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钟仪去取了琴过来。
端坐着,钟仪定了定神,奏了一曲《南国之冬》,这是南楚有名望的琴师所作,琴声温雅,却隐隐透出坚韧,粗听柔软温和,细闻却铁骨铮铮。
一曲终了,朔玉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你可知楚共王曲沧的为人。”
钟仪道:“这不是在下所能知道的。”
朔玉再三询问,钟仪道:“只知道家父曾说,楚共王还是太子时,虚心请教,不露锋芒,除此之外,在下并不知道其他的了。”
朔玉微微点头:“你先出去候着。”
“是。”钟仪抬步边走,出了门,两个身穿黑衣的带刀侍卫就将他“请”到了院落干坐着。
房内。
“此人如何?”
“既然楚国的公文上提及到了‘郧地守官钟仪’,便将他送过去吧。”
朔玉笑了:“看来你对他印象尚可?”
范文子道:“此人是个君子。说他先父的职宫,是不背弃根本。奏家乡的乐调,是不忘记故旧。举出楚君做太子时候的事,是没有私心。不忘本是仁,不忘旧是信,无私是忠,尊君是敬,他有这四德,给他的大任务必定能办得很好。”
朔玉若有所思,尔后,拍了拍手掌。
钟仪又被带进了房内。
朔玉道:“念你品行上佳,谈吐得体敏达,故而遵从贵国之意,由你来担当此次重任。”
钟仪道:“不知所谓何事。”
范文子将文书递给他:“如今虽然休战,但我北晋境内仍受一些困扰,请代表北晋向贵国表达和解的心愿。”
钟仪怔忪:“我,我可以回楚国?!”
朔玉朗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你此番回去,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钟仪低头不语,双肩却开始颤抖。
范文子拍拍他的肩膀:“这么说定了,中旬便举行仪式,还望你早些准备。”
夜晚,钟仪点着灯,坐在书桌前久久难平心跳。
回楚国,回楚国,回楚国……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块,扔进冰结的湖面,“咔擦”冰面碎了,水在冰面下继续流动着,好像往日又生动了。
他在晋安这些岁月,心中隐隐有一处不敢去触碰,那便是南楚。
他别离了故土,成了个囚徒,在战火岁月中苟且偷生。如若没有朔回,没有重逢,他又是什么模样。
故乡,故乡。
那弥漫着花香的早晨,熟悉的乡音,走过多少次的街道,还有爹爹娘亲,府上的老刘管家,阿蓉……
好想,好想回去。
此时,安都也要下雪了吧。
钟仪看着窗外,夜很深,窗外黑漆漆一片。
他有一颗赤诚之心,宁愿戍守着摇摇欲坠的郧地而放弃与家人相守,而如今钟礼的身份,让他陷入了两难。
相处的日子,那么的愉快,好似梦里,然而梦醒的时候,才会去想,他们现在的立场,是如此的对立。
那次,他被朔玉击中了痛处,如今,他又无法不去思考以后该何去何从。
自己本是楚国之人,如今有了机会,为什么不回去,这一回去,又传达了北晋停战的意愿,这样的事情,本是两全其美……
可是,他还在这里。我应该等待他回来。
钟仪心中微微一颤。
有些痛苦的抱住头。
在战争中逝去的人,对他而言太过重要,钟仪闭上眼睛,稍微想到他过去的年月,里面就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如今他们离去,而上天将钟礼重新放回了他的生命之中,到底是喜,还是悲?
钟仪趴伏在桌面上,长长的睫毛低低的垂落着。灯火阑珊,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没有他的陪伴,这样的漫漫长夜实在难熬。
回楚国,回安都,他的家人都还在等待着他……
还是留在这异国他乡,等待着朔回回来。
那么,他还能回去吗?朔回会让自己回去吗?
可是,他会来找自己的吧?
好像自己站在索道的中间,天上漆黑,看不见光亮,索道摇摇晃晃,下面的波浪猛烈地拍打着木板。
向前走,是熟悉的大道,身后,是陌生的小路,一双无形的手蛮横地推着他:走啊!走啊!现在放你回去!走啊!
他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又一步一步的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索道的彼端,朔回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同我一起走,跟上来。”
朔回深紫色的眼瞳看着他,看不出他的意愿。
钟仪端坐起来,开始提笔写信,实在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不知不觉,写了很多。
他将信放在书案之上,用砚台压住。
钟仪垂着眼,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又再次提笔,另写了一封。
几日后,落雪,晋安的雪景与安都不同,钟仪想出门看一看。
“钟公子要出门?”
