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断背山》
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男人跳下车，他穿着普通的衬衫牛仔裤，宽肩窄臀，动作修长灵活，面上的表情有些模糊，远远一看似乎颇为木讷。他提着一个麻包袋，穿上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土黄色外套，遮住了一副好身材。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虽然没有做什么，但令人感觉到他的一丝犹疑和茫然。
他靠在一个邋遢的拖车式房子门边抽烟，一辆破旧的敞篷小货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发出一连串劈啪声和卡嗒声，车身像跳舞一样晃动，当它颤巍巍地驶到他面前的空地上，更是干脆地熄火了。
他有点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司机下车拍上门，恼火地诅咒了一声，并且踢了车身一脚。不过当对方转过身望过来时，他又下意思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司机是一名穿着蓝色上衣和牛仔裤的青年，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好奇地看了这个土里土气的男人一眼，不过对方一直低着头，一副不想理搭别人的样子，他就没有过去自讨没趣了，他也假装看不见对方。
不过两人都是年轻脸嫩的牛仔男孩，无论性格如何，心里还是充满好奇心，所以一个在对方侧过脸时又偷偷看他，一个貌似专心地刮胡子，同时又透过车镜看人。
这种沉默古怪又带了点趣味的气氛很快被一辆大模大样驶过来的旅行车打破了。一个壮健结实的中年男人来了，他粗鲁傲慢，看了门口的两个小伙子一眼，走进房子里关上门，然后又打开门不耐烦地让他们进去。
两个年轻人如临大敌，老老实实地走进去。整个过程就是中年男人不停在说话，像是发号司令，而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敢有一丝遗漏。
他们一个成了营地看守员，一个成了牧羊人，任务是保证在断背山上放牧时，羊群的数目不要减少。
分配好任务后，两人被撵出去了。
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穿着蓝色衣服的清秀牛仔向未来几个月的同伴伸出手自我介绍：“杰克·特维斯特。”
“恩尼斯。”土黄色的牛仔伸出手和他交握……
看着他们互相介绍的场景和之后在酒吧里交谈的画面，沃格特和杰克都不禁想起在《断背山》试镜时发生的事。
沃格特没有看过完整剧本却能根据恩尼斯的性格和杰克的反应接下台词，杰克为了试探他调皮地改了台词，还有沃格特那令杰克大吃一惊的吻——当时杰克还傻傻的以为沃格特是敬业，为了演绎好角色不顾一切，后来才知道他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根本不介意亲吻一个同性。
可是他们两人的关系，算起来还是从这一吻开始的。
恩尼斯和杰克在断背山上的生活正式开始。
连绵绿色的大地，流动的清澈的溪水，胖嘟嘟的羊群，活泼的边牧犬，两个骑着马匹的漂亮青年，画面壮观美丽，令人顿生心胸开阔的感觉。蒙太奇和长镜头的拍摄手法交替使用，连接得自然流畅，把断背山的生态描绘得如诗如画。
在这一片美景之中，恩尼斯和杰克的生活单调苦闷，每天都要重复大量的工作。白天他们还可以待在一起谈天说地，晚上则分据两地，一个人度过寂寞漫长的夜晚，还会时不时遇到困难甚至危险，弄得灰头土脸。不过他们年轻且有韧性，并没有被这些障碍难倒。杰克会有一些大胆的想法，恩尼斯总想着循规蹈矩，然后他们互相妥协，找到折中的办法。两人的关系也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变得默契和谐。
杰克开朗热情又不失温柔细心，恩尼斯沉默木讷又沉稳有担当。毫无疑问，或者没有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际遇甚至堪怜，但这两个牛仔都是非常好的孩子，并没有长歪。
他们把对方视为好朋友，似乎并没有产生朋友以外的感情。
