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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 下——by物质依赖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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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想找个地方躲避了这场轰炸,但在混乱中却根本找不到方向。空中的飞机是只增不减,几乎遮住了阳光。本应是正午,日头当空的时候,上海的这一处却是有些荒诞地,在类似黑夜中孤独地燃烧。

恰巧前面一个矮楼坍塌了下来,那处的人群便散开了一瞬,薛覃霈也是瞬间清醒,欲要招呼一声,往已然轰炸过的地方躲。

可还没来得及迈腿,他便一个踉跄,自己却是被谁扑倒了。

在轰鸣过后短暂的失聪后,他先是听见靳云鹤一句声嘶力竭的喊叫,而后脑袋一凉,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慌乱间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竟带下来一手的血。

可他一点也不痛!

薛覃霈挣扎着爬起来,心里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他分明知道自己身上趴了个谁,却又不敢问。直到终于站起来,他一低头,才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二狗的半个脑袋。

一个横飞而来的弹片,削去了二狗的半个脑袋。

薛覃霈觉得嘴里有点腥甜,似乎是把舌头咬破了。他先是想喊叫,但声音嘶哑,在薛覃霈几乎已经完全失聪的耳中脑中引不起任何波澜。

他双膝软瘫着跪下去,用手捧起了二狗的半个脑袋。

腥甜的感觉好像是淡了,腹中却是又有绞痛,他干呕了两声,坚持着摸索到了二狗的身体,把那半个脑袋拼了回去。此时一波飞机已经远离,轰炸开始在不远处的另一地方继续肆虐。

暂时没有轰炸了。

被飞机遮蔽了的日头很快可以再次闪现,然而人命是一条一条地失去,胳膊腿儿乱飞,那都是找不回来也拼不回去的。该死的都死了,伤重还在苟延残喘。街角处突然又涌来一波人,大约是从刚刚逃出来的,正互相推搡着,手脚并用地往前跑,有摔了的,大概就被踩死了。

薛覃霈不敢逗留,先把二狗拖到一处放下,放安稳了,这才直起腰来,发现靳云鹤已经在人流里消失不见。

他心里一慌,隐隐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靳云鹤了。

“靳云鹤!”

“靳云鹤!”

他开始是声嘶力竭地吼着,但很奇怪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周围的世界像是变成了一个默片,除了恼人的嗡嗡声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然而他还是喊了很久,在四处奔跑寻找。直到他喊得眼前都暗了,看不清东西了,才终于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倒在地,靠在二狗身边。

“靳云鹤没了。”他说。二狗的脑袋要往下滑,他用手托住,眼眶一酸。

“你救了我。”薛覃霈把手搭在膝盖上,肩膀靠着二狗的肩,继续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也不知前方有什么。

直到眼前清楚了,嗡嗡声也变小了,薛覃霈才看见——街对面还竖着个几乎快要倒塌的大广告牌。牌子上是一个女艳星,好像是叫小香。红极一时。

仅从一半广告牌上也能隐隐寻出她的风韵来——明媚皓齿,细腰肥臀,是很美好。只那被炸去一半的脑袋,倒不如二狗被齐齐削下去的利索——焦了一半,边缘扭曲着,仿佛不甘。

薛覃霈这才突然想起来,原来当初二狗的名字是由小香得来的,赛小香。

一个男孩子,硬要拿他和一个女艳星比较,二狗真是委屈,真是不甘。薛覃霈想,可自己也没能给他一个好家。

他不管二狗骇人的脑袋,又和二狗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最后俯下头,把嘴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再见了二狗。”

接着他起身,从满地狼藉中挑拣出一块完整的木板,把着二狗放在上面一路拖着到了黄浦江,然后噗通一声投了进去。

第五十五章:军中

薛文锡在后方蹲守了几日,却哪里想到这守军竟如此不堪一击。仗还没打几天,上海就匆匆沦陷了,半个中国也已经沦陷了,颓势如同山倒,他竟头一回有种无处可去的感觉。

即便是当初离家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觉得自己总有一天是能够再回来的。

然而现在,薛文锡无声叹了口气,弯下腰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狼藉中满地找烟头。

他早就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烟。他烟瘾大,又没有寄托,便时不时地要找点事情做。

打仗?

他大概真是想多了。自从他投了军,便一场仗都没打过,连挨打都挨得敷衍了事。中国军队自始至终地都在撤退,如今撤着撤着,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念也给磨没了,心想,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呦。”此时薛文锡惊喜地看到一支完好无损的烟,正夹在一个死人手指里,大概那人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就突兀地死去了。他嘿嘿一笑,捡起那根烟,自己划了根火柴抽了起来。

“退退退,再退就要退到南京去了!”身旁走过一个骂骂咧咧的伤兵,也正弯着腰扒拉死尸,突地瞥见薛文锡手中的烟,那伤兵站住不动了。

“你这,捡的?”那人狐疑地问道。

薛文锡冲他咧嘴一笑,也不知是什么意味。

那人则咽了口唾沫:“赏爷一口?”

