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见零食如饿狼的马佳佳今天难得矜持了一回,摆出一副视美味如泡面的冷淡姿态,让许戈要么把零食送回去要么留着自己吃。
许戈没跟她客气,当下就拆了外面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打算跟周围同学瓜分。翻翻检检的时候,许戈摸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许戈瞄了瞄周围,见没人注意,耐不住好奇,偷偷在抽屉底下打开了。
盒子里躺着一枚精致的心形紫水晶。水晶下压着一小张紫色信纸,上面难得整齐的写着一段不知哪个狐朋狗友帮熊迪抄来的酸诗。
致:佳佳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迪
许戈被熊迪酸倒了一口牙,心虚的四下看看,唯恐马佳佳发现。他把纸条原样叠起来压回去,这才戳戳马佳佳,把盒子递给她。
过了一会,马佳佳递过来一张字条:告诉某人,下次再敢光天化日之下,呵呵……
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从心底扩散开来,填满了整个胸腔。那一刻,许戈对马佳佳,起了刻骨的嫉妒。嫉妒有个人数年如一日追求她,嫉妒她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熊迪接吻,嫉妒她的性别和那几行情诗。
晚自习后,许戈破天荒的没有回去,他顺着放学的人流出了教学楼,嘈杂的喧闹声吵得他脑子疼,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在昏暗的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远离了人群。
许戈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园前。自从他和张宇空在这闹了一场,许戈就再没踏进过这里,算算至今也有两年多了。许戈蹲在当初那棵柏树下,揪着面前一片黑乎乎的草。熊迪跟他说的话回荡在脑海中,如同山间惊雷过后沉闷的回响。
他一直觉得和张宇空的关系是个秘密,没人知道,没人看得出——除了熊迪和马佳佳。许戈想过很多回,也拐弯抹角的打听过别人对这种事的态度,除了马佳佳那个奇葩,其他人的态度不言而喻。许戈渐渐明白,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容忍的。
熊迪说出余季连可能看出来他俩的事那会儿,许戈强绷出一张镇静脸,心里早如同惊雷滚过,五花八门的念头纷杳而至,整个人都懵了。
他想:张宇空他爸爸知道了该怎么办?张宇空还能跟他好吗?还能要他吗?
许戈不知道。
这段缘分本来就是他强求来的。许戈脑海里仿佛被人按了循环播放键,那天张宇空把存折和玉佩扔在他脚下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眼前回放。许戈的心绞痛起来,他觉得张宇空弃若敝履的不是存折也不是玉佩,而是他的一颗心。
那时候张宇空眼神如刀,声音如冰,他说:“好,许戈,你很好。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想着想着,许戈握住了胸口挂的玉佩。这是一枚翠色的玉佛,正是张宇空正月十五那天挂在他脖子上的。玉佛触手温热,浸满了许戈自己的体温,许戈紧紧的抓住这枚小小的玉佛,仿佛攥在手里就能透过它紧紧抓住那个把它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人。
那个人等过他,疼他,宠他,他觉得自己仍是那个十一岁的孩子,抓住数年来难得的一点温暖,得寸进尺,患得患失,不知餍足。
他想起那天抽的那根签,薄薄的竹签子,褐底红字,几乎在他手心里灼出一道焦痕来。
上面四行小字历历在目:
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
许戈后来查过,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主姻缘刑伤。
16.张宇空
这天,张宇空回到家时已经近十一点半,许戈还没有回来。张宇空打开所有的灯,在不大的两室一厅里来回找了两遍后,拨通了许戈的手机。
电话响了三遍,依然无人接听。张宇空的心在满腔怒意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最后如坠冰窟。
“出事了”的念头紧紧攫住他的心,令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飞快打通了熊迪的电话,近乎命令的让他立刻、马上从被窝里爬出来去找许戈。
张宇空冲着熊迪吼完,踏着拖鞋火急火燎的出门找人,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绑匪?勒索?”这俩念头瞬间蹦出来,顺带附赠了几张许戈一身是血的画面。
张宇空忙按下接听键和免提,正稳着微微发抖的手找录音功能时,对方自报家门了,张宇空一听,愣了,刚找到的录音键也晾在了那里。
电话那头是临江市滨江派出所。打过来的警员姓丁,叫丁越,和张宇空有点子不深不浅的交情。
丁警官告诉他,许戈涉嫌故意伤人,正在派出所做笔录。
张宇空一惊,许戈那一米六五的小身板浮现在眼前,怎么看都像是受害者,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故意伤人”联系在一起。他满心担忧,唯恐许戈受伤,忙打听具体情况。
原来许戈不知为什么,一啤酒瓶砸在一个年轻人脑壳上,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当场晕倒。之后自己拨了120和110,受害者这会已经送去第三人民医院,伤情未知。
确定许戈没事后,张宇空冷静下来,原先的愤怒和担心暂时消褪。
“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办”。
考虑片刻后,张宇空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拨给市公安局梁副局长的小公子,梁公子是张宇空初中校友,目前人在外地。梁公子先幽怨一番,出了一口半夜三更被吵醒的起床气,这才问张宇空什么事。
