也迟早会被遗忘的。但是那些命,永永远远地在,担在他的肩上,陪着他往前走,直到他走完最后一步路,不论有没有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身后人静静听着,看回飞松,目露担忧。

飞松搭在膝盖上的手一边轻轻和着远方曲声,打着节拍:坦然道:“阿伯走了,你辈分最轻,武功不高,也没什么更多好逼供的,甘愿喝下药酒失了声音,也要来照顾我,很感激你。其他人关在牢里,付云中许诺过不会亏待,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归属大师兄亲自照管,即便出了这个院,也不会有人敢把我怎样,包括,吐蕃而来,大妃和我哥哥仁丹的人。更不用担心我会想不开。付云中第一天带我来这儿,就递了我把锄头,一起挖坑。那天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我莫名就心安了。他说,只要我比他走得早,他就好好送我一程,也把我烧作灰埋在那儿,和阿伯一块儿,再在我边上挖个或许永远填不了的坑……”

飞松说着,眉目分外温柔地笑了。

“留给他自己,就当陪我,虽然可能,没有人会送他那一程了。”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晚来风,楼台之上。

青青禾尖般的姑娘,依旧一身水红长裙,细致描画,金玉妆点。

只身一人,听着曲声,遥遥望月,许久许久。

白瓷酒壶酒盏,搁在身前楼台栏杆之上,已然凉透。

青禾面上酒晕更深了些。茫然直视的眸中微微闪动的,却已不再是娇羞。

终于,轻声一笑,提壶,斟酒,泼向空中。

白玉般的酒盏,白玉般的指节,不知是哪个轻抖成颤。

千种情愫,琴箫相和,皆化无声,托付云中。

琴声萧瑟,箫声凄凉。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玄凝宫中,与往常一般,文尊李长帆坐于书案,写着家书。

偶尔来玄凝宫找李长帆玩儿,顺便捣个乱,扯了家书就念的江见清不在,李长帆也能更专心致志,细细写来。

再掰几个指头,李长帆入云墟也近十个年头了。故乡长安,说近亦远,隔着个红尘与静土的区别。好在礼尊向来开明,从不干涉门徒与故土家眷往来,不至干扰清修即可。老人的话讲,修行是为断绝纷扰,可哪儿的纷扰更多更烦人,还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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