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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 下——by物质依赖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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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他对薛文锡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把握。表面看起来,薛文锡大概是个不修边幅又有些仪表堂堂的团长,然而实际上,实际上谁知道呢?

他总能从薛文锡或浅或深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要吃人的感觉,自己真有这样的魅力吗?

薛承福有点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从前的自己当然是漂亮好看的,而现在的自己,他很不愿直视。

于是沉着一张脸,薛承福满怀心事地迈着瘸腿在外面又拐了两圈,手里拄着自己的新拐杖,一下一下地跟着自己的步子遍地乱敲。

他是很想要想清楚些什么,但无奈总是事与愿违,走了两圈以后发现自己都要被风给吹懵了,反倒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么就只好按着性子来了,横竖怎么想,这人生也是想不通的,那么又何必再想呢?

他知道自己虽然存着戒心,可仍是莫名很愿意亲近薛文锡的。

薛文锡对自己的好也许真的有所企图,可无论如何,他给了自己饭吃,给自己洗澡,给了自己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姑且可以算作家吧。这一切几乎叫薛承福从心底都颤了一颤,几乎要感动得落泪了。

于是虽然对自己的外表已然无甚自信,薛承福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尽量平衡着双腿,尽量四平八稳却仍是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帐篷。

此时薛文锡正坐在床上看书——天知道他哪来的书。

薛承福下了这么个决定,心里觉得就跟把死了的自己再又重新翻出来似的,一时很是犹豫,可边犹豫的空儿他就已经走到了床边。

薛文锡没抬头:“吃饱了?”

薛承福在他面前跪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开始解他的裤子。

薛文锡不看书了,瞪他:“你干什么?”

“你给我饭吃。”薛承福只这么说。

“嗯?”薛文锡挑眉,“我知道。”

薛承福还在动作,抽空耸耸肩,尽量表现得非常随意:“对啊,就是这样,你给我饭吃。”

薛文锡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然而他抬手摁住了薛承福:“你也怪累的,早点睡吧。”

薛承福不动了,僵直地跪在地上。

薛文锡则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

末了薛承福轻轻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抖抖腿,低着头道:“我么,吃着家里的闲饭不做事。”

薛文锡点点头,哦了一声,似乎很是明了了。哦罢他放下书,转身把被子铺上,再又细致地拿手捋好,啪地一拍:“行了,滚上来吧。”

他又转头面对还在专注着自己脚趾头的薛承福,只觉得现在看起薛承福来又多了些什么,仿佛是自己用目光把薛覃霈靳云鹤都揉碎了,捏成眼前这一个人。

“嗯。”薛承福接着就把目光从脚趾头上收回来,爬上了床。

第五十七章:再返故地

靳云鹤被逃跑的人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跑,直到被挤进一个防空洞。

防空洞阴暗潮湿极了,恍惚让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如今已经转世投胎变成了一只老鼠。

警报解除以后,他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走了出来,人们各自回了家,他却在原地兜兜转转,不知到了哪里。

他想回去找薛覃霈,可是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于是走投无路,他沿途询问着,用两只脚走到了天河园。

天河园又变成小桃园了。靳云鹤恍若隔世地看着那里简单立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小桃园三个字,木牌后面便是一片隐隐绰绰的绿树青草,带着很清新的味道,一条小路从他脚下延伸下去,曲曲折折地往里一拐,仿佛真能通往桃源似的。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身想要夺路而逃,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了,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小桃园变成了天河园,天河园又变成了小桃园,变来变去的,其实也没怎么变,靳云鹤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有心数着,发觉每一处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地把自己吃了又吐,呕心沥血地变化着,可这里却变着变着又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靳云鹤仰着脑袋不动,他也变着变着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而后转头四顾一番,小桃园确实已不复当年风光,处处都是一副凋敝光景。靳云鹤又游魂般走了一圈,走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天色黑得透了,但靳云鹤看到了光亮。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确实还有灯亮着。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内响起了局促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门内的人惊讶得挑起两条长眉,而后又道,“你……”

始终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我啊。”靳云鹤站立着,手指却又偷偷绞起了衣服,“是我。”

“进来吧。”阮凤楼闪了闪身子,靳云鹤便不客气地进了屋子。

靳云鹤搓了搓手,仿佛是有些冷,但这样的天气,说起来确是不会冷的。他转头打量着周围四处,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个小孩。

“你是……阮凤楼……”犹犹豫豫地说一句。

阮凤楼也没听出他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疑问,于是只得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靳云鹤自顾自地点头,突然说道:“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什么都能做。”

阮凤楼愣了一愣,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大概是有些潦倒了。潦倒的人他这些年见过太多,所以也有些见怪不怪。

因此问道:“你能做什么?”

