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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 下——by物质依赖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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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秦丰微笑着点点头,看着薛文锡转身离去了。

薛文锡走后,他立即拧起眉头,又叫来门口守卫,悄声问道:“你说你昨天看到了谁?”

守卫便与他耳语一番,秦丰侧身上前竖了耳朵听,听完之后,他的眉头却是愈发拧在一起了。

第七十五章:身陷囹圄

靳云鹤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这回真的栽了,窝囊不堪又彻彻底底地栽了。

没多久前,他还像个即将要嫁人的新媳妇一样等待着薛文锡来接自己,兴奋得都有些战栗,而到现在,这战栗却显得有些不可抑制了。他因为恐惧而战栗,又因为感受到自己的战栗而倍感恐惧。

这种恐惧于他而言是真实而切身的。就好像他曾经被割下过一块肉,而那刀割的钝痛还犹未完全消隐被他忘记时,他就又看到刀锋森寒的闪光一样。

他穿着一身崭新而漂亮的衣服蜷缩在监狱的墙角里,默然无语地凝视着眼前不可撼动的铁栏,等待他犹未可知的命运。

大约是下午的时候,风间原太领着几个人来开了门。靳云鹤不敢睡着,只一直迷迷糊糊的,做些奇怪的梦。

开锁的声音不响,但是一下就把他惊醒了,他猛一睁眼,便看见风间原太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前。

今早风间原太去拜访自己的父亲,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骂的内容无非就是他不争气之类的。风间原太听了想了,也觉得自己不大争气,于是他决定听从父亲的安排,到军队里面混个职位当。

而上海因为已经在日本的控制下,没有机会让他大展拳脚,所以他就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很快就要离开了。

别的地方是哪里,风间原太不是很清楚,也不太在意,不过他倒挺想把靳云鹤也带走,给自己做个伴。自己要是真得上战场打仗,那是生是死就要听天由命了。仗能不能打赢首先就未可知,就算真赢了,他也不一定就等得到那一天。

在靳云鹤面前蹲下身子来,风间原太亲了亲他的脸。

靳云鹤没有动,但是风间原太确实感觉到他在抖。无辜的大眼睛,不出声的嘴,都让风间原太觉得他是怕了。

“你怕什么?”风间原太颇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怕我么?”

靳云鹤便低下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风间原太看见他这样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升腾起一股怒火,他猛地抓住靳云鹤的胳膊,一把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靳云鹤的双脚却是软绵绵的站不住,一歪身子又跌坐回去了。

“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装可怜!”风间原太怒吼,“我要打仗去了,我还要把你也带走,你怎么办吧,你能怎么办?”

靳云鹤便抬头看他,眼睫毛上挂了两滴泪珠。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软糯着,带着些乞求的意味:“我求求你了,你放我走吧。”

这是靳云鹤头一次对自己说好话,风间原太愣住了,他别过头去,盯着监狱里不干不净的地面:“我说了,你别装可怜。”

靳云鹤就又不说话了,兀自往后一缩,伸手抱住自己的腿。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风间原太又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了他的脑袋,狠狠说道:“你跟了我吧,我不会对你差的。”

靳云鹤不看他,看自己的脚尖。

风间原太就不耐烦了,抓着他的小腿把他往外拖:“你别给我缩在里面,出来。”

靳云鹤扑腾了一下,身边却是一干二净,除了墙壁再没有什么,他伸出手来什么都抓不到,只得任由自己被拽着小腿拖出来。

把靳云鹤拖到中间后风间原太就松了手。靳云鹤一失去钳制,立即便又收回双腿,拿胳膊抱了,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风间原太神情古怪地笑两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来,啪地点了火,又点燃那根烟吸起来。

外面虽然是大白天,又暑气蒸腾的,监狱里却昏暗阴冷,是永恒的黑夜。逼仄空间里,只有一点烟头在闪光,风间原太盯着那根烟,任由它自己燃烧了一会儿。

而后他皱皱眉,突然就拿了那根烟去烫靳云鹤。

靳云鹤本来就浑身是疤,自然无所谓再添上两个。风间原太如是想。

靳云鹤这时终于大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当然不会任由风间原太乱烫自己,于是就只能在这没有多少空间的地方乱窜。然而这里实在是太小了,不论怎样逃,他总还是会被烫到的。

风间原太最终是把烟头一丢,用双手抓了靳云鹤把他摁倒在地。

靳云鹤侧着身子在地上喘息,双手被风间原太反剪在背后。

风间原太伸手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吹一口,那火星便又亮了。

他捏着烟头,在靳云鹤双腿内侧狠狠一捻,嘴里恨恨道:“你再跑啊!”

靳云鹤呜咽一声,在地上躺着不动了,他紧紧闭着眼,用额头抵地,只觉得自己身处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

烟头熄灭了,风间原太一把扯下他的裤子:“痛么?痛怎么不叫?”

