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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 下——by物质依赖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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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云鹤从不对这样的夸赞感到受用。他觉得自己挺贱,就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好看。因此毫无感情地一点头,他也聊表心意地扯出一个秦丰式微笑,“不敢当,我只不过是胡乱收拾一番罢了。天河园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来了都能做的比我好。”

秦丰笑了两声,仍旧笑得细声细气:“我看靳先生年纪也不大,怎么这样的谦虚?要不你直接来我手下做事得了,除了天河园,我还给你管别的,你想要什么?”

靳云鹤闻言,连忙摇头摆手:“不不,我不要。”

“为何不要?”

“我……”靳云鹤顿一顿,“我在这儿待着就很好,我不喜欢出去见人。”

秦丰闻言,也是若有所思,缓缓点头。末了他叹口气,语调仍旧温柔:“那么好吧,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冒昧问一句,你怕见人,是不是因为……”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秦丰即刻又把手放下了。

靳云鹤则是不以为意地点头:“正是。”

秦丰便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是认识一个医生,他也许还有办法治一治……”

一句话还未说完,靳云鹤却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开始跳起来,他稳定心神,发出了一句疑问:“你想干什么?”

秦丰拿手里的帕子擦一擦汗,顿一顿,把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靳先生……你一定还记得薛署长吧。”

靳云鹤脑袋里嗡的一声,欣喜若狂,当即囫囵点头:“记得记得。”

秦丰便一笑:“我也记得,我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你……”

靳云鹤听到这里,突地又生出一丝警觉,再次打断了秦丰的话:“有话直接说。”

秦丰两次话还未说完就被靳云鹤打断,然而却也并没有生气。他仍旧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笑容和不温不火的语气,轻声说道:“我同薛署长是没有仇恨的,但我如今的身份,却又与他势同水火。我家里曾经受过薛署长的恩惠,现在不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你略加关照,你就不要拒绝了。”

靳云鹤想起来薛文锡与耿森平的情分,觉得这样的情分也不大怎么值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与薛文锡,如今都没有什么价值,是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的,因此最终放下心来,他点点头:“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秦丰便立即摆手:“不要客气。”

而后又问了一句:“那么,你可还有他的下落?自从当年他离开警署,之后就再没了音讯,真是令人遗憾。”

靳云鹤摇头:“我也没有再见过他。”

秦丰闻言,便不再继续,当即换了话题。

谈话味同嚼蜡地进行了一会儿,二人都觉得有点没意思。靳云鹤开始漫不经心地敷衍秦丰,秦丰并没有从靳云鹤这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也及时抽身而退,中止了谈话。他一手扶额,面上隐隐露出疲色,然后轻声对靳云鹤道:“我今天有点累,要先回去了,靳先生自己保重啊。”

末了递给他一张名片,他转身就走:“有事打我电话。明天再见!”

靳云鹤点点头,目送秦丰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第二日的晚上,天河园算是迎来了史上少有的一场盛况。然而虽然叫做盛况,实际也有点算个闹剧。当日园里的人因为未经筛选,放行得很宽松,所以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仅有日占区的小高官,归顺的中国官员一类,还有一些疯狂的票友和纯粹过来凑热闹的赋闲分子。

人多是好事,天河园就是靠着人多做生意赚钱,所以基本来者不拒,自甘堕落地把今夜变成了一个乱炖的大杂烩。

阮凤楼很久没有唱戏了,一下子见了这阵仗,倒是有点坐卧不安起来。

这时天色还亮着,是一副正要暗下来的样子,阮凤楼坐在台子后面,也坐不住,于是早早化上妆,穿了衣服,手心还紧张地出了汗。靳云鹤见他似乎是有点紧张,就拍拍他,替他擦干了手心,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靳云鹤瞧着阮凤楼的模样,心里觉得很陌生。虽说唱戏是他的老本行,可他实在没怎么干过,所以此时一瞧,竟也瞧不出什么好来。

“靳云鹤……”阮凤楼对着镜子,蚊子一般开了口,“今天我可是明目张胆地给日本人唱戏了。”

靳云鹤一愣,但是没说话。

“你说,万一有人来砸场子可怎么办?”阮凤楼叹口气,“我还真是叫人失望。”

靳云鹤还是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你也别装聋了,难道还担心我临了逃跑不成?”

“不……”靳云鹤听了这句话倒是有点受刺激,“你不愿意的话,其实……那就别唱了。”

“不唱怎么行?你以为我们是谁哪,想不唱就不唱?”阮凤楼这才不再板着脸,“别说笑了,你也别在我眼前晃了,看着眼烦。”

“现在才看我烦?晚了!”靳云鹤嘻嘻一笑,伸手一勾阮凤楼的下巴,“你赶我我也不走。”

随即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说道:“哎,那个秦丰,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

“不是太清楚。”阮凤楼摇头,“不是当官,就是做生意的,反正本来就家大业大,如今又有日本人做靠山,真是得意死了。”

靳云鹤有点想不通为什么阮凤楼这样在乎日本人。虽说上海已经沦陷了,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金主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横竖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别提在这样百业凋敝的时候,老百姓能有个听戏的地方,该是件好事才对。

但他最终还是默默把手搭上了阮凤楼的肩膀,叹口气道:“你要实在不愿意,等天河园开起来了,我们再招点人,你就别唱了,我养着你还不行么?”

