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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寄余生 上——by物质依赖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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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怪你了,之前还以为你为了上位使手段害了符小玉,是我心眼小,总计较小时候的事情,咱俩还是和好吧,我有空来看看你。”靳云鹤转身要走,再耗下去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阮凤楼这样服软,又哭了一回,倒显得他越发不是人了。

如今的天河园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桃园,除了小蝴蝶,再没有他认识的人。

师傅走了,符小玉走了,所以他也该走了。

然而阮凤楼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什么小时候的事?”

靳云鹤嗤笑:“行了,你也别装傻,你以为你那顿打是白挨的?要不是你把小玲儿赶走,我至于对你下那样的狠手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你还怕什么。”

阮凤楼突地变了脸色,急步前来拉住了靳云鹤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我赶走了小玲儿?”

靳云鹤也不笑了,他看着阮凤楼突变严肃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什么,愣了一愣而后问道:“不是你?”

阮凤楼却突兀地笑了一声,跌坐回了床上:“原来是这么件事,我当咱们玩得这么好,你却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

靳云鹤顿时便黑了脸,低声骂道:“妈了个X的,那就是符小玉了。”

二人同时默契地噤了声,靳云鹤拉着一张脸出去了,小齐如同一个影子,也跟着走了。

此时天已将暗,靳云鹤跨进车里坐下,砰地一声关了车门,兀自不再讲话,心中乱得如同一团麻,不知该说什么。老王似乎在耳边又嗡嗡地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第二十一章:再回首

靳云鹤到家的时候,薛文锡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

“去哪儿疯了?”薛文锡淡淡问了一句,没有抬起头,“薛覃霈和你在一块儿么?”

靳云鹤没说话,径直走过去靠在沙发一边,搂住了他的腰。薛文锡终于放下报纸,也回搂过去,低头问道:“怎么了?”

靳云鹤摇摇头:“我回了一趟天河园。”

薛文锡心里咯噔一声:“怎么?”

靳云鹤此刻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没有心思探究薛文锡的往事,而是心情非常不好地把脑袋埋在薛文锡怀里钻了钻。

薛文锡却是心里打鼓,只面上假装平静地拍拍靳云鹤的头:“小猫儿似的。”

靳云鹤仍是没有说话——他心里实在是太乱了,乱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薛文锡见他没了动静,便伸手拿起报纸继续看了起来——他心中是有些不安的,如今日本人对于中国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一只脚已经跨进东三省。虽然自己的势力是在这个英租界之内的,一时还与日本人无关,但是整个中国不太平,他便也无法太平。

因此对于家中的事,他此刻也并不十分挂心。

靳云鹤蜷缩在薛文锡怀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

薛文锡早已看完那张报纸许久,正在心里细细盘算,若是形势变了,会怎么变,也好给自己和家里人留个后路,他是绝不会做汉女干的,他心里清楚,然而只要手里有钱,先到国外躲两年再回来也不是不可以,权力没了就没了,这样的世道,能保住命就已经很不错。

他知道自己的命就相当于整个薛家的命,儿子没什么本事,没法依靠,靳云鹤则更无可能,他是从小就清楚只能靠自己的,因此现在头脑便异常冷静清楚。

这里就快要变天了,或早或晚,该来的总会来的。

这边薛文锡顾前顾后从南到北把整个中国都分析了一变,正思索着,突然被靳云鹤一声轻叹给打断了,他回了神,问了一句:“又怎么了?”

靳云鹤闷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去小桃园?”

薛文锡一阵讶异同时又有些不安,以为靳云鹤已经摸清了自己从前那些破事:“是啊,你都知道了?”

靳云鹤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什么了?”

从前靳云鹤只要一从鼻孔出气就没什么好脸色,薛文锡习惯了,因此还以为他想到自己那些事心中不顺,便随口安慰几句:“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儿了,该忘的就得忘,要不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薛文锡口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是清楚,自己是不会忘记靳椋秋了,那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忘不掉,因此这辈子,他是注定要和自己过不去,至死方休。

然而靳云鹤又奇怪了:“你在说什么?”

他心中清楚薛文锡说的定不是自己想的那件事,然而他说得有模有样,那就一定是他心中有事了。

薛文锡即刻反应了回来,明白靳云鹤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又改了口:“我瞧着你黑了脸,还以为你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儿来了,随口劝你两句,还能怎么着。”

靳云鹤是个猴精的人,他哪肯放过薛文锡,即刻来了精神直起身坐在薛文锡身上,看着他追问道:“你以前老是去小桃园,是不是也捧角儿?你捧了谁,我认识么?”

薛文锡假装苦笑:“你随便找个人问问,我去小桃园那会儿,薛覃霈在他娘肚子里怀着呢,我哪有闲心乱捧什么角儿啊,就是随便看看戏。”

靳云鹤不信:“上次那条黑色围巾,是谁的?”