卫十站在门口,笑嘻嘻道:“亲王吩咐过,您去哪儿我们都得跟着。”
钟仪道:“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卫十道:“行,这就去准备。”
钟仪在衣柜里翻找,看见一件猩红色的绒披风。
取出,这是朔回的,展开一看,很是宽大。
钟仪披在肩上,系好了衣带,温暖瞬间包裹了他,好像被拥抱着一样。
坐在马车上,风虽然寒冷,却带着独有的冰雪干净。
站到了山顶,俯视着晋安城,繁华而忙碌,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全是薄薄的雪,纯白色的雪花从有些阴沉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恐怕过不久,天地间就是一片雪白了。
风掀起猩红色披风,墨色的发沾染上了白雪,钟仪站在高处,面色淡然,眼眸如星,飘逸洒脱,恍若谪仙。
“卫十,若朔回回来,告诉他,去安都找我,我就在钟府等他。”
“安都钟府?哪儿?”
“桌上放了信,信中写得详细。”
卫十眸光微闪,道:“我一定会转告亲王。”
钟仪点头,背过身,依旧眺望着远方。
十日后,宫里来了诏令,钟仪去了王宫。
北晋王宫,百官之上,朔玉宣读了诏书,钟仪接旨。
号角声响起,钟仪站在数百阶高台之上,聆听天地之音。
当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王宫驶出,绕晋安城游行之后,最后的队伍护送着钟仪出城。
他坐在辇车之内,透过纱绸看着路边,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正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晋安,城门。
“砰”的一声。
朱红色的城门在身后关闭,好像断绝了一条通道,心中突然浮现了不好的预感。
钟仪猛然回首,此时大雪已经飘落了下来,他背着那把朔回送给他的琴,一步一步的回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担忧,心中起伏不定。
“使节?使节?”
有人唤着他。
钟仪收敛了心神,摇头,道:“启程。”
车队又行驶了起来。
“钟仪!”
“!”
他又再次回头,定格在视野中的,只有那蔓延着的脚步,和孤寂无声的大雪。
他轻声道:“朔回,我等着你。”
钟仪收回视线,抚摸着琴身,心中百转千回。
回楚国的道路很是漫长,窗外不变的,是凌厉的风声,雪花片片,寒冷刺骨。
闭上双眼,浮现的,是那张俊美的面容。
——我等着你。
北晋,王宫。
朔玉看着信。
范文子微微一笑:“这么多?”
朔玉慢悠悠道:“看来也是用情至深。”他微微叹气,道:“可惜,他是楚国之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朔玉抬眸道:“辛苦你了。”
卫十站在一边,道:“为陛下效劳,是属下的荣幸。”
朔玉朗声大笑:“哈哈!卫氏代代豪杰,你年纪尚小,但也是可塑之才。”
卫十道:“陛下过奖。”
范文子道:“钟仪如若不留下书信,就这么回南楚,以二人的关系来看,恐怕亲王会起疑心。”
朔玉道:“那便再写一封。”
范文子点了点头:“交给微臣办吧。”
第一百二十章:重归故里
北风呼啸,王散因站在高处,看着远道而来的车队远远走近。复制网址访问 %大雪之中,他们的来路被覆盖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便被埋在雪下。
王散因微微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身,抬手道:“准备,他们到了。”
钟仪坐在马车上,路程太过遥远,这些马车上的颠簸日子,早就将他折腾的十分疲倦狼狈。
突然之间,听到了熟悉的欢庆乐曲。
乐曲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甚至都可以附和着。
好像一道光,照射进了经久不变的黑暗,他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
“是到了吗?”
“是啊是啊!您看看城门之上,不就是礼官嘛!”
原来已经到了边境。
钟仪心中激动,看着熟悉的南楚字体,居然热泪盈眶。
城门打开,举城欢庆,焰火升起,红色的布幔支了起来。
钟仪看到王散因从城门上走下,缓慢从容。
天台之上,按照礼典,盛大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使臣。
车队进了城,王散因看见了他,平时冰冷的脸,居然对他展颜一笑。
说不出那种滋味,但是漂泊的心终于放下,好像迷途的孤草终于回到了生根发芽的地方。
钟仪被冠以使臣,但是并没有所谓的劝解,两国的国君肯定早已计划好了。就如同早就部署好的那般,一切稳稳当当,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钟仪,有幸在这个日子里成了主角,并且被载入了史册。
公元418年,南楚和北晋达成和解,宣布停战。
街上明灯亮起,灯笼在风中摇晃着,此时雪下得小了许多,缓缓的落了下来,在灯火下发散出萤亮的光芒。
王散因与钟仪并肩走在一起,雪花落在斗篷之上。
街道上很安静,一时间,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似乎那些硝烟,那些黑暗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王散因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回家看看吗?”