但怎么可能不产生朋友以外的感情呢？在这么一个广阔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人，一连几个月，生活中只有彼此的存在。他们守望相助，他们同舟共济，他们对对方都心存好感。每一个琐碎的互动中间，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羁绊……
帐篷里迷乱的一夜突然又顺理成章，在酒精和温暖的刺激下，恩尼斯和杰克发生了关系。贴近、抗拒、接受、撞击、喘息……不唯美的一幕，却是那么真实动情，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无法抗拒的相互之间的吸引力……
因为这意外的一夜，恩尼斯和杰克之间的气氛变得僵硬凝滞。他们互相强调“我不是同志”，却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耳鬓厮磨，在只有他们的天地间奔跑嬉戏，他们是那么自由快乐，纯粹天真。可惜这一幕，却是透过他们的雇主的望远镜看到的。雇主眼里的严厉令观众不禁为一无所觉的恩尼斯和杰克担忧起来了。
他是看出了什么吗？
坏消息开始接踵而至。最后的一个，是他们在断背山的工作不得不提前结束。恩尼斯和杰克都对这件事觉得无法接受，可是他们无可奈何。
分别令人心碎。当恩尼斯说出他会和艾玛在十一月结婚的时候，杰克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令人不忍卒读。
“恩尼斯太狠心了……”有人忍不住这么说，为一直表现得对这份感情更加留恋的杰克感到不值。
可是当杰克的车渐渐远去，恩尼斯仿佛无法支撑一样，跪倒在巷里像喘不过气似的哀嚎，擂打墙壁，人们对恩尼斯“冷酷无情”的抱怨顿时戛然而止。放手所爱，他已经痛苦到极致。但这是一段不容于世的、错误的感情，他不得不在杰克面前假装坚强。两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保持理智。
恩尼斯和杰克分开了。他们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为了各自的事业忙碌奔波，过得十分充实。在断背山上的那一段短暂而迷乱的经历似乎已经被他们彻底遗忘了。但这些新生活，这些本该甜蜜快乐的日子，却无端让人感觉到苦闷压抑。恩尼斯深皱的眉头，紧绷的唇角，杰克淡淡的笑容下的勉强，都表现出他们内心对这种“正常”生活的无所适从，不甘和抗拒，就像一根拉紧的弦，随时有可能崩断。
多年未见，说服自己“已经忘记”的这段错位的感情，因为一张明信片全部打破。杰克说想见面，恩尼斯迫不及待地回复“”，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杰克的到来。
久别的情人重逢，情难自禁的亲吻，那么热烈粗暴，充满男人之间的张力，明明应该是得偿所愿的、喜悦的，却莫名其妙的令人觉得心酸难受。他们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而压抑自己真正的感情，几年来即使有美妻娇儿陪伴，也依然过得苦闷压抑，没有再露出在断背山上那种快乐纯粹的笑容。即使他们现在可以躲在一角肆意亲吻，但总带着一股绝望，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没有未来。恩尼斯的妻子艾玛看到了这一切，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终于找到原因，这个原因她却难以承受。而恩尼斯因为重遇杰克太过高兴，完全忽略了妻子的不对劲。
恩尼斯和杰克迫不及待去过两人世界的背后，是艾玛抱着女儿哭得浑身颤抖。
爱情和责任是很多夫妻出现婚姻问题时面临的选择，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都不会例外。而同性恋的选择更加艰难，因为他们还面临着巨大的社会和道德压力，同性恋几乎是一面倒的无法获得支持和认同。
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恩尼斯和杰克深爱对方，但因为种种世俗的理由，压抑自己的真实感情，选择结婚生子，可是他们的爱情遗落在彼此心里，所以他们过得不快乐，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妻儿是一种沉重又不甜蜜的负担，随着时间的推移，各自的婚姻都出现问题，吵架、冷战、出轨，产生了双重的痛苦，最终家庭破裂，所有人都得不到幸福。那么，如果恩尼斯和杰克真的在一起而没有选择结婚生子呢？或者家庭的悲剧不会发生，但世俗对同性恋的排斥厌恶依然会令恩尼斯和杰克的爱情变成一出悲剧，就像恩尼斯一直害怕的，像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同性恋男人一样死得惨烈恐怖。