靳云鹤翻过身来,看了风间原太一眼,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转动眼珠,只盯着天花板不再动弹。

薛文锡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找到了靳云鹤的所在,然而警察厅是日本人的走狗,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立即把靳云鹤救出来。

婊子,老天爷就是个婊子。

薛文锡匆匆赶回上海饭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打电话向叶夫司求助。

薛承福不知所以地在一旁观察着薛文锡,又听到他嘴里说到一个陌生人,心里便有些嘀咕。然而他并不傻,看出来薛文锡此时的不好招惹,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只在旁边看着,并不插嘴。

薛文锡打完电话后一言不发地就出门了。薛承福瘪瘪嘴,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读起报纸来。

风间原太从天河园搬回了自己家。他的家就在英租界里,是一个曾经被查封的小洋房,装修得很是不错。

但风间原太并没有把靳云鹤带出来,而是把他留在了狱里,因为坚信靳云鹤是个贱骨头,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靳云鹤只在狱里待了两天,可狱里面暗无天日,抽走了他身边心里仅剩不多的所有光亮。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那段日子里面,死亡对于他来说是唯一的解脱。

因为狱里面密不透风,计算不了时间,靳云鹤也不知道何时是白天何时是黑夜,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很怕薛文锡找不到自己就会离开,因为薛文锡从来也没有说过会带自己一起走。

于是靳云鹤就睡觉。睡着了,世界大概会友好一点。

有一次睡醒的时候,靳云鹤突然就想到了薛覃霈。他已经很久没有薛覃霈的消息了,也很少想到他。然而猛然想到的时候,他仍是能感受到一些奇特的温柔。这些温柔从他年少的时候就很莫名地在他心里扎下根,后来销声匿迹了一阵子,如今却又猛然涌现,叫他感觉很不真实。

一时酸楚欢愉,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汪洋水流,托起他的身子缓缓摇晃,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靳云鹤闭着眼睛,歪了脑袋,仍是在墙角蜷缩着,双手环抱膝盖。

身旁似是真有暖流,载了他,漂了走。

啪嗒一声,却是铁门被谁打开了。恍惚中一个人影走进来,靳云鹤眯着眼睛,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他看见薛覃霈正从门外走进来——他是要躬身抱起自己,带自己回家么?

第七十六章:结束

风间原太手中拿着个什么从门外走了进来。

靳云鹤在墙角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风间原太不知道他是装睡还是真睡,于是站在原地,他把一盏小灯放在地上,就着光亮静静凝视了一会儿。

靳云鹤睡着的样子很叫他心动。因为这时他既不会痛骂自己,也不会踢打自己,虽然他骂不出什么花样来,打人也不疼,可打骂久了,还是很令人伤心的。

他手里拿着杆烟枪,悄无声息地走到靳云鹤面前蹲下身来,又挑了烟膏,在靳云鹤面前烧。烧完以后,他自己先吸了一口,而后慢慢悠悠地冲靳云鹤脸上吐。

靳云鹤被呛醒了,然而他忍着咳嗽,默不作声地又闭了眼。

这时的薛文锡已经带着薛承福上了船。

船是开往香港的,薛文锡提早就安排好了,一共就只载这几个人。只等叶夫司把靳云鹤带出来,他们立刻就开船往香港走,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了。

至于那个曾经为他所属的警察厅,薛文锡让叶夫司炸了它。报童知道他去了警察厅,而他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然就不会有人深究。再者说那警察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为虎作伥祸害百姓,其本质的不堪被长久掩藏在表面的正统之下,如今更是在日本人手下发挥到了极致,炸了才好。

薛文锡和薛承福在船舱里坐着,舱里环境不错,同一个真正的房间也无甚区别。薛文锡安排好了一切后就带上薛承福进来等着,而自从进到舱里找到一个椅子坐下之后,他就没有起过身。

他从早到晚地等,提心吊胆地等,只生怕一个不慎,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就又要从嘴边飞走了。

但薛承福却是轻松喜悦,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从这时起才真正要开始。香港是什么样的呢?他没有去过,所以并不知道,但他的未来很长,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去了解。

薛承福把拐杖往身旁一放,坐下来看了薛文锡一会儿,张口问道:“我们在等谁?”

薛文锡瞥他一眼,轻声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薛承福于是挑一挑眉毛,撇撇嘴,不再说话。

傍晚的时候,叶夫司携带着靳云鹤来到了码头。

靳云鹤一路不言不语,坐在车里只盯着前面看。而前面什么也没有,是无谓的变换着的景色。

薛文锡也从船里透过窗户往外看,一见到车开近了,他立即便从船舱里走出来——总算是等到了!

靳云鹤打开车门走下来,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码头上站着,面朝自己。那人从他年轻时初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仿佛是真的没有改变一样。

而自己虽然年轻,却已然残破败落,除了年龄徒增,容颜老去之外,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直到活生生的薛文锡走到自己眼前了,靳云鹤的脸上才扯出一个笑容,他往前迈步,脚步轻悄悄软绵绵的,仿佛有点脱力,可心里原来还有点期盼。

从头开始吧,他还有机会!