薛文锡对于靳云鹤的忍耐限度总是相当高,虽然听到那条围巾,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继续笑:“围巾而已,你管那么多?”

心中突然有些无奈——敢情是把这靳云鹤当老婆来哄了,自己实在是变得太过宠溺他了,是因为他与靳椋秋无法斩断的血缘么?还是因为那张相似的脸?

靳云鹤自讨了个没趣,心中已经暗暗决定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因此及时地收了手——他知道薛文锡如今面对自己,心已经软了,但他还是不敢乱摸老虎屁股。

凡事掌握分寸,靳云鹤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薛文锡见他不说话了,心里也有些感叹——靳云鹤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是油嘴滑舌的,这是生来如此,他还小的时候薛文锡就知道了,因此并不讶异,后来他稍得了权便放纵得没边没型,薛文锡也不讶异,因为也已经料到他会如此。只如今靳云鹤在薛家待得久了,虽然有时还会呈口舌之快嘴不饶人,但竟也学会了体谅与理解,这却让薛文锡有些感动了,如同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成熟一般。

同时薛文锡又仔细一思索,按照靳云鹤的性子,自己和他爹那档子事是怎么也瞒不住他的,更何况他要打听,渠道还有很多,他是没法为了这样一件事去封住所有人的口的,因此不如自己告诉他算了,也免了麻烦。

心里这么打算了,声音便缓和下来,薛文锡把靳云鹤放正了,自己也正声说道:“其实你要知道,我现在就能说,想听么?我以前的事。”

靳云鹤扭头看了薛文锡一眼,突然改变主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知道了也许并不一定是好的,并且薛文锡此刻是如此的认真,他又不忍了,因此摇摇头,轻声道:“算了,不勉强。”

薛文锡又笑了一下,竟显得有些和蔼,而后他淡淡道:“这次不问,以后没机会了。”

靳云鹤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嗬,你认真的啊?”

薛文锡兀自留着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弧度,也不再答。

靳云鹤却是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唇红齿白,双眼都眯起来了:“行啊,那你就随便说说,你要是真骗我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就当听个故事。”

薛文锡起身把报纸扔到一边,拍了拍靳云鹤的屁股:“先去洗个澡,洗完了我再跟你说,你让我好好想想。”

靳云鹤兴奋地在沙发上蹦了一蹦,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他举起右手打了个敬礼,颇有架势地应了句——得令!

薛文锡看着他那副欢脱的模样,心情复杂地牵了牵嘴角,摆摆手赶他上楼:“快去吧。”

靳云鹤飞也似的奔上了楼。

看到靳云鹤由那副没了骨头似的样子突然又变得活蹦乱跳,薛文锡是有些欣慰的,然而想到自己刚才居然答应了这么一件事,突然又觉得头疼起来。

他当初买下这个洋楼,是看中了它的不大,从前门到后门,走个不到十分钟也就到了,而家里虽然上下好几层,加起来几十间房,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要与自己住得紧凑的,有些事他必得掌控。他实在是个心里很怕的人,从前丢了那么些人,他丢怕了。平日里表现得有些暴戾凉薄,一方面是因为他天性如此,另一方面,却因为他实在孤立无援,无法停下来,只得像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一停下来,就要露陷了。

此刻家中儿子不在,靳云鹤也回房去了,他一个人坐着,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习惯性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孤单地抽了一会儿,心里那些不能细想的事儿突然全部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忘不掉的,因此平日里尽量避免想起,忙得时候,顾不得想起,上次不得已的一次回忆是因为靳云鹤。这次被迫想起仍是为了他,他还得把所有细节一一记起来,只没想到这一下子突然回到从前,竟仍会有如此残忍刻骨的感觉然而他又该从何说起呢?这件事太难说清了。

薛文锡是很清楚的,这整个故事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个笑话,人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嘲讽,他在故事中最多也是个恶人角儿,自始至终,他不过成全一个他人的故事,他们二人轰轰烈烈了,自己却得一个人继续过下去。

最让他难以说出口的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靳椋秋心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虽然自己是有钱有势的那个人,却也是从没被他瞧起过的人。

他就这么随便地死了,连儿子都没有管,而自己如今坐在这里,要对他的儿子讲述他们二人的故事。

靳椋秋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恨得牙痒痒,要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活活咬死他了。

那么清高的一个人,竟同自己的儿子一块儿落到了自己的手里,他若是还活着,此时此刻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然而即便如此,他要生吞活剥了自己也罢,心里却还是想再亲眼看一看他,亲口质问他,亲手摸一摸,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而不是一腔热爱与愤懑,最后所能付诸的,只有脚下一方冰冷坟墓。

薛文锡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因此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笑来,因他边抽着烟边又笑了,不仅声音嘶哑,更是被呛了一口,开始咳嗽起来。

他觉得可笑,无非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从来就不恨,只是不解,然而刚才那一番回忆,却叫他突地觉出自己的恨来。