阮凤楼嗤笑一声:“别说蠢话了,你还不是仗着我才把这天河园开起来的?”

靳云鹤哎了一声,佯装要打他:“怎么还跟我呛上了?行,你不是看着我嫌烦么,那我走了!”

言罢转身就走,出来到了露天的大戏台边上。

戏台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因为怕原先那个场地太小,容不了多少人。靳云鹤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次的安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每一部分都堪称完美。然而他最期待的还是戏台子后面堆积如山的烟花——几乎足够他放到天亮了!

靳云鹤想到烟花,不自觉地有点欣然,他没法忘记有一年春节,那院子里的烟花放得,可真是好看。就算如今凭借着天河园的财大气粗,再放上几天几夜的烟花,有那么多看客的喝彩,加上阮凤楼的架子,也比不上。

他不敢深入回忆,于是就看台下的观众,看前几排坐着的贵客,和越到后面就越隐没在黑暗里的闹哄哄的人群。

看着看着,他突然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仿佛看见了余绅。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几乎到一丝不苟的短发男人,正站在观众席的边上,愣愣往这边看,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靳云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要发疯。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他在这儿干什么?

靳云鹤想,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

余绅倒是在光照着的地方站着,也挺显眼。因此隔着老远,余绅的两只眼珠玻璃似的变换着五彩的颜色,就朝靳云鹤看了过来。他明显是看到靳云鹤了——先是一愣,然后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个头,又别开目光,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那样的眼光看过来,竟让靳云鹤下意识便以为薛覃霈正站在身边。他愣愣地转了个头,随即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余绅跟前。

余绅看着他皱眉,仿佛是个认真思考要说什么,却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模样。

“你回来做什么?”靳云鹤劈头盖脸地问道,“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到处都在打仗。”

余绅的面色似乎有些茫然,茫然里还透了些苍白,他还是没回话,抽空左顾右盼着,喃喃问道:“薛覃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靳云鹤就知道他要问这个,立即摇头:“没有。我们走散了。”

余绅便歪头看他,还是那副茫然模样,又皱眉:“你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你好骗?”靳云鹤白了他一眼,“还有事吗?”

余绅又是环顾了一圈,从头到尾都是十分茫然的。他最后看了看靳云鹤,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道:“你们也走散了。在哪里走散的?”

靳云鹤觉得余绅好像有点不对,但仔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余绅是不归他管的,他要是没有求着自己留下来,就自己出去听天由命去吧。

因此他非常实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余绅哦了一声,又抬起头看向靳云鹤,目光由茫然变成了冷漠。他淡淡一点头:“那么我走了,再会吧。”

靳云鹤嗯了一声,看着余绅转身。余绅走得快,背影就在一片灯火中迅速变小。

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于是疾跑了几步追上去,大喊道:“喂!你等等!”

余绅止住脚,转过头来看他。

“你……留下来看会儿烟花吧。也耽误不了你多久。”靳云鹤喘着气说道,“嗯?放一个晚上呢。”

余绅顿了一顿,而后缓慢地一点头:“好。”

靳云鹤冲他一笑。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仿佛是从来没有对余绅笑过的。

戏台上开始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同时烟花就在天空绽了开。两人一齐地仰头望天,都笑了。靳云鹤是咧了嘴,无声地大笑,余绅则是隐隐地,勾起一个嘴角。

烟花在天上绽放得光芒四射,遮蔽了星星。

如果只是抬着脸看天,那么这一夜仿佛与那一夜也无甚分别。二人都在这一刻统一地沉默下来,妄图用凝滞的肉身换来一个时间逆流的错觉。

靳云鹤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点花,就闭上眼,心里想——薛文锡现在还剃不剃胡子?还是他已经有了新欢帮他剃?如果不剃的话,那么他的胡子也得有手指那么长了吧。

余绅在一旁,同样地望着天,不自觉地微微皱眉,是一副困惑的表情。这样望了一会儿,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就闷声栽倒,身体向后一仰,像是死了。

靳云鹤吓得一哆嗦,立时想要低头看看。但余绅实际在倒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清醒了过来,此时正拿手撑着身子,歪坐起来。

他的表情还很是迷糊,然而头脑清醒。低低啊了一声,他揉揉脑袋,平淡道:“我走了。”

靳云鹤保持着一个试图搀扶的姿势,最终却也没碰他。他嗯了一声:“我就在这里。”

