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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花成骨——by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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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事多,最多三日便要归去。”

是“归去”啊,到底这里算不得“归来”。吴苏低劝道:“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你一腔抱负已经施展,正是功成身退之时,何不解甲归田?赏青山绿水,捧茶观花,岂不自在?效陶朱公,张子房,也是一时佳话。”

许陌白负手蹙眉,眼神凌厉含愁,“阿苏你不在朝堂,不知其中泥漕,有时放下比拿起更难。”

“争与不争,都无解,何不拱手让却?”见他仍迟疑不决,想说 “那时你许我三年归来,三年复三年,如今还需几个三年”,然见他为难终不忍苛责,静默不语.

夜风忽地冷了下来,许陌白低呐道,“前些日子,在洛阳街头,见一人身影像极了你,走近时却消失了。”笑容苦涩,“你若能来,我必倒屐相见,只是你怎么会去洛阳,不过是我眼花了。”

吴苏不置声,半晌道:“随我来吧。”

道路几折便到园外,暗香盈袖,却辩不出是何香。吴苏推开竹门,竟是满园繁花,在月下舒展着身姿,美丽不可方物。“十年来,你所赠之花我皆种于此园,今日百花无缺,终算圆满。”

“不知这满园锦绣,共我一世无争,能否换你一瞬袖手?

他歉然地看着他,“抱歉!”何尝不想归来,与他闲看落花,朝朝暮暮,只是陷在泥漕中的,不是他许陌白一人,而是整个许氏数千人口。在朝十年,纵他再怎么八面玲笼,也树敌无数,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吴苏眼神黯了黯,随即恢复正常,淡淡地道:“无妨。”因为太过了解他的志向与坚持,所以那些话从来都没有说过,不想强求他,却不得不去强求,只是强求也无用。

“阿苏……”声音紧张而迟疑,都在了解彼此,所以很多话都不用说,说出来的就是很重要的吧。

吴苏摇摇头,浅笑道:“何妨,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何时想归来,均可。”

许陌白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问,“你可会一直都在?”

他不置可否地道:“世事无常,谁又说的准呢,随他去吧,莫愁将来,且惜前缘。”那一刻,许陌白竟有些害怕,害怕有朝一日,他终能洗掉一身泥漕归来,而他却不在了。急切的执起他的手,“你若不在,我纵归来,又何尝归来?”

07.落花成冢

吴苏洒然一笑,“青山绿水知道,清风明月知道,又何需我知道?”他话说虽洒脱,却遮不住眼里的寂寥忧伤。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阿苏,随我去洛阳吧!开间私塾或是书舍,再结交交些朋友,你我也能时常相见,岂不比困于一隅好?”那日,把那个背影当成他,以为他终于去洛阳寻自己,顾不得身份追了几条街,却只是一场空。

吴苏摇摇头,“任他世间万千人,只得一人惺惺相惜便好,得友如你,至死不渝。洛阳虽繁华似锦,我心只在此隅。倘若哪日我离开此处了,我定然已不是我,那时你若见到我,也只作素不相识吧。”

许陌白吃惊地扳过他的肩膀,“何谓素不相识?你要去何处?此话何解?”

吴苏却只是莞尔,“不过随口一说,陌白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呢。”随即转移话题,“难得见到昙见,定要作画留恋。”进入书舍。

许陌白狐疑地跟着他进去。吴苏诗书画乐俱绝,只是所作诗画从不留存,亦不属名,随作随弃,甚是洒脱,书舍里唯一一副画,画的是十年前相会的情景,许陌白题诗:

远山如黛近陌疏,青衣飘逸渡竹舟。

忽闻岸上清萧曲,折来棠花换屠苏。

画作上的自己一身青衣,气宇轩昂,遗世风流,倒也堪与他白衣隐者相交。只是这些年已遭繁华染透,还有何风流可言?

这厢,吴苏径直铺卷作画,笔法娴熟,写意风流。一惯温润的他认真起来,多了些清隽秀致,果真是翩翩君子,眉目如画。

就是这样的人,温和从容,令他一颗年轻骄傲的心,瞬间折服。

未几,昙花已画好,他正琢磨着题诗,一只苍鹰落在窗前。那是他专门驯练的鹰,最紧急的时候传信所用。他投笔打开书信,脸色倏然大变,急声道:“朝里出了大事,我需马上归去,抱歉。”吹了声口哨,骏马归来,他拿起缰绳要走,吴苏拉住缰绳,“稍待片刻。”折回院中。