原来不是不恨啊。还是老话说得对,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只是他从没爱过所以不知道有多爱,从没恨过,所以竟连自己恨了,也不知道。

楼梯上靳云鹤蹦跳着下来了,浴袍系得松松垮垮,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没穿衣服似的。

幸好家里只有一个薛文锡,剩下许多人,不当别人来算。

薛文锡掐灭了烟头,随着靳云鹤上楼刷了个牙,漱了口,也换了身衣服半靠在床上,明白这一刻终究是要来了。

从前的爱恨,终于也要蔓延到与那人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身上与心里了。

靳云鹤在一旁撑了脑袋,饶有兴致地等着薛文锡开口。

薛文锡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而靳云鹤安静地等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

到最后他的思考终止于一声叹息,屋里的灯都关上了,只留下一盏小台灯,光线暖而昏暗,照在薛文锡脸上显得宁静极了,竟像一个守在孩子床边讲故事的爸爸。

第一次二人同躺在一张床上,却无关情欲。

然而有那么一瞬,在靳云鹤的心里,划过了一丝奇异的想法——自己与薛覃霈竟共用一个爸爸了,他想。

然后他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薛文锡开始了他的故事。

第二十二章:血缘

薛家曾经是几朝为官的,后来革命了,中国变天了,年轻的薛老爷投靠了国民党,终于在老年的时候混成了上海市长。薛市长有四个儿子,老大长到三十岁横死,两个儿子夭折,直到老得快不行了,他才又得了第四个儿子。那第四个儿子是薛家的宝贝,是独子,外人叫他薛四爷,家里人都叫薛少爷。

这个薛少爷因为从小受宠,便长得十分骄横,大了以后喜欢玩男人。后来他该成家了,薛老爷也该老了,他终于还是结了婚娶了妻,薛老爷也满意地咽了气。

那薛老爷在死前早已把警署上下打理好,准备让薛少爷接手,这位子是个活的,干得好与不好,都看薛少爷自己的本事,有本事自然好,没本事凭那家业也够让他快活一辈子。薛老爷快死的时候已经没有野心,并不想再继续把薛家发扬光大了,三代没落的规律他是明白的,因此只希望那不孝子不至于把家业散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下场。

好的是那市长最终叫一位曾与薛老爷同生共死的手下做了去,忠仆是很有本事的人,而且的确很忠。

薛少爷起初并没有什么本事,能一人接手警署也是个奇迹,如果没有薛老爷旧党上上下下里外照应,他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然而这薛少爷若真是一辈子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过下去也就算了,他仍旧可以呼风唤雨,有个家,有个妻,有个儿子,说不定还会有女儿。他能时不时地会情人,可以娶好几房姨太太,没有人管得了他。

可这薛少爷偏生不老实,非要试一试爱情。并且他很荒唐,他在戏园子里找到了他的爱情,他知道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他还是死心不改。他是怎么寻找爱情的呢,他把他喜欢的人硬抢回家,非要和他在一起。那这样人家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喜欢的人,家里的任何事都不瞒着,这样他就以为自己对那人很好了,他哪知道此时就连旁人都要看不过去,薛少爷的妻正怀着呢,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对别人好了!

最荒唐的还不在这儿,他抢的戏子是个男人,他不仅抢了男人,还抢了男人的女人,于是后来发生的事便也不奇怪了。

薛少爷有许多不义之财,那男子得了他的信任,终于有了机会,带走了他的家产和自己的女人,重新活了一次。

那戏子是个性子烈的,也很可惜,后来他的女人难产死了,他便也跟去了,留下个儿子,而薛少爷的妻刚生下一个儿子,因为丈夫的荒唐,也病死了。

薛文锡说道这里,停住了,再没有然后。

这整个故事讲得如同说书,如同饭后闲谈,如同从别人嘴里听到富贵人家发生的不幸后作出的一番幸灾乐祸的评论。

靳云鹤一直很安静,也没有插话,直到薛文锡不再说下去,他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一句:“你个老东西,真是又蠢嘴又拙,你会讲故事么?有你这么讲故事的么?”

说完又安静了下来,哽着嗓子又扯了一句——“蠢死你算了!”

薛文锡在一旁,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不清不楚的笑声,仿佛呛到了一般:“我也觉得这故事讲得不好,你这么体谅我,也算我没白疼你了。”

靳云鹤又习惯性地从鼻孔出气,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问道:“那戏子的儿子呢?是不是在天河园长大了?”

算起来,那孩子是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想到这里,靳云鹤心中突然升出一个奇特的猜测。

薛文锡的目光一直在很远的地方,他轻声答道:“那孩子确实在天河园长大了,他是你。”

靳云鹤静了一会儿,这一荒谬的猜想甫一生出便被验证了,然而心中并无震惊也无任何强烈的情感波动,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后他轻轻一哼:“算你老实,没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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