余绅沉默地点一点头,就此消失在了布满了眩目烟花的黑夜里。

第六十三章:小心思

靳云鹤看余绅一走,立马也回了自己的位子,开始监视起场内动静,四处观望起来。一时间他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只眼,觉得今天这看客仿佛是有点太多了。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果不其然,戏还没唱几句,场上就闹起来了。

几个穿着校服的年轻学生,在前排的后头拉了横幅,开始喊口号,内容无非是抵制汉女干一类。阮凤楼还在台上唱着,只装作浑然不觉。

几个学生的胡闹自然是不痛不痒的,很快就被轰了出去。然而这场小插曲却像阵风,一旦被火星遇着,即刻便要燎原了。一时间场内各怀鬼胎的赋闲人士纷纷骚乱起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此时靳云鹤就站在一旁看着。

眼见混乱乍起,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因此立即打起精神,他迈开双腿,急匆匆就去找秦丰了。

秦丰近在眼前,温柔地发了话,同时迅速地拨出来两队警卫员,让他带去维持秩序。

而靳云鹤领着两队警卫员,却是面对着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乌泱脑袋发了难。他还没处理过这样的状况,一时也只能站在场外,与场内的人群僵持不下。

因为天河园的不动作,那边人势又逐渐壮大,其中有的就开始往台上扔东西。

前排的军官不满了。

秦丰被唤过去,赔笑应了几句,很快就又走向了靳云鹤。他手里拿着帕子,不停擦着汗,口中语气则是少有地快了些:“开枪开枪。让他们开枪。”

靳云鹤心中一紧,并不想这么做。只是思来想去的,他也没找着什么办法,于是最终只得让警卫员开几枪震吓一下,同时嘱咐他们不要打伤了人。

警卫员很快地行动起来,绕场一周散开,把场内的群众团团围住。

黑夜里划过第一声枪响。

阮凤楼噗通一声在台上跪下了。

他是直挺挺地跪着,跪着却又不像在跪。靳云鹤站得挺远,因此就只能眯着眼看他的嘴唇在动,却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场下静了一瞬,阮凤楼说完话,起身鞠了一躬,走下台。闹事的人不动了,警卫员趁机把他们挑拣出来轰出场外。

小蝴蝶不演,戏园子里自然还有别的演员,此时统一上场,马马虎虎倒是也勉强凑合了下去。靳云鹤抱着双臂,没滋没味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戏唱得人仰马翻的,很像台子上挤了一群被踩了尾巴胡乱嚎叫的动物。

于是在原地呆站了一小会儿,他转身又回到台后面去了。

阮凤楼此时正在发呆。靳云鹤挑了帘子进来,他知道,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怎么着,哭鼻子了?”靳云鹤轻声问道,低下头,歪着脸看他。

阮凤楼这才瞥他一眼,然后立即把目光别开。他没哭。

靳云鹤倒是还记得阮凤楼小时候的样子。

刚认识阮凤楼的时候靳云鹤只觉得他非常没用,嘴里整天不是要爹就是找娘,还动不动就哭。后来好像也没怎么变过,时隔多年,他现在倒是不哭了。

但是学会了板着脸,靳云鹤遗憾地想到,还是小时候好。虽然哭的时候烦了点,但是吃饱了的就好了。

“你以后啊,”靳云鹤拉过一张凳子在阮凤楼身边坐下,“就别上台唱戏了。愿意听你唱戏的自然花钱请你唱,你就别在这样的场面上掺和了,行不行?不委屈吧?”

阮凤楼不说话,只轻轻把手放在胸口,半晌后方才缓缓开了口。他没有面对着靳云鹤,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这心里……憋得慌啊。”

这声音是细而颤的,飘到空中化作另一只虚无却有力的手,一把攫住靳云鹤的耳朵。

靳云鹤蹭蹭他:“你别往心里去。”

见阮凤楼不答话,他又继续道:“你啊,也别把人都想得这么正直。都是普通老百姓,谁还不想好好活着?他们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唱个戏就算汉女干了?那我瞧着上海沦陷了,那些个活得好好的人,个个都像汉女干。”

阮凤楼闻言皱皱眉,眼中平添许多怅然,然而仍是不答话。

靳云鹤知道同他没什么好讲的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嘛!眼前这人冥顽不灵的,动不动就和自己过不去,可同自己过不去又有什么用呢?

但靳云鹤还是愧疚——他没法让阮凤楼像自己一样不把这事儿当个槛,他就得承担阮凤楼的愧疚。毕竟当初可是他自己腆着脸求人家帮忙。现如今人家忙也帮了,还帮得很到位,那自己可不就欠了他了?

叹一口气,靳云鹤不做声了。

这阮凤楼像块石头一样软硬不吃,真是叫人着急。他不敢在阮凤楼身边着急,就起身走到一旁,皱着眉冥思苦想,同时无意识地原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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