薛文锡便伸了胳膊,把烟递过去给他抽了一口,而那人猴急地凑过嘴,竟是一口吸个没完了。

薛文锡不笑了,劈手把烟夺了回来。

那人急得呛了一口,被烟牵着走,险些跌入薛文锡怀里。

薛文锡又笑了,伸手一拉拽住了他的手腕,然而实际上内心是一丝调笑意味都没有的。他只是内心空虚,横竖看看这四周光景,怎么看也是了无生趣,他半生过惯了声色犬马的生活,一下子落入狗窝,便只得学会在这了无生趣里自己找点乐子。

没想到那人也不气,就只是愣了愣,抬头看他:“你……”

薛文锡也愣了。

那伤兵虽是浑身褴褛乌黑,腿也坏了,可一张脸却是年轻正好,是靳云鹤的年纪,甚至还要再小一些。

脑海中恍然间出现了靳云鹤的名字,他竟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靳云鹤的样子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模模糊糊地忘记。至于靳云鹤的爹,那更是上辈子的事情,早与自己没干系啦!

这时伤兵似乎是反应过来了,怒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撒手!”

薛文锡这才撒手。

“想什么呢?”伤兵拿不干净的袖子擦脸,反倒是越擦越脏,“老子的脸好看?好看也别看,早他妈的该烂了!早晚你也该烂了!”

薛文锡笑不出来了,他只盯着那伤兵,莫名地开始了讲话,声音是有些轻的:“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还没烂么。你看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们都烂了,可你……”他顿了顿,方又重复一遍,“这不是还没烂么?”

“行啦!没烂!都没烂!”伤兵怒极反笑,一张黝黑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晰的表情,“还没烂的老子要从死人嘴里抢烟屁股啦!”

言罢甩手要走。

薛文锡却是把手里那最后一口递了过去。

“你这又是干嘛?”伤兵笑,继续笑,看他,“耍我?”

薛文锡苦笑着摇头,扯了个谎:“你长得……真像我儿子。”

伤兵这回是真正地愣住了,喉咙里哽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薛文锡却是摇头,不再说话了。

伤兵其实是听得很清楚的,不知为何还是要问。但见薛文锡不言不语了,他便也怪里怪气地哼笑一声,没魂没魄地继续往前走,继续弯着腰扒拉死尸。

“喂,你叫什么啊?”薛文锡在他背后喊道。

“我?”伤兵终于不再生气了,竟然有些心平气和,“不记得了。谁还记得这个。”

“姓什么?”

“不记得啦!都说不记得啦!”

薛文锡眯着眼看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是老了:“那你姓薛吧。”

伤兵呵呵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笑完仍旧弯下腰去。

半晌后他猛地直起身来,竟是摸到块金表。他想要拿袖子去擦,结果仍然是越擦越脏,于是他不擦了,喃喃开口道:“今儿个运气好啊,行吧,那就行吧。”

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薛文锡走去:“看我摸到个什么?”

薛文锡看了看,笑两声,接过那块表塞进伤兵的口袋,又拍两下:“好好收着吧!我们走。”

伤兵跟上来:“走去哪儿?”

“那儿。”薛文锡只往前走。

“那儿是哪儿?”伤兵问问题从不期待回答,他因为自己荒诞,所以看别人也荒诞,如今真碰上了个荒诞的人,开始了这一段荒诞的缘,他便也不细想,就这么荒诞下去好了。

然而这次薛文锡倒是认真回答了:“自然是跟我回去了,我提你当我的副官!怎么样?”

伤兵又愣了,口中喃喃:“副官……副官……”而后问他,“我是副官,你是什么?”

“我?”薛文锡笑得不拘小节,“哈哈,大概是个团长吧。”

“有团长这么大?那你到死人堆里翻什么烟头,你就骗我吧!”伤兵瞎哼哼,“说我像你儿子也是骗我,但你骗我什么呢?我又没什么好骗的。”

薛文锡神秘地又不说话了,他领着伤兵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路溃兵的最高指挥处,自己的住处,一个简陋的帐篷。

说起来他本来真算不得什么团长,团长是关敖的上峰,关敖是他的上峰,他是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小官,带着不知哪里来的愤怒想要打日本人,打死日本人。然而关敖倒霉,安然坐在自己的大营里就被一炮轰死,死了连尸骨都没有。

团长也倒霉,当时就站在关敖旁边。

而薛文锡,因为遇见了故人,所以就这么迷迷糊糊机缘巧合地成了个团长。

他宁愿自己不是。

“先擦干净你那一身灰!”薛文锡随手挑拣了一块干净毛巾扔过去,伤兵接住了,开始擦脸擦脖子。

没过一会整条毛巾都擦成了黑色,伤兵的脸却是白出来了,五官也显出来了,果真是清秀干净的小孩子,看来可能都没过二十。

薛文锡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伤兵擦脸。他觉得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好像终于有了些生机。

伤兵擦完脸,擦了下脖子,便提着毛巾站在原地不动了:“越擦越脏了。”

薛文锡叫一个小兵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去洗,在他耳边悄声道:“带你去洗澡,你个上辈子积了德的。”

伤兵的眼睛亮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薛文锡弯下身来,掀开他几乎不成裤子的裤子,看了一下他的伤:“腿怎么了?”