钟仪道:“自然……我,很想回去。”他回想起过往,道:“让父母亲挂念,很是愧疚,以后,我就好好在家里呆着了。”
王散因沉默了一会儿。
钟仪道:“你现在做官了?”
他注意到王散因穿了官服。
王散因有些漫不经心地点头,道:“想好以后去哪儿吗?”
钟仪有些奇怪,道:“就在安都。”他笑道:“我应该可以寻个琴师位置,像我父亲一样。”
王散因看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沉默不语了。
钟仪知道他素来寡言,王散因能陪着他一同散心,已经算是很开心了。
大约到了深夜,两人才一同回了官府。
躺在床上,久久难眠,既有着对回家的兴奋,又有着对朔回的记挂,床榻很柔软,钟仪翻了个身,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依旧明亮。
第二日,其余的使臣回去了,钟仪随王散因继续南下、今日出了暖阳,雪融化了些许。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王散因在身旁闭目养神。
钟仪有些无聊,抱着琴,时不时抚摸一会儿。
“从哪儿来的琴?”
王散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是阿礼送的。”
“嗯?”王散因皱起了眉,低声问道:“他人在哪儿?北晋?”
“……”钟仪有些不好解释,“此事,说来话长。”
王散因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路途上有了倾听的人,钟仪便有所保留地将事情告诉了王散因。
“竟去北晋做商人?”王散因嗤笑一声:“果然是他的个性。”
接着,他淡淡叹息,瘦削的脸逆着阳光,只看见金黄色的睫毛:“可惜我,只能在朝堂之上浑浑噩噩度过了。”
钟仪不解,道:“你不喜欢当官?”
王散因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片刻后又侧头看着窗外,只是轻声说:“你不懂。”
钟仪的确是有些不明白他们这类人在想些什么,明明聪明绝顶,拥有了许多很难得到的东西,却好像依旧很是孤独的模样。
本以为会经过河城,却发现是从另一条路走的,睡醒的时候,王散因只是淡淡地回答:“河城?哦,绕过去了。”
钟仪本打算去看望外公他们的。
王散因看了他一眼,道:“下次再去吧。”
终于,似乎过了很多天,将近都要过年了,路上的行人车马变得很多,红艳艳的喜气到处都是。
安都。
钟仪看到了城门,那些守官的身影在他眼里是如此的亲切。
马上就要到家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在马车上他就开始坐立不安,东扭西扭,实在是忍不住,直接掀起帘子将头塞出去看。
当他从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路过,当他看见依旧摆在街角的豆腐脑摊子,当他默念着一家家的店铺名——他知道,他终于回来了。
担心冷风会不会吹着王散因不舒服,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王散因正看着他,眼眸的神色很是复杂。
钟仪有些奇怪。
马车停了,笑容浮现在脸上,钟仪立马从马车上下来,冲到了家门口。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钟仪大呼小叫,如同一个孩童,兴冲冲地奔跑着,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冰封的寒意。
渐渐的,他停下了脚步。
家里,怎么变得这么安静。
钟仪疑惑着,向钟函和燕惠的院落走去。
“娘亲——娘亲——我回来了!”钟仪推开了门。
卧房里拉下了窗帘,有些昏暗。钟仪走了过去,拉开了窗帘。
刹那,光亮照满了屋子。
他转身一看,空荡荡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般,特别整洁,好像是没有人居住一般。
钟仪甚至闻到了有些陈旧的气味,似乎是不经常通风。
这是怎么回事?
钟仪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见娘亲的梳妆台,上面干干净净的,平日喜爱用的胭脂水粉全都不见了。
突然间慌乱了起来。
爹爹和娘亲呢?阿蓉姐姐呢?
他出了院落,跑到了走廊尽头,他看见小阁楼上了锁。
怎么回事?
“钟仪。”王散因叫住他:“你先在这里等着。”
钟仪回头,老刘管家正瞪着眼睛,有些苍老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亮,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小……小少爷!”他哽咽的声音好像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让钟仪微微愣住。
“老刘管家!”钟仪连忙走过去:“我爹爹和娘亲呢?”
老刘管家用颤抖的手捂住脸,摇头,不住的摇头。
钟仪慌乱了:“他们在哪儿?为什么家里都没有人了?”
“因为……因为……”老刘管家嗫嚅着,担忧地看着钟仪,又求助般的看着面无表情的王散因。
王散因点了点头,示意钟仪跟自己走。
钟仪拉住了王散因的袖袍:“你知道我母亲在哪儿?”
王散因漆黑的眼睛看着钟仪,缓慢道:“跟我来吧。”
钟仪快步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一眼,老刘管家正站在走廊尽头,帽下的发,竟已然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