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地址找到了。
青山,遍地野草萋萋,一个个坟头低矮地排列着。
亚希伯恩看着那个石碑。
风沙雨水已经风化了它,石碑斑驳,隐约可以看见上面的字。
林长文,西波尔之墓。
第36章
一行人对于这种气氛不知道如何反应,刚下过雨的天空蓝得清透,阳光猛烈了起来,山林间皆是虫鸣声。
阳光照在亚希伯恩的皮肤上,如同烙铁一般,让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发出“滋滋滋”的焚烧声音。只是亚希伯恩依旧那样呆立着,一动不动。
吴情纵有些不忍,爪子拉了拉亚希伯恩的衣袖:“同志,节哀。”
亚希伯恩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又似没有一般,他缓慢地伸出手,握在石碑上。
人的潜能总是在无意间被激发,一直以来,亚希伯恩的超力都是“握住人的手,看见人的过去”的功能,当他触碰到石碑的时候,不知道是那股他自己的执念,抑或是西波尔早先留下的法术,亚希伯恩闭上眼,感觉那些片段近在眼前。
亚希伯恩是旁观者,而西波尔常年稳重的脸庞竟然浮现出撒娇的神色,他拉着那个青袍男子的衣袖,笑容满满:“你想好了么?”
那个男子高大,看着西波尔的脸色很温柔,像看着一个小孩子——可明明西波尔才是活得更久的那一个,他笑了笑:“想好了。”
西波尔在石碑旁转了几圈,满意地摸着下巴:“挺好的,这样,我俩的名字排在一起,真好看。对了,你们中国有个叫以我之姓,什么什么的……”
“以我之姓,冠我之名。”
西波尔点点头,望向林长文的神色迷恋又忧愁:“本来,你是可以成仙的呢。那么高高在上的长生,你真的就不要了么?”
林长文的神色平静,眼角带笑,揉着西波尔金色的卷发:“嗯。”
西波尔转眼又笑了开来:“那个世界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其他什么人都没有……不过没关系,”西波尔的声音低了些,又强装欢快,“没关系,你倦了我们就出来……那里面再漫长的岁月,也没有一秒呢。”
林长文没有说话,握住西波尔的手:“没关系,跟你在一起永远活着,不会倦的。”
随后两个男子便消失了,地上空留一柄纸扇。
亚希伯恩睁开了眼睛。
世人说爱说得太轻巧,把永远随随便便就挂在嘴上了。可是如果给你一个永远,那些渴望的人,可能反而不会再爱下去了。
亚希伯恩脑海有些空洞,又不禁想着西波尔和林长文在时间静止的世界中的日子。不再需要呼吸、进食、睡眠,世界全都停顿了,安静得像是末日。他俩可以缓缓地走遍世上每一个地方,走完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一成不变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不会厌倦的呢。
永恒的静止和永恒的死亡才是一体的,这样的永生,甚至比不过有限却生动的生命。
亚希伯恩想起自己爱过的那个少女,那人的面容他早已记不清楚了,只是依稀是笑得很好看,像治愈的月光下的水一样;他在说爱的时候,那些永远,也是真的想永远的。
只是如果西波尔和林长文哪怕经过了几十万年,只要他们腻了,他们决定离开那个静止的世界,亚希伯恩就不会找不到他。
所以……
他们见证了永远了吗。
亚希伯恩觉得特别难受,那种心底空落落的,已经恐慌的情绪较之当年找不到西波尔更甚,他觉得彷徨,又嫉妒。
他也多想要那么一份永远,可是偏偏是他自己,并不能做到那个永远。
永恒的停留让西波尔和林长文的世界与亚希伯恩的世界彻底分割,他们无限期地在有限的空间里漫游。
真正的永恒,让所有叶公好龙的誓言者恐慌。
亚希伯恩收回放在石碑上的手,拿出一直带着的诗集,在墓前刨开了一个小坑,埋了进去。西波尔给了他再生的生命,又教会他一课又一课。亚希伯恩想,自己寻找西波尔,或许最终只是为了上这最后一课而已。
亚希伯恩觉得眼角发热,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里面酝酿,自从成为血族后,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内部发出来的温度——
然后一颗晶莹的泪珠缓缓地滚落了下来,温度从眼眶蔓延,然后在脸颊上渐渐降温,最终化作泪水滴落。
而吴情纵此刻正抓着亚希伯恩的衣角,抬头担心地看着他。
然后那颗泪滴像找准了方向似的,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吴情纵的背上。
随后在后面的几个人就只听见小狐狸发出一声惊呼,齐河眼疾手快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一阵升腾而起的大雾,天空瞬间暗了下来,只见雾气中光芒万丈,直冲天际——然后一声类似狼啸声,雾气瞬间蔓延又消失,几人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少年,浑身只着一件单薄透色的纱衣,银白色的头发像月光,在昏暗的天气下,隐隐发亮。身后有两条长长的白色长长的狐尾。
地上的男子面若桃花,缓缓地睁开眼,狭长的眼懒懒地瞥了眼齐河,看得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实在太妖艳了。陆测和陆五行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陆五行甚至还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
几人都没有动作,而兔子和鹦鹉早扑了上去,嚎叫道:“呜呜呜呜主人!你总算能化成人形啦呜呜呜!”