哪怕到这个年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似乎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本质上的东西还是没有变。同性恋和变态、滥交、艾滋病等一系列可怕的名词等同，宗教人士、保守人士对同性恋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沾污了世界，应该像病菌一样被消灭。
好莱坞的演员一旦被证实是同性恋，几乎前途尽毁，人人避而惶恐不及。所以无论是兰斯、李安，还是杰克的姐姐玛吉·吉伦哈尔，他们在发现沃格特和杰克之间的“感情”后，第一个反应还是千方百计地阻止，甭管他们曾经用多么动听的话表示过理解。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沃格特和杰克的感情只是因为过度入戏，无法从角色里走出来。甚至连杰克本人也曾经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才一声不吭接受了和姐姐以及经纪人团队对他和沃格特之间的“隔离”。
沃格特同样自我劝慰过，用学习和工作麻痹自己，试图摆脱杰克带给他的影响。无论多深刻的感情，时间都能帮助人们学会遗忘。当初贾斯帕·布朗的背叛令沃格特要死不活，可是不到两年，贾斯帕的脸已经模糊了，偶尔想起来也只剩下淡淡的怅然。
也许，杰克·吉伦哈尔对于他来说也不例外。很清楚自己毛病的沃格特这样想。对感情，他一向是投入时十二万分投入，一旦抽身也断得干脆，还黏黏糊糊只代表他没有找到下一个。
但有些感情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就像恩尼斯和杰克，长达四年的音信全无，再次见面，感情没有变淡，反而越发浓烈，像酒一样，放的时间越久，越香醇。
沃格特对杰克也是同样的感觉。
如果走出角色了还是忘不掉对方，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坦诚和接受并不容易。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确立了正式的关系，他们面临的会是一个很困难的局面，而他们的理想和事业才刚刚起步，甚至经不起任何狂风巨浪。
可是，不想放弃。
恩尼斯和杰克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挣扎，在家庭和情人之间，在责任和爱情之间，在现实和美好之间，在继续和放弃之间，兜兜转转，短暂的身心自由，灵欲合一，长时间的痛苦和压抑，他们的感情永远不容于世俗。
一句“我真想知道该怎样离开你”不单是杰克的心声，也是恩尼斯的心声，道尽二十年来所有的艰难和深情。恩尼斯坚守了他的责任，杰克在等待中绝望。
为了承担作为丈夫和父亲责任的恩尼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杰克，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相爱却不能相守。谁对谁错？可以怪责哪一个？
杰克死了，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结束了39年的生命。
恩尼斯悲痛欲绝。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克服了对同性恋的惨烈命运的恐惧，不顾一切出现在杰克的父母面前，即使面对杰克父母洞悉一切的目光也平静无畏。然后他在杰克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件衬衫，他和杰克初始时杰克穿的蓝色衬衫，袖子上还有些干了的血迹，这件衬衫里包裹着，则是那时他在断背山上穿的那一件——他以为丢了那一件，原来是杰克偷偷藏起来了，包裹在自己的衬衫里。两件衬衫叠在一起，就像两张皮肤，彼此交融，不分你我……这就是杰克一直以来的愿望……
