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陛下!”
高衍出手极快,赶在所有人反应的空档已经将几名刺客一剑封喉。他本就擅长暗中作战,这种利用普通桌椅、戏台的埋伏对他而言还太不成熟。他目光锐利,顷刻看清敌人的藏身之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臂下飞出沉黑的袖箭。
随着他的低喝,包括徐多在内的所有随从人人自危,将尚武帝护得密不透风。第一次在明处看见高衍的武功,徐多奇怪地被吸引了几分注意力,心中冒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他来不及多想,周围刀光剑影,场面一度混乱,徐多抛开那抹杂念,只见尚武帝左后处白光一闪,忙向一旁使了个眼色。
“啊!”一直沉默着的小其子忽然大喊一声,“刘公公小心!”
刘元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呆愣着不知所措。猛地被人一吼,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体重心一倒,一股强劲的力量推着他直直往明晃晃的利剑撞去,他吓得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入耳的只有自己被刺穿的“噗嗤”声。
刘元正正倒在尚武帝面前,为皇上“挡下”一剑,还有一口气,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小其子,却满嘴鲜血,喉间发出咿咿呀呀撕裂的声音,一个字都说不出。
徐多惊慌地叫了声刘元的名字,过来探他的气息。刘元像看见鬼一般拼命想往后退,满脸惊恐。
“刘公公!可有大碍?”徐多担忧地抓住刘元的手腕,摸向他的脉搏。
一股极端尖锐的内力冲破命门,直至刘元胸腔小腹,将他五脏六腑扭曲撕碎。
刘元死死瞪住徐多,直至断气都没有瞑目。
徐多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眉头一皱,突然有种不适的感觉,他扭头一看,高衍率领着几个护卫对抗刺客,没有人看他。
“小多子。”
尚武帝出声,丝毫没有被刺客攻击的惊慌。徐多快步赶回尚武帝身边,与同样冲过来的高衍形成一个保护圈,护着尚武帝一点点后退。
尚武帝被徐多与高衍围在中间,对眼前的情况似乎明白过来什么,森然道:“回宫。”
“是,陛下。”
“徐多!”尚武帝咬牙切齿地把这里的面庞一个个刻进脑海,厉声道。
徐多不等尚武帝明示,紧接上:“奴才明白。”
徐多躬身替尚武帝掀开马车的帘子后,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注入十分内力投进伶庭园深处。
小其子早早领命浇油,才刚迈出院门,身后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他背后一阵发冷,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要向徐多邀功的话被生生憋回了肚中。
徐多垂着头,在尚武帝面前一如既往恭敬温顺的模样,藏起眼底的冰冷。
他说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权势滔天,胆大得很,唯独不敢的事只有向小太子吐露心意。
徐多对人命、权势、财富的观念都与小太子背道而驰,小太子如同他心中唯一的一块净土。他明白自己阴暗的一面,一度游移在不知该仰望还是占有小太子的煎熬中。小太子是他的白月光,但他偶尔也敌不过骨子里的向往,想把月光捧下来捂在怀中。
那些强烈的渴望都是徐多心底最深层的秘密,他不是无欲无求的。他只是很有耐心,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卑微,便更要懂得步步为营。
徐多在等,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到小太子长大,能够独当一面,他就可以扫除一切障碍,站在小太子的面前,让他知道他心里爱他。
只是时机还未成熟,在他还没确定该如何抉择之前,任何会导致变数的人与物,徐多都不会让他存活于世。
他和小太子之间隔了一片苦海,为了能走过去,他抛进一个又一个人填海。那些人就像是一块块垫脚石,指引他往未知路上越走越远。
徐多在尚武帝那头的动作没有被小太子发现,他对身边的人与事鲜少关心,又全心全意信任着徐多,那套“刘元救驾有功,不幸身亡”的说辞便被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倒是徐多的不自然引起了小太子几分注意。
“徐多,你在想什么?”
徐多有些慌神,道:“殿下累吗?”
小太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徐多反应过来,顾岸近来忙碌,没时间来东宫授学。往常这会儿正是小太子练功的时辰,但今日却只是与他站在外面,何来所谓的累不累。
小太子蹙蹙眉:“徐多?”
徐多找不着借口,只能愣愣地与小太子对视。少年的目光清澈,看得久了,徐多慢慢有点痴了,心旌荡漾,本来想的事奇怪地都消散去。
人总是贪得无厌,小太子对他好,他就想要更多。徐多也是凡人,常有被爱意蒙蔽脑子的时候,随口就编了一句:“今日是奴才的生辰。”
和徐多相处这么久,小太子还从未听说过徐多的生辰。他认真地反思了片刻,往年无论过节过年还是他的生辰,徐多不曾落下过一次,想尽花样讨他欢心。小太子认为自己作为主子似乎确实有失职,道:“你从来没说过。”
徐多哪有什么生辰,他入宫太久,早就忘了日子,这么多年没有过过,今日只是突然起意,想知道心上人会给他什么样的回应。
徐多露出了些失落的表情,黯然道:“是奴才贪心了。”
小太子突然有点局促,他看了看徐多,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看徐多。
徐多见他的样子,心里已经笑出了声,涟漪一般的甜意从心底泛开。
“徐多。”
“奴才在。”徐多保持着苦情的模样。
小太子牵住他,往外走。
徐多一惊。
小太子走到一处花坛前,松开他的手,严肃道:“徐多,你不对,你不告诉本宫生辰的事,还向本宫讨东西。”
徐多没料到事情的发展,有点不知该如何应付当下的场景。
小太子弯下|身子,在花丛中捧出那盆淡紫白芯的花,直起腰:“你喜欢母妃种的花,给你。”
徐多讶然地张开嘴。
他本身已经是个阉人了,那点更添女气的爱好便被他刻意隐藏了起来。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让他有些羞耻的事竟然会被小太子察觉到。
他一阵赧颜,涨红了脸去瞅小太子,蚊呐道:“殿下不嫌奴才……女气?”