许陌白驻马以待,一边是离别愁绪,一边为朝政担忧,满心烦乱。

不消片刻,吴苏便出来,素白纻衣,捧束绯艳的西府海棠,仰首道,“一别无期,万望带好此花。”如以往一般,那双眸子水色潋滟,盈盈惜别。

许陌白无暇多想他送他西府海棠是何意,凝视良久才接过花,道了声珍重,策马而去。走的那样急,都都没发现他这次没有说早点回来,因此也没有嘱咐他等他回来。

马蹄溅想黄尘,刹时将吴苏的白衣染满黄尘,他也未拂拭,目送他消失在梨花深处,徒留满陌雪白。良久,才折回私塾,一一浇灌花木后,收拾行装出门,锁都已锁上了,到底不忍又打开,喟叹一声离去。

半月后,洛阳城。洛阳牡丹开得正好,橙黄魏紫,姿态万千。

许陌白终得闲暇游走洛阳城,听人们津津乐道的皆是新科状元,夸他如何如何好相貌,跨马游街之时,引得万人空巷,女子们争相献花,于是十里长街,锦绣铺地。

许陌白禁不住嗤笑,友伴道:“你还真别笑,殿试之日你不在,那状元郎我可是见过了,真真是个绝色美男子,比之潘宋也不为过。要说你我也是个顶个的俊秀,和他比起来就如萤火比之皓月了。”

许陌白依旧浅笑摇头:这世间有谁比得过他?若他来此,怕不倾国倾城?

两日后的琼林宴,前届探花郎许陌白自然也奉命参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穿了一身白纻衣,简单的白玉簪束发,身姿颀秀,风渡潇洒,不像官场摸打十年的政客,倒像初中举的士子。

琼林宴在御花园举行,为此司花局特意培植花木,是日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他到的时候,见一群人正簇拥着着状元郎簪花,他只见着背影,骨骼清奇,略显单薄,倒像个少年,“瞧着有点像他。”许陌白想着,禁不住苦笑起来。

这时状元已折好花,转过身来,许陌白看见他的脸,刹那只觉万籁俱静,天地失色,唯有他捧花含笑,花容相映。

“状元郎折的是西府海棠啊,我道以你品性,会喜欢莲花呢。”不知多久,他才醒过神来,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莲花太过高洁,并不适合此刻的我。”

许陌白愣愣地看着他,“阿苏?”原来他真的来到洛阳,应他披衣倒屐之约。

“你和状元郎认识啊?”友人问。围在吴苏身边的人也看过来,“许大人与状无郎相识?大人是咸和五年的状元,两人相识也算是佳话。”

他正要说话,听吴苏道:“天下学子,谁人不识许陌白许大人?紫苏自也不例外。”

“紫苏,原来吴紫苏是你。”连名字都变了,也难怪他没有想到,想来那日不是他看错,他真的来到洛阳,只是为何会参加科举考试?官场并不适合他。

年长的官员道:“老臣记得当年琼林宴,许大人折的是莲花,君子风度,皎洁清华。”

许陌白心中五味杂陈,一心期盼他来,真的来了,却不如想象的开心。这才明白,自己私心里一直想把他护在羽翼下,或者珍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不让繁华玷污他,也不让别人见识他的风华。

他被隔绝在人群外,见官员们争相向他敬酒,他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的红韵,衬着大红的锦服,竟是种浓烈的风骨。一直认为他适合白色,没想到穿红色也这样得体。

琼林宴上的酒虽不烈,然他酒量并不好,几杯下肚已是醉眼迷离。许陌白见过他的醉态,彼时,他们坐在私塾后的山坡上,山坡上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大片大片瞧得人无比心喜。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不知不觉间他便醉了,挥着衣袖说“我欲醉眠卿且去,明年有意携花来”,言罢便醉卧花丛。

他其实明白,这样醉倒只是不想看着他离开,虽得知己,数日的惺惺相惜、畅言胸怀后,便是一年的寂寞苦候。

想着想着,不觉就痴了,回过神时,竟见蝴蝶成群结队的飞过来,绕着他身侧上下飞舞。他诧异自己为何不吸引蝴蝶,靠过去,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原来每日侍弄花草,他身上也沾染了花香,不由莞尔。

今时,不知他可还有暗香盈袖?

他兀自漫想,友伴道:“吴家出了这样的人物,怕是要绝外逢生了。”

许陌白倏然惊醒,吴家!对了,他是吴家人!十年来最大的对手,一直阻挠新法施行,以吴家为中心的士族门阀,好不容易让他们龟缩回去,这次又要回来闹腾了吗?