张宇空简要说完后,梁公子表示这事问题不大,滨江派出所有个姓宋的大队长他认识,平时叔侄相称的,他打个电话让宋队长安排一下。同时嘱咐张宇空去见见挨打的倒霉孩子,出点钱,尽量私了。
张宇空放心下来,给满街乱转的熊迪敲了电话,让他去医院守着。
打完电话后,张宇空打车去了派出所,一路上火气越烧越旺,觉着许戈这小子完全是没事找抽,恨不得立刻把人拖回来,先他扒皮抽筋再就地正法。
见到许戈时,张宇空的心软了。
许戈安静的坐在两个民警对面,低着头,半长的头发垂下,大半个脸藏在头发的阴影里,像是一只温顺的长毛小动物。见他进来,许戈一脸惊讶的抬起头,被灯光照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是羞愧,许戈看了他一眼就垂下脑袋,重新把脸埋进阴影。
丁越大约是已经得到信儿,对他格外客气,打过招呼之后示意他去外面谈。
丁越说,许戈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大意不外乎他惹我了,我就动手了,手里刚好有个啤酒瓶,就顺手砸他脑袋上了。至于这人究竟怎么惹到他,这孩子死活不肯说——甚至连这人叫啥,他也不知道。还是医院那边的同事给回的话,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人叫魏苏南,是临江理工的研究生。
怎么会是他?张宇空皱眉。
他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实在想不到许戈和他能有什么交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跟他动手。魏苏南是张宇空读本科那会的同学,在张宇空还住校那会,两人还做过两年室友。他俩关系向来不佳,张宇空不大瞧得上魏苏南那畏畏缩缩的德性,想来魏苏南也未必看得惯张宇空不装逼会死的作风。俩人住一个屋里,却是三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后来许戈考上临江一中,张宇空出去租了房子,打交道就更少了。
丁越见他神色凝重,以为他担心,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说宋队长已经安排好了,等会合计合计,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前因后果,如何处理他自有分寸。
张宇空沉默片刻,说:“我想跟这孩子单独谈谈。”丁越识趣的把同事喊出去了。
两人单独对面后,张宇空脸色沉了下来,严厉的质问许戈:“到底怎么回事?”
许戈抬头,一张脸还残留着点油盐不进的倔强。他飞快的瞄了张宇空一眼,低下头,说:“今天放学我有点事,出来晚了,在路上遇到这个人,他拦住我,说了几句话,后来……”
“他为什么拦住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不大好听,我一时没忍住,就动手了。”
“没忍住就在人家脑袋上开酒瓶?”
“……”许戈低头不语。
“看着我!”
许戈受惊似的抬头看他,眼神里的惊惶一闪而过。
张宇空步步进逼:“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接下来怎么办?刑拘?蹲号子?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还先报警?真是出息了!你眼里还有我没有?”
许戈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嗫嚅道:“没……我没想那么多……打人了不应该报警吗?”
张宇空被许戈的理直气壮噎了一把,冷冷的说:“许戈,这不是小事,砸人脑袋至少刑拘,你才刚成年,想留一辈子污点吗?”他停了停,起身来到许戈面前,半蹲下,柔声说:“小戈,乖,这事我找过朋友了,不算什么。现在既然已经在这了,你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就行,其他我自然有办法。大不了赔他点钱,私了就是。”
他脸色又一沉:“别藏着掖着,魏苏南跟你素不相识,肯定是冲我来的。”
许戈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许戈说他这天放学后跟马佳佳谈了谈,耽误了点时间,出来以后在路边要了点烧烤,吃得渴了,又没有卖饮料的,就拿了瓶啤酒往家走。走了没多远,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拦住了。许戈并不认识这人,但这人开口就是一连串:“哟哟哟,这不是张大少养的那小兔子吗?你别不承认!我亲眼看见的,上回灯展,在树林里抱一块就啃上了!啧啧啧,张宇空那货平时人模狗样的,看不出来居然是这种变态!”
许戈当时脸色就变了,三言两语过去,魏苏南满口污言秽语,许戈一时冲动,抡起手里的啤酒瓶就撂在了面前喋喋不休的大脑袋上。
啤酒瓶当场碎了,血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许戈反倒冷静下来,先打了120,又拨了110,拨完就蹲原地等,也没想起来给张宇空打电话。
张宇空越听心头一把火越旺,既懊悔做事不够谨慎被人窥视亲密举动,又深恨早没看出来魏苏南此人如此猥琐,早知就不该给他半点好脸色。先前对着许戈那点子气全翻了倍的加在了魏苏南头上。心里默默赞了一句:打得好!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和颜悦色的哄着许戈:“事情我知道了,笔录这事我跟丁警官合计合计,你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
说完,他出去找了丁越。
两人叽叽咕咕密谈了一会,安排好笔录,张宇空就带着许戈走了。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看了丁越一眼,丁越冲他打了个“OK”的手势,挤了挤眼。
把许戈弄回家,让他去自己房间闭门思过后,张宇空锁上自己的房门,给守在医院的熊迪敲了个电话。
这会儿魏苏南已经从手术室出来,头上缝了十几针,脑袋裹得像个木乃伊。
听熊迪介绍完情况后,张宇空简单跟他说了事情经过,吩咐熊迪,让他找几个看起来最凶的兄弟,去医院好好看看魏苏南,务必让他承认是自己没事找抽,语言侮辱后先行动手。
他森然说道:“原本我打算多给他俩钱,息事宁人。但现在,算他活该!”