“被死我后面的人捅了一刀,没药治,好不了了。”

“死你后面的?中国兵?”薛文锡顿了一顿。

“嗯。他突然死了,倒在我身上,手里的刀就扎到我腿里,刀柄从他眼窝里扎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了。”

薛文锡听闻后猛地直起腰来:“你先去洗澡。”而后转身叫了一声,“军医!军医呢?让他赶紧滚过来!”

第五十六章:薛承福

“薛承福?”薛文锡坐在床沿上,翘着个二郎腿,盯着洗完澡后干净白嫩的伤兵微笑,仿佛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是满意,“你就叫薛承福。”

薛承福得到了一条新拐杖,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朝薛文锡走来:“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现在就是老子的衣食父母了。”

“老子的衣食父母?”薛文锡重复了一遍,哈哈笑两声,却也不恼,只有趣地端详着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薛承福确实和靳云鹤一般年纪,洗干净以后竟也白嫩得好看。他的脸是稚嫩的,五官清晰端正,此时眉眼含笑地看着薛文锡,与方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相径庭。

“老子是爷爷的儿子。儿子过来,给爷爷做个伴。”薛文锡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处,快活地说道。

薛承福便真的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侧头看他。

真好。他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个家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薛文锡凑过鼻子,把脸埋在薛承福的头发里,深深嗅了一通。

“名字取得难听点,灾祸少一点。”薛文锡在他耳边低声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脑袋上虚虚抚摸着。

薛承福低低笑了一声:“嗯。”

他很怕自己手重,失却了分寸。此时面对这样一颗自以为脆弱的脑袋,薛文锡突然觉出了一些手足无措。

他想,自己从前对靳云鹤是那样粗暴,他也许是会痛的吧。

思及至此,他把头抬起来,手也撤了回来。

薛承福趁机一翻身趴在了床上,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文锡拿手撑起了身子,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身前的人来。从满头乱发的脑袋到纤细瘦长的脖颈,再到一掐掌就能揽住的小细腰——那里微微地凹陷下去了。到最后看到圆滚滚翘起来的屁股,他咽了咽口水,继续往下看去。

心里没有丝毫促狭之意,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掀了薛承福的裤子,想要看看那伤处。

“嘶。”薛承福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翻过身来。

“疼?”薛文锡立即收了手。

“不疼。”薛承福摇摇头,转身又趴了回去——他就是下意识地对那处腿伤敏感。

“你以前的名字……”薛文锡转了个话题,顿一顿,末了觉得他倒像个少爷,“应该挺好听的。”

薛承福懒洋洋地哼哼两声:“还行。”

“为什么忘记了?”

“想忘就忘了。”

薛文锡哦了一声,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屁股——方才想了很久,如今一下手,确实是非常地愉快。

而后他利索地起身,一溜烟没了影:“到饭点了,我去弄点吃的。”

薛承福则仍旧趴在床上,还在瞪着薛文锡。

“什么团长爸爸的,没点样子!”

嘟嘟囔囔一句,完后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粪坑,就算再爬出去洗干净了又怎样呢,自己早就浑身发臭了,他怀疑自己本来就该是长在粪坑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很快就不想了——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马上就有饭吃了。

意料之外的是,团长的伙食,竟也粗糙得比小兵的好不了多少。

好在没人有空挑剔这些,薛承福很快就扒拉完了一碗饭,抬头却见薛文锡没怎么吃,正在看自己。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看什么?我有这么好看?”

薛文锡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匆匆吃完饭,他干脆放下了筷子。

薛承福还在大嚼大咽,一时腾不出嘴来说话,然而抽空扭头一瞥,他倒再不怕挨饿了,只怀疑薛文锡是在给自己留饭。

一个团长,吃得这样拮据,难道这支队伍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薛承福漠不关心地想着,决定还是先吃完这顿再说吧!

扒拉完干巴巴的饭菜,薛承福打了个饱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他是不会不好意思的,脸上如皮厚的灰泥就像层面具,埋葬了他的羞耻心,然而洗了个澡,他的羞耻心再次无处可藏,只得又跑了出来。

因此他是真不好意思,以至于竟然脸红了。

薛承福恨恨把手按在胸口上,怎奈这串饱嗝竟像没完没了的一般,怎么也忍不住,于是他只得兔子一样撒腿跑到帐篷外去了。

在帐篷外吹了会儿冷风,嗝是不打了,但薛承福也不是很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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