吴情纵一把把压在身上的少年和鹦鹉君推开,摸了摸自己的头——银发里面有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吴情纵伸手摸了摸,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嫌弃地扯过头发:“这都什么鬼玩意儿——化形还能化一半的,丫的逗我吧?”
齐河蹲下身,正好挡住身后陆测、亚希伯恩等的视线,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看得吴情纵心虚,他扯了扯身上的薄莎,努力摆出一脸友好的笑:“嘿嘿,一不小心,就化形了闹。”
眼前的男子媚眼如丝,身上半遮半掩,笑容暧昧——不知道看到别人眼中是如何的,不过在齐河眼中的吴情纵就是这样的。吴情纵身上还有些无力,站不起来,只得半躺在地上,看在齐河眼中便是更加诱惑了。齐河神色越发凝重,摄人心魂,这才是狐狸精的本性么?
吴情纵看着齐河的神色有些害怕,这个救了他,给了他住处,吃食,又百般迁就他的男子,他害怕这一瞬间,齐河就抛弃他了。
吴情纵把身后的尾巴往屁股后面遮了遮,但尾巴太大,吴情纵挡也挡不住,他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银发里面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我,平时不会那么奇怪的……”不会那么奇怪得像一个妖怪一样的,虽然我本来就是妖怪——
齐河只看着他不发一语,吴情纵又抬起头,眼中波光粼粼:“我,也从来不害人的,不是那种吸人阳气的狐狸精。其实我平时吃的也不多,如果实在不行,不吃也可以的……平时我也不需要太大的房间,我和兔子鹦鹉住一间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是在院子里,也可以住,我不怕冷的,我还能镇宅……我真的很好养的。”——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齐河伸出手,摸了摸吴情纵的发。吴情纵的发丝柔软而光滑,其实在以前,吴情纵早把头发剪短了,也变成了黑色;只是再化成人形后,头发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样子了。齐河的动作很轻柔,像平日里抚摸小狐狸的背一样,吴情纵不知为何,想起晁风答应给自己带樱桃来的最后一次见面,想起父王送自己去一见天的时候抚摸自己的发,想起最后吴情衡来见自己时的动作,心中无限恐慌,他的眼神变得急切,偏偏他现在是个人样,不是那只可以随意抱着齐河大腿的小狐狸——这个动作太像最后的告别,所以,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能变成小狐狸么?”
吴情纵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转瞬即灭——所以,其实齐河喜欢的是那只小巧可爱的小狐狸呢。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刚刚化形的他,法力还有些不稳,等到地上出现那只小狐狸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力气,只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齐河似乎这时候才安心了些:“小雪球?”
吴情纵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这时齐河才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毛,道:“饿了么?这里的土特产糯米丸子和凉粉很好吃,我们去尝尝?”
吴情纵还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只闷闷地嗯了声。
齐河喜欢小雪球,但讨厌自己。所以如果要留在齐河身边的话,自己永远都是一只普通的白毛狐狸,是他的宠物吗。齐河对自己那么好,全是跟那些人类喜欢自己养的小猫小狗一样吧,发自本能的对于小动物的爱护,同时维系着绝对地位的主人和宠物的关系。
原来这样啊。吴情纵感到很忧伤。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如果是只普通狐狸就好了;一会儿又觉得那样的想法很可耻,多少狐狸经历了那么多的天劫那么多年的磨难都没修成九尾狐,自己怎么可以嫌弃自己呢;一会儿他又觉得没关系,过几天齐河可能就认可人形的自己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齐河都不愿意让自己化形,又怎么会认可习惯自己呢。
吴情纵就那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被齐河抱着走下了山,刚刚的阴霾已经散去,天空中又是阳光蔓延;而那座风化已久的石碑,像是终于不堪重负一样,轻轻的“咔”的一声,碎成了粉末,消散在夏日清爽的风中。
——第一卷·有生之年·完——
第二卷:怀珠之贝
第37章
从山上下来,一路老房子,长长的青石板街,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光滑得发亮。
陆五行一时还没从那一瞬间的惊艳中醒转过来,直到从山上走到了山下公路旁,陆五行才一脸娇羞地悄悄跟陆测讲:“师父,我觉得,我恋爱了……”
陆测回头直接敲了敲陆五行的脑袋:“暑假过完就高三了,这个时候还想东想西?而且你有小伙伴吗,你跟谁恋爱啊?跟鬼吗?”