小太子望着他,摇了摇头。
徐多的手伸在半空中,有些幸福地找不着北,僵硬在那儿,连反应都做不出。
“徐多,徐多。”小太子叫他。
徐多倏地心头一软,放松下来。自从西项回来后,他已经极少听见小太子这样喊他了。五六年过去,他都几乎以为自己记不得了,可原来记忆比他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徐多哽咽了一下,接过花,道:“殿下,奴才在。”
他想了想,又说:“奴才很高兴。”
小太子浅浅地笑了起来,左边嘴角的小梨涡显得他俊俏又可爱,眼底有几丝满足,好像等了很多年,徐多才听懂他这样叫他的意思。比起儿时稚嫩的模样,小太子的五官已然清晰深刻。他用少年微哑的嗓音轻笑一声,那双写着“我眼中只有你”的眸子划破空气,直直凝视着徐多,不经意把周围渲染出一圈柔情蜜意。
徐多心如擂鼓,几乎快被那双眼吸了魂去。他如同真正处在热恋中的男子,仿佛已与心上人心心相印。他甚至有些妥协地想,竹竹能如此待他下去,就是一辈子都不能吐露心意也无所谓了。
贰拾壹
事情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那名被扯入叛乱事情漩涡的小倌与顾岸清清白白,而在尚武帝刚刚弄清这一点时,为了救顾岸一命,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宫中医术最高明的何太医几乎不眠不休守在尚武帝床前为其诊治,而顾岸却关在自己宫内整整三天,直至尚武帝开始发热,半日后,顾岸才出现。
顾岸来时是深夜,徐多几夜无眠,眼底熬出了血丝,看到顾岸时,发自内心地露出几天来第一个笑容。
“顾公子。”
“徐公公。”顾岸应了一声,不似平日的热情,神色冷淡。
徐多识趣地把何太医与其他下人支开,让顾岸独身进去。
徐多守在门外,轻轻缓了口气。他心中清楚,顾岸能救陛下,即使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顾公子也一定会做到。
不知过了多久,顾岸从里面走出来,面色有些疲惫,不忘跟徐多道了声别,走出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犹豫道:“徐公公,陛下醒来后,不必到三里宫通报我了。”
虽不知原因,徐多躬了躬身:“奴才知道了。”
徐多刚想进去喝口水,突然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走来,他一愣,恭恭敬敬保持着之前弯腰的姿势。
“殿下。”
小太子点点头,徐多心里有些难受,轻声道:“陛下睡了,殿下可要进去看看?”
他为小太子开了门,小太子便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的光线偏昏暗,徐多尾随其后。他默默观察着小太子,见其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武帝安静的脸,一言不发,只有眼角渐渐地、渐渐地开始泛红。徐多顿时刀割般难受,他想起他还刚刚成年时,他一个人跪在素白的灵堂里,那时还是小豆丁的小太子给了他最温暖最难忘的一个怀抱。而他此时却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
“……”
“殿下,顾公子刚刚来看过陛下。”
小太子略一踌躇,终于把头转向了徐多,道:“师傅做了什么?”
徐多向他走近一点,想摸摸他的眼角,终究还是忍住了,温声道:“奴才不知,但殿下相信顾公子吗?”
小太子看着他。
“顾公子舍不得陛下。”就像奴才也舍不得殿下难过一样。徐多吞下了这句话,壮壮胆牵住小太子紧握的拳头,放在掌心暖着,“陛下一定会醒来的,奴才陪殿下一起等,可好?”
小太子沉沉地嗯了声,一点点松开拳头。
尚武帝第二日便醒了,徐多算是在赌一把顾岸的能力,先安抚好小太子,他才能抑制事情的恶化。看见尚武帝如此迅速转醒后他心里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丝毫未露,不慌不忙唤太医、备药。
小太子亲自端了药来,尚武帝看起来还十分虚弱,神态语气却一如往常。徐多刚刚放下一颗心,在一旁听着小太子与尚武帝的几句对话后,险险落下的心顿时又吊了起来。
饶是徐多机智伶俐,最擅随机应变,也不由心中警钟大作,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尚武帝竟然失忆了!