然而此时,船里面突然钻出来一个人。薛文锡是背对着水面的,所以并不知道薛承福走了出来,而薛承福看到靳云鹤以后,显然也是一惊,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扯了薛文锡的袖子,想要把他往船里带:“行了,人也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靳云鹤这时就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薛文锡愣了,朝靳云鹤伸出手来,柔声笑道:“等什么,我们走啦!”

靳云鹤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车里跑。

叶夫司还靠在车上,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靳云鹤飞一样地跑过来钻进车里,同时嘴里说道:“去天河园!”

他以为是这几人匆忙间忘了什么东西要回去取,于是弯腰钻回去,他发动了汽车。

薛文锡没想到靳云鹤跑起来是这样快,追过来的时候汽车已经窜出去了。

叶夫司知道他们时间紧张,便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同时嘴里叼了根烟,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是不是忘东西了?”

靳云鹤从镜子里瞥他一眼,嗯了一声。

叶夫司便点点头,不再言语。

天河园离码头不远,汽车很快就开到了。

叶夫司车还没停,靳云鹤就打开门跳了下去,迈着大步往里飞奔。

“你快点!”叶夫司在后面喊了一声。

靳云鹤充耳不闻,一路喘着粗气跑进去,奔回自己房间,乒呤乓啷地翻箱倒柜。

阮凤楼闻讯而来,冲着靳云鹤惊呼:“你回来了!”

靳云鹤转过身去,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他很狼狈,衣服还是破的,上面是烟头烧出来的一个个小洞。

“我……我有点饿。”他说。

阮凤楼眼圈红了,声音也发颤:“你这怎么,走了两天,回来成这个样子了?”然后转身去给他找吃的,“你等着!”

靳云鹤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目送着阮凤楼离开。而后他把门一锁,从柜子里翻出一些生的鸦片膏。那是他之前没有处置掉的鸦片,后来被他收在柜子里面,就忘记了。

他拿手抓了一些,往嘴里塞。

鸦片膏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仅迷乱人的心智,还恶心得难以下咽。靳云鹤把那鸦片塞进嘴里之后,下意识地想要先嚼两口,没成想嚼了一口他就差点吐出来。于是就不嚼了,光往下咽。

吞完一巴掌的鸦片膏子,他渴了,估摸着桌上的茶壶里还剩了点水,他就倒杯子倒满,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他晃晃悠悠地走回床边坐下,途中咽了一口血。

他确实有点累了,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他也不去计较。这些鸦片下肚,他就把自己一辈子的痛苦都捱完了。

从今往后,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人人也都有自己的痛苦要熬,可是他没有了,他也不会再有了。老天爷虽然像个婊子,可有时也确实是公平的,他给了自己活命的权力,也给了自己结束痛苦的权力,够意思。

靳云鹤如是想到,耳边依稀听到了拍门的声音。

但就连这一点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他闭眼,年幼的薛覃霈朝他走过来,笑嘻嘻地一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啦,今天爸爸不在家,我们出去玩!”

他恍惚地一点头,跟着那一道光亮走出门去,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这日傍晚,薛覃霈把大肚子的毛觅青安置在家里,自己又去了一趟警察厅。这一次他得到一句准话,确定余绅是能够被保出来了。

他出门前把钱又数了一遍,只多不少,可心里依旧是惶惶的,尤其是到了傍晚的时候,一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搅得他不得安宁。

可是能有什么事情呢?他摇摇头,心道,不会有事的。

拦下一辆黄包车直奔警察厅,他按捺下性子,不急不缓地走进去,只确保一切都按照流程来。把钱交了,把人保了,没有任何纰漏。

而这一次他也果然没有被人打哈哈,于是一颗心算是下了肚,他被告知明天一早过来领人,随后安然回了家。

他回到家里,没有什么话好说,因为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里的女人。但因为今日挺高兴的,他就破例多说了几句话,还夸她做的菜好吃。

毛觅青闻言微微一笑,只知道这句话不可当真。可仍旧忍不住满心欢喜,她轻声说道:“孩子这个月就出生,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用它要挟你的。”

薛覃霈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话,不过他还是看着毛觅青,脸色平静地点一点头。

过了半晌,他正在嚼着一口菜,突然就抬头问道:“名字取好了么?”

多么神奇啊,他竟然要当父亲了。

虽然这个孩子的出生本不如他所愿,他也从未想过要生一个孩子,但这可是一个孩子啊,一个身体里面流了他的血,并且长大以后会有那么一点像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薛覃霈轻微地笑了,自己却并没有察觉。

“还没有呢,”毛觅青受宠若惊,抬起头来看他,“他……能姓薛么?”

“当然。”薛文锡点头,心道,这又是什么话。

毛觅青便心满意足地放下饭碗,只看着薛覃霈吃饭:“我吃饱了。”

“嗯。”薛覃霈抬头看她一眼,“我明天去警察厅接人,然后过两天去香港。”

毛觅青便有点怅然地看他一眼:“好。”

整一晚上薛覃霈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自己终于熬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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