言罢也不遮掩,从上至下地打量他,尤其是他那张脸。

靳云鹤看出来了,觉得脸上很有些火辣辣的意味,但他对脸说道你要争气,不好看也不打紧,但是你要争气。

他的脸这么对他自己说。

阮凤楼算是个相当不浮躁的人了,他虽然没怎么说话,可一张脸,就跟戴了张笑着的面具似的,怎么也就是那样笑着,即便是靳云鹤这样自以为懂得些什么的人,也看不出阮凤楼在想什么。

他既不幸灾乐祸,也不同情,单只是讲话。

“我说了,我什么都能做。”

“那你找个地方先睡下,有什么明天再说。”

“好……谢谢。”

言罢阮凤楼自己挑灯睡去了。这里还原始得没有电,于是靳云鹤也摸索到了一张床,潦草地和衣躺下睡了。

迷迷糊糊睡下去以后,靳云鹤看见了二狗。睡熟时做梦总是感觉深刻的,他做梦的时候就以为二狗真的没有死,甚至仿佛还触摸到了二狗。

然而一觉醒来,他把什么都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昨夜梦了什么。

他只睡出了浑身的疲软和头疼欲裂,几乎就要爬不起来了。

此时鸡鸣声响起,阮凤楼早已洗洗刷刷地打理好自己,推门进到了院子。靳云鹤觉得自己没有比他起得晚的道理,于是只得挣扎着爬起来,不论他在忙什么,那也得帮一把手。

阮凤楼几乎没空理会靳云鹤,靳云鹤却站在一旁看他——一副纸糊的身板,上半身挂着松松垮垮的长袍,袖子挽到肘子处,时不时还要往下滑。腿上则套了条花裤子,也是半挽到膝盖上方,一边长一边短,堪称不伦不类。

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话到了喉口,他又突然觉得有一种非常沉重的疲惫把那些话又压了回去。

阮凤楼正在卖力地挥斧劈柴,大概过会要烧火做饭,靳云鹤虽然心里想着要帮把手,但实际只长时间地呆愣在一旁观望阮凤楼劈柴。

阮凤楼劈完柴,手脚并用地抱起柴火,仍旧是没空理会靳云鹤,只是抛下一句“我去做饭”,自顾自地便走了。

靳云鹤看着阮凤楼因为怀抱着柴火而略带蹒跚的背影在自己面前一转身消失不见,又在原地短暂地站了一会儿,突地就栽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地上,幸好方才是横着摔的,他没有摔坏脑袋,他微微转头,觉得脑袋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

他又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

不远处升起一股细烟,靳云鹤走回屋里,很快阮凤楼端着饭菜走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他仍旧是穿得不伦不类的,现在甚至还多了条花围裙,然而脸色倒是白里透红,被热气蒸腾得很饱满。

阮凤楼呼出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抄起筷子:“吃。”

靳云鹤动作缓慢地拿起筷子,阮凤楼这才腾出眼睛看他:“呦,你脸上怎么回事?怎么破了?”

靳云鹤拿手一模,果然是破了,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于是阮凤楼不再理会,自己吃起来。

“说吧,你能干什么?”阮凤楼啃一口馒头,同时不妨碍他继续说话,“反正这儿已经是没人了,就我还能唱几嗓子,赚点饭钱。”

靳云鹤想了想,不知道天河园是怎么了,但他说:“那就把天河园再开起来,我们两个。”

阮凤楼喝一口粥,面不改色地看他:“不行,招日本人。”而后转头看窗外,“你知道这儿死过多少人么?”

靳云鹤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同时耐心地等待着。

他以为阮凤楼有很多话要说,也许要哭,也许会抽抽嗒嗒,所以他很耐心。他看着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很多尸体。

但他最终只得到两个字——

“很多。”

阮凤楼很快吃完了,放下碗筷看他。

靳云鹤本来也没什么食欲,干脆就此了了结束早饭。

阮凤楼却横了一眼,瞪着他:“吃不完?浪费!”

靳云鹤于是低头,发现果然是剩了许多,于是只不得已又把剩下的饭菜全部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他边吃边想,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如今是无处可去,在这诺大的上海想要找到薛文锡简直就是海底捞针,几乎不可能。

所以他留下来,一天天地找,找一辈子,他就不信找不到。

自己是没什么本事的,但曾经也在戏园子里左右逢迎,很会接客人。现在他想把天河园重新建立起来,就差阮凤楼的同意了。

阮凤楼不能不同意,他必须得同意。

靳云鹤想到这里,把目光收回来,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同他讲话。

“我还是在想——你一个人要管理这么一大个戏园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锲而不舍,继续纠缠。

阮凤楼的手指开始没有方向地在桌上划拉:“但我现在过得很好。”

靳云鹤被他的手指抓住了目光,仿佛把他的手指当作一场戏在看一般,神情十分地专注:“我知道你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可是你不能不看看外面,你真觉得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么?”