“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陆测回过头一脸鄙视:“你三岁的时候就那么跟我说过了好吗,你当时流着口水死命扒着我师妹,牙都没长齐,就想跟人家亲亲。”
“这次这个特别好看。”陆五行低头看了前方齐河的背影一眼,复又快速地低下头,“嘤嘤嘤我觉得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了……”
“颜控不可怕啊少年,”陆测语重心长,“颜控还偏偏长得丑,那就完蛋了啊少年。”
陆五行委屈地抬起脸:“我哪里丑了?好歹也是我们学校颜值排名前十。”
“那是因为你不怎么说话啊少年,你说一句话,排名起码就往后跌十名,再说几句,得了,百名开外了……还好你在学校没啥朋友,”陆测摇了摇头,“不然你就要排名倒数了。”
而小狐狸的情绪不高,尾巴恹恹的,耳朵也恹恹的,贴在齐河的胸口,却觉得他的胸口心跳不同往日的响,扑通扑通,一下一下的。是走路走太快了的原因吗?小狐狸疑惑地仰起脖子看着齐河,却发现常年不见表情的齐河脸上,似乎有一丝微妙的红晕。齐河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飞快地闪开了:“饿了么?”
吴情纵摇了摇头,他心情不好,不饿。
只是吴情纵一直被嫌弃惯了,心中虽然有些不好过,但也算平静。齐河没有急着启程回A市,而是在F镇上逛了逛。这个没有旅游开发的古镇还保留一些古朴的气息,又与现代化相结合,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F镇的小笼汤包算是当地特产,各处都有。齐河让兔子吴思齐去打探哪家味道比较地道,兔子看上去年纪小,看上去又特别乖,所以不光打听到了哪儿的小笼汤包比较好吃,还从爷爷奶奶那边顺了一些红薯干来,吴思齐特别会看脸色,拿回来了就直接分给齐河一半:“大肥特别喜欢吃。”
齐河低头看了眼小狐狸,小狐狸看着吴思齐乐呵呵地跑过来,却依旧趴着动都不动。齐河接过地瓜干,凑在小狐狸的嘴巴旁,小狐狸一动不动,齐河有些担心了:“小雪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平时不觉得怎么,但现在不知道为何,吴情纵特别反感这种被饲养喂食的感觉。他猛地一下撑了起来,爪子抓过齐河手上的红薯干,不小心露出的指甲还在齐河的掌心划了一下,吴情纵也顾不上了,只拿起红薯干就往嘴巴里塞。
齐河沉沉目光看着小狐狸,本来担忧的神色又如同雨过天晴明朗了起来,嘴角勾了勾。
亚希伯恩在后面揉着红肿的皮肤,无比心酸——
他因为能力强大对于太阳光没有太大的畏惧,但经过长时间的暴晒也有些受不了,再加上明明自己经历了那么大的心理转变,却一个人都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很想说啊,西波尔和他的小情人就留在时间夹缝里了啊,在静止的世界穿梭啊,一遍又一遍啊,不生不死不灭,简直恐怖片啊!吓死人了好不好!可是这些人为毛线都不问!平时不都好奇心很重吗!还有那只丑狐狸,干嘛偏偏要先走化形抢自己的风头啊!打死不让自己上头条的节奏吗!
而且自己被晒成这样也没人问一句——呜呜呜,没爹的孩子像根草。
一行人走进了当地有名的饭馆,齐河特地问了一下有没有包厢——中午人不多,自然是有的,只是陆测有些奇怪:“干嘛非要包厢啊?”但也跟着走上了二楼。
包厢简洁干净,也没什么挂饰,就是间与外面相隔的房子罢了,窗户望出去,也不过就是街道和远处的山,算不上什么风景。伙计很快地送上了菜单,齐河把小狐狸放在肩上,小狐狸趴着,也可以看到菜单。
齐河点了几个菜之后,菜单又交给了陆测——一路这么轮下来,到亚希伯恩的时候已经点了一桌菜了,亚希伯恩接过菜单的时候,众人的眼神皆是鄙视——你一个吸血鬼点什么菜?浪费粮食。
亚希伯恩却笃定了要弥补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扫了扫菜单,然后拍地关上:“有毛血旺吗?来份大的。”
等菜的时候大家都无聊,这时候陆五行方才发现了亚希伯恩身上的红色灼伤的斑点,大惊小怪道:“哎哟,你手上怎么啦?皮肤癌?”
陆测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呢?明明是荨麻疹。”
“……没事,就是太阳光照得太多了,有点吃不消,呵呵呵。”
鹦鹉君在吴思齐的肩膀上,抖了抖爪子,严肃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亚希伯恩正襟危坐,心想:哈哈哈你终于憋不住了吧要问我西波尔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哈哈哈,亚希伯恩作肃穆状:“你说。”
“就是科学的说法来说,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月光是太阳光的反射啊,怎么你们吸血鬼只怕太阳光,一见到太阳光就要死要活的,偏偏不怕月光呢?”
“……”
陆五行扭头看着鹦鹉:“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嘛。”亚希伯恩撇了他一眼:这小子还算有点同情心。而陆五行顿了顿,继续道:“量变产生质变嘛。”
亚希伯恩感觉自己一点都不想说中文了。
齐河把小狐狸单独放在旁边的位子,吴情纵踮着脚尖趴在桌角,菜逐渐送了上来,虽然吴情纵情绪不高,但小笼包、水煮鱼、毛血旺、玉米烙、干锅鱿鱼等各种家常又美味的菜色香气四溢,直冲鼻子,又都是吴情纵只听过没吃过的,吴情纵一下子眼睛都一动不动了,盯着桌子上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