恩尼斯的日子还在过，他贫穷孤单，郁郁寡欢，但还是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女儿走了，落下了一件毛衣，恩尼斯拿起毛衣打开门，却发现女儿已经走了，他平静地把毛衣叠好，放回衣柜。
衣柜的门里挂着两件叠在一起的衬衣，是恩尼斯从杰克家里带回来的那两件。但这一次，不是杰克的衬衫包裹着他的衬衫，而是他的衬衫包裹着杰克的。恩尼斯忍不住抚摸杰克的衬衫，扣上一颗纽扣，他的眼眶发红，眼睛湿润，沙哑地说：
“jack，iswear……”
放映室里哭声一遍，悲伤弥漫。
沃格特的视线也模糊了，心口像堵了一块硬块，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一只手紧紧握住杰克的手，另一只手捧着杰克的脸，转过头亲吻他。杰克温顺地配合。沃格特尝到眼泪的味道。
“杰克，相信我，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沃格特轻轻说。
杰克说不出话，握住他的手哽咽着点点头。
正是因为经历过这样一个结局，他们才不会再自欺欺人。无论结果怎么样，不要再为了逃避感情制造悲剧，爱了就勇敢爱个彻底。
不留遗憾，不枉此生。
第六十三章：颁奖
“最佳男主角是——”
颁奖嘉宾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台下。镜头随着他的动作在几位获得提名的男演员身上掠过，移到沃格特的时候，他正侧头和杰克说话，弧度完美的侧脸英俊立体，摄像机特意给了他一个近镜特写，沃格特像是察觉到了，转过脸对着镜头露出一抹从容迷人的笑容。
台下响起一阵抽气尖叫声，有人高呼沃格特·佩斯顿的名字，仿佛认定得奖的是他一样。
嘉宾似乎没料到在这种场合会有类似演唱会的观众反应，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往下念：“——大卫·斯特雷泽恩，《晚安，好运》！”
“哦……”惊讶、失望、伤心的音节此起彼伏，还隐隐夹杂嘘声。
镜头居然再次落到沃格特身上，沃格特的脸上没有一丝失落的表情，甚至含着淡淡的笑，风度翩翩地拍起手，见镜头再次对准自己，他突然调皮地单眨了下眼，修长的食指放到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那些不满的声音才渐渐低下来了，掌声渐渐占了上风。
镜头这才恋恋不舍离开沃格特的脸，终于落到得奖的大卫·斯特雷泽恩身上。这时后者已经过了听到自己名字那一瞬间的惊喜，和坐在身边的朋友拥抱完，高兴地走向颁奖台。这位现年56岁的美国演员演技不俗，可惜演艺生涯的大半都在饰演配角，在20世纪90年代到达事业顶峰期。他在《晚安，好运！》这部电影中冷峻深邃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题材又是揭示美国政坛的黑暗面，颇为讨巧。威尼斯电影节在主席马克·穆勒的运作下，追捧艺术的同时又顾及各方利益的手段在这个奖项上可见一斑。
大卫·斯特雷泽恩对刚才台下的诡异气氛恍若未觉，情绪激动地说着获奖感言。
导播见一切恢复正常，一颗提起的心终于落回心口。他黑沉着脸，压低声音怒气冲冲问助手：“刚才谁在控制镜头？我要炒掉他！”老把镜头对准沃格特·佩斯顿，为了追星把自己的职责都喂狗了？
助手唯唯诺诺说：“是卡德莉娜……”导播的女儿。
导播的脸更黑了，他盯着助手。助手很有眼色接着说：“收视反馈不错……”
导播立刻顺着台阶下，严厉地咳了咳：“那么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哼！”
助手心里腹诽：再有下次你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美丽高傲，摄影触觉和技术都出众的卡德莉娜可是整个团队的宠儿。
“……连摄影师也暗恋你吗？”杰克斜睨着沃格特，低声说。同很多人一样，杰克同样注意到今晚的镜头特别青睐沃格特。摄影师的语言总是通过镜头传达的。在大型现场直播节目，这么有”个性“的镜头不算多，但不是没有，并且明明白白表现出对沃格特的好感。
“也？”沃格特笑了，“所以你是第一个暗恋我的？”
杰克轻飘飘地刮了他一眼，不想怪责，倒像调情。
李安在旁边咳了咳，脸色淡然。
沃格特和杰克对视一眼，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作出认真严肃的姿态。他们还是会给李安一些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