失去记忆的尚武帝全然不能接受自己专宠一个男子的事实,不顾当下孱弱的身体就要下床去见见那个传说中的男宠。
徐多看了看有些怔住的小太子,连忙递上温水和布巾,道:“陛下,天色已晚,顾公子应当已经睡下了,不如明早再去吧。”
尚武帝想了想,才苏醒便去会一个男宠确实不大妥当,缓下情绪,躺下,准备先养精蓄锐,再直面“敌人”。
尚武帝睡下后却根本没安稳下来,辗转反侧,不停叫着顾岸的名字。徐多为他擦了几次脸,可还是不停有汗水布满额头。明明是失去记忆的人,有些东西却深刻在潜意识中。
徐多一直忙得停不下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徐多,本宫先回去了。”小太子叫住他。
徐多立即停了动作,抬起头,担忧地望向他。
“本宫没事。”
徐多连忙放下正在搓洗的布巾,往衣服上蹭了蹭手,快步走去一个角落里拿过一包东西,交给小太子。
“殿下,这包糖您先拿去,奴才这段时间恐怕不能去看您了。”
小太子接过糖,似乎有丝无奈,淡淡道:“徐多,本宫只有父皇、师傅和你。”
徐多的心剧烈跳动,眼底的血丝都显得熠熠生辉,结巴起来:“奴……奴才明白,奴才懂得分寸,绝不敢让殿下担心。”
从“第一次”见过顾岸后,徐多发现尚武帝变了一个人,孩子气,暴躁,失控,对他也颇有防备。
顾岸像是变成了尚武帝王者道路上的污点,无论是顾岸装病、示弱甚至是故意引他吃醋,尚武帝如同练了一副铁石心肠,毫不动摇。以前对顾岸一心一意,半点法子没有的皇帝重新宠幸冷宫芸妃,封了贵妃,风头一时无两。
顾岸没同旁人多说什么,尚武帝不再回三里宫就寝,只有徐多知道顾公子每晚趁陛下熟睡下赶来,用内力替尚武帝疗伤。
尚武帝当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隐忍着情绪。徐多看不过尚武帝这样折磨自己,也见不得小太子难过。不得已从中作梗多次,几次轮番折腾下来,尚武帝对他有了很深的戒心,几乎不再信任。徐多难得焦躁了起来,再如此下去,别说是他了,顾岸的朋友、家人说不定都不能幸免。
徐多神经异常紧绷,无论是顾岸还是小太子,有时候过于依赖他了,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
他也说过不少不冷静的话,明知道尚武帝是该好好劝、细细哄的人,却难免在焦急之下失了方寸。直至尚武帝身边换了一个奴才,徐多紧绷的弦断开,他才终于肯承认自身的无能,孤零零地回了自己的小屋。
徐多一个人想了很久,月光将他多日操劳的脸照得黯淡苍白,黑暗之中,他平躺着,无声地望着房梁,表情平静,任由心中天人交战。
尚武帝于他,小太子于他,都是重要的存在。可这次,他确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
徐多这样一动不动不知躺了多久,他的指尖突然颤了颤,随后慢慢伸进衣内,拿出一个小小的、大红的方形挂件。他拿出来借着月光把那平安符轻轻摩挲,又把它紧紧摁在胸口。
徐多,父皇康复地如何?
徐多,芸妃是谁?
徐多,父皇罚了你吗?
小太子对他说的这些话,每一次,他都几乎无言以对。
徐多从床上翻身而起,把平安符放回衣内,点上蜡烛写了一封信藏进被褥的夹层。犹豫了片刻后,留了些银票塞在枕下。
终于决定孤注一掷。
在尚武帝和顾岸这段感情中,徐多是个局外人,看得比谁都清楚。作为伺候尚武帝最久的人,徐多也最了解怎样激发尚武帝平静表面下隐藏的狂躁。
尚武帝不记得他,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一旦被激怒,就要将徐多往死里打。
三十大板下来,徐多是硬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昏过去,他没敢运功抵抗,最开始几下时他还有精力想想猛增的内力恐怕会大有折损,到后面,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痛楚。
如果说徐多一开始还是撑着一股信念,随着痛苦渐增,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都无法支撑。
好在他命大,又赌赢了一次。顾岸跪在大殿上,磕了两个头,把尚武帝的心磕软了,也把六年的感情磕地土崩瓦解。
顾岸得到消息是徐多料到的,替他求情是计划中的,只有尚武帝的狠心稍微超出了他的预想。不过还好,还不足以令他放弃。徐多被顾岸带出大殿,眼底有淡淡的、劫后重生的喜悦。
“徐公公,晚上我再来看你。”出了大殿许久,顾岸才在小多子耳边出声。
“顾公子,你这是何必,奴才一条贱命,你为了奴才跟陛下这般,这叫奴才以后如何自处……”徐多想起方才尚武帝伤心欲绝的眼神,心底里终究有几分不忍心。
顾岸摇摇头:“徐公公,我不怕瞒你,顾家除了爹娘已经人去楼空了,清莲和武一在牢中我比较放心,凭我残留的一点势力和武一的地位还无人敢欺负他们,等事情平息了我自会将他们救出。徐公公你的伤势再不医治会留下后患之忧,以如今的形势,徐公公在宫中恐怕不能安生了。徐公公养好了伤再回来服侍陛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