阮凤楼警觉地抬起头看靳云鹤,眯着眼冲他笑了一下:“那也是我的事情。”

靳云鹤回报一笑,连带着脸上的疤也笑了起来:“但我看出来了,小桃园不是你的。你只是住着,它现在并没有主人,那么我要做什么,你其实是管不着的。”

“你敢!”阮凤楼终于把脸拉下来了,但仍是心平气和,“我扒了你的皮。”

“好,”靳云鹤不为所动,“那我等你扒了我的皮。”

阮凤楼瞪着他:“靳云鹤,我今天才真算是认识你了。你这张脸怎么回事?磕的?碰的?被人打的?我就说你怎么回事啊,脸都不要啦?”

靳云鹤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听他噼里啪啦骂完这么一通,不觉气恼反而欣喜。一来阮凤楼骂完出了气,兴许就软了,没准也算是答应了。二来他最怕那种始终不动声色的人,没头没底的,他心里打鼓!

既然欣喜了,靳云鹤便露出一个真心笑容:“这个么,其实是我自己划的——并且确实,如你所说,这张脸我不要了。”

阮凤楼被他噎住了,硬是盯着他看了半晌,半晌后烦躁地抛下一句话拂袖而去:“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靳云鹤低头,止不住地就要勾起两个嘴角。

这阮凤楼,真有意思。过了这么多年,乍一看倒是蜕变成了个百毒不侵的模样,其实内里还是傻得很。

他这么想了一会,心底便渐渐又回复出些许柔情来。

阮凤楼乒呤乓啷地气急而走,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靳云鹤不管,只看着那个方才被阮凤楼潦草推开,此时半掩着的小木门,拿手摸着脸上长久与自己相伴的伤疤,心里正是止不住的高兴,因为觉得是它帮了自己的忙。

他一高兴,似乎头也不痛了,于是喜滋滋地把桌上的碗筷都收起来,他走到厨房,哼着歌把桌上的狼藉整理了一个干干净净。

第五十八章:振作

靳云鹤扪心自问,真要说不过意不去,他认为不妥。

阮凤楼比自己命苦,比自己可怜,比自己美貌,或许也比自己聪明,可自己即便如今落魄了,大概曾经也算享过福的,阮凤楼却是个永恒的劳碌命。归根结底,他觉得阮凤楼之所以一直被人踩着,还是因为阮凤楼太实在。

他有点悔恨,因为自己到现在才看出来这样的实在。阮凤楼虽然也同自己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句话里九句不能全信,可他就是实在!这种实在没有流于表面,只有当人落魄了,才能真正看出他的好来。

他想到这里,十分替阮凤楼亏得慌,于是就忍不住地想要数落数落他。

但阮凤楼现在还在兀自生气,不知所踪,靳云鹤没空找他,自己先出去翻箱倒柜地找药去了。

这里虽然人空了,可总归会有些什么留下来的,他得自己找。

他忍着身体上的不爽利接连倒腾了几个屋子,阮凤楼自己就走过来了,靠在门边,神情憋闷,似乎随时准备口发毒箭。

靳云鹤瞥他一眼:“来了?”

阮凤楼从鼻子里发出来一阵模糊的哼唧声:“你干嘛呢?”

“我看看这儿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别找了,我都找过也扒拉完了。你想要什么?”

靳云鹤无奈而疲惫地直起身,不得已拿手扶了腰:“我找点药。”

“药?怎么,发烧了?我就瞧着你脸红得奇怪,还以为你看上我了。”阮凤楼从门框上起身,转头出去了,“等我给你拿。”

靳云鹤晕乎着脑袋看阮凤楼去了又来,伸手接过药来:“这是什么?”

一包散发着苦涩气味的中药,靳云鹤掂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药啊。”阮凤楼一仰脖子,“自己不会去熬?”

“没有西药吗?就剩了这个?”

“就剩了这个,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我不要了。”靳云鹤把药塞回去,慢腾腾地迈步就要回屋,“我睡会儿就好。”

阮凤楼接过药,蹩了蹩眉,没有说话。

靳云鹤折腾了一阵子,现在实在是没有力气自己熬药了,他宁愿睡上一觉。他心里觉得这病可真是奇怪得很,方才自己大刀阔斧地把桌子碗筷都给收拾好了,也没觉出什么不舒服来,如今什么都没干,却连走两步都吃不消。

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脑袋一沾枕头接着便睡死了。

阮凤楼这里没有西药,当初日本人来这里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屠杀,没死的早就把药抢完了,连滚带爬地收拾家当离开了这里。

他低头叹一口气,自己又走到炉边生起了火。

药熬好了,阮凤楼小心地盛好,拿两只手端着,轻轻悄悄地走到靳云鹤身边把他叫醒了:“起来了,喝药。”

靳云鹤迷迷糊糊地睁眼,虽然并不想喝药,但心里很清明地知道这是阮凤楼给自己熬好了端过来的,于是强撑着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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