熊迪被他的语气冻出了一身冰渣子,满口答应。
17.许戈
高考愈来愈近,许戈的生活越来越紧张,连跟马佳佳相互调戏的时间都少了。后面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格外醒目,每看一眼心脏都受一回刺激。
今天是英语晚自习,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讲解刚批改完的月考试卷。许戈坐在教室里,明目张胆的走神了。
上个月他给魏苏南的脑袋开了瓢,一个人坐在派出所里听警察“教育”时,被丁警官一连串名词吓得差点魂飞天外——刑拘,起诉,赔偿,开除学籍……无论哪一种都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赔出家底供他上学的沈贵和杜春,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心希望他考上临江大学的张宇空,甚至当初帮过他的封医生。
一想到自己大概要辜负这些人的期盼,许戈的心就像是在苍耳丛里滚过,被密密麻麻的小刺扎得生疼。许戈真切的感受到了何谓“辜负”,即使稍微想象一下他们指责的目光,也足以令他如坐针毡。
许戈真的怕了,全凭一股子倔强方才没有当场哭出来。他胡思乱想着,设想着一切可能的后果,也幻想着这一切还没发生。然而,许戈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样会把手里的瓶子狠狠砸在魏苏南的脑袋上,让他闭上那张满是污言秽语的嘴。
许戈没有跟张宇空交代完整的经过。魏苏南挑衅了他以后,一字一句,口口声声,从张宇空的家世到他的长相衣着,从他做事到做人,一一侮辱。说来说去,不外乎“嫉妒”二字。
如果魏苏南只针对许戈,许戈也许可以忍让,然而他赤果果的侮辱了张宇空,这让许戈忍无可忍!
张宇空在许戈心里是美好的,给了他数年不可得的温暖,他容不得有人侮辱这份温暖。
许戈想张宇空了。
张宇空把他从派出所捞回去之后,“教育”了他三天,严肃的跟他谈了谈。
为了不影响许戈学习,防止擦枪走火,张宇空和他分了房间。许戈不大情愿的把东西都搬回自己房间,一面琢磨着张宇空八成还是怕余季连查岗——短短一个多星期,余季连来了三回。
分房间以后,两人相聚几乎堪比牛郎织女。
许戈坐在那,两眼无神的盯着面前的考卷,脑子里塞满了张宇空的身影,他回想着第一次和张宇空在一起时,张宇空翻身压住他,一点一点细致的吻他,忽重忽轻的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小腹,探入……
许戈尴尬的发现,自己有了反应。
脑袋上忽然一疼,半截粉笔头蹦跶着落在桌上,英语老师的声音传来:“许戈,回答一下这题为什么选B?”
许戈茫然的站起来,又想到什么,尴尬的半弓着身子,脸涨得通红。
放学后,许戈甩掉聒噪的马佳佳,慢悠悠的往家走。一路走一路盘算着自己这回月考的成绩,究竟能不能稳稳的考上临江大学。
走过一个巷口时,许戈忽然心里一紧,本能的觉出危险。一阵风声从脑后袭来,许戈忙侧身躲开,向前冲了几步。回头一看,一个蒙着脸的男人举着一根手臂粗的棍子冲他扑来。
这人来势汹汹,许戈却并不怕他。虽然个子小,但许戈打小风吹日晒上山下河,身子既扎实又灵活,动作轻快得活像一只猴子。
许戈灵活的躲过那人的棍子,带着他绕过一棵树,转到他的身后,飞起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膝弯。那人踉跄两步,终于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许戈从后面扑上去,两腿锁住他的腰,左臂死死压住他的后颈,右手夺掉他手里的棍子,扔得远远的。
解除对方武装后,他一把拽掉了对方的蒙脸布。
许戈短暂的惊愕了一下。这人他认识,原本以为遭遇的是个不开眼的抢劫犯,没想到竟是魏苏南。
魏苏南被揭了伪装,一脸愤恨的回头瞪着许戈,借着昏黄的路灯,短短的头发下许戈砸出的疤赫然在目。
许戈看到他就心头火起,左臂狠狠的压住了他的脖子,右手按住他的手腕,质问他:“你想干什么?拿这么长一根棍子想杀人吗?”
魏苏南双眼通红,咬牙切齿的骂道:“杀人怎么了!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男!敢做还不敢当吗?”
许戈一愣,右手使劲,把他的手腕拎起来往地上狠狠一砸,疼得魏苏南一声哀嚎。许戈狠狠的说:“说人话!再不干不净的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