这时,黄门通报圣上驾到,众臣跪迎,看到圣上身旁的女子,友伴低叹“糟糕”,他的心情亦直落谷底。

果然,女子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落到吴苏身上,且再未离开过。她是圣上的同胞妹妹,最得太后欢心,而太后掌握着朝廷兵权。

许陌白浑浑噩噩地应付完琼林宴,看着吴苏都簇拥着离开,五味杂陈。其后几日,吴府宾客云集,络绎不绝,他官阶虽远高于他,却无法得见,只得写贴子邀约。焦急得等了两日,回复姗姗来迟,却只有一句话:心非一隅,今非昔比,他日相见,君已陌路。

果然,他都知晓的,揭榜之前,他曾邀赴山水之约,他未曾应约,便再也无法赴约。

赐婚旨意在三日之后下达的,他就站在他身旁,看他从容领旨谢恩,嘴角带着惯常的笑容,忽然间觉得他好遥远,好陌生。

从那一刻起,吴苏再不是吴苏,而是吴紫苏,吴家的当家人。

一个月后,洛阳城一夜变成锦城。每条街道上都挂满红绸红灯笼,地上铺着红毯,两边摆满鲜花,锣鼓喧天,是他喜结良缘。

他没有参加他的婚礼,躲在私塾后的山坡上,对着满坡的山花,一杯一杯复一杯的饮着,可那喧天锣鼓还是不停的入耳,怎么也躲不开。醉眼朦胧之际,依稀看见他归来,白衣如雪,眉目如画,含笑一瞥。

那之后,他正式接手吴家,代表旧士族的势力,成为他的对手。

他们不愧是知己,对彼此那么了解,争争斗斗,孰胜孰赢已然分不清,却永远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熟悉到对彼此的谋略了若指掌,窥一见十;陌生到私下里从未交谈过。

一恍眼十年又过。

这十年,朝廷出其的平静,新帝终于掌握政权,旧士族与新党派也找到了平衡点,不必斗个你死我活。他终于能舒口气,可以归去矣!

揽镜自照,已是鬓发虚白。翩翩少年,已然成了大叔。而吴苏,还是当年的样子,在他身上,时光像是把雕花刀,一刀一刀刻出觉着气韵,风华绝代。

在接到他同意相见的回柬时,许陌白整个人都在颤抖,二十年的官场生涯,他早已练得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此刻,脸因激动而通红。

他像将要见情郎的女子般,认认真真的打理自己,梳好鬓发,理好胡须,换上新衣。如今的他已穿不出白衣的风流,犹豫再三,穿上初见时的青衣,广袖疏襟,恰似吟游学子。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步调动作,掩去自己的老态,郑重赴会。

他们约在棠花楼,那里种满了西府海棠,开得灿若云霞。他不由想起私塾后的花院,以及满院繁花,还有临别时,他赠送的那束西府海棠。

吴苏成亲那日,他回到那个山坡,却怕睹物思人而未入私塾。这十年,他一个人,再也回不去了。或许,该回去瞧一瞧吧。

等了良久他也未到,却见一男一女约在月下花丛,男子折下一朵海棠花,对女子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女子羞红了脸任他将花插在鬓间。

一刹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推开门急步出去,撞翻了桌椅也未顾及。年近不惑的他像个少年似的向吴家奔去,睽违十年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每一年他赴他簪花之约般,急切、兴奋,满怀期待。

在花院门口见到了吴苏,脚步和他一般急切不稳,心抚着心口气喘未定,似乎也是一路奔来。衣衫却不是当年那件,带着暗色的图纹。

他大步过去,紧紧地执起他的手,颤抖地呼唤,“……阿苏……”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声中填平。他也笑着呼唤“陌白”,却有暗色的液体从嘴角流出,随着呼唤,他轰然倒下。

他将他接入怀抱,才发现那是鲜血,满手满身都是血,从胸口源源不断的涌出。

他却在笑,一如当年般纯洁无邪,“陌白,我来赴你……归去之约……”

他刹时泪流满面,将他紧揽于怀中,“我们……归去……”

有风拂过,西府海棠洒了一地,落花成冢。

他终于又回到那间私塾,却没有那个等他归来待的人。

葬礼那日,公主疯狂地说“我得不到他,别人也休想得到,他想与你归隐,我便毁了他”,他是用生命来赴他的约啊!

可是此后,再没有人,能在他倦得时候,置一几一榻于花下,容他有安歇之处;再没有人,能在他渴了的时候,奉上一杯清茶,消除他满身风尘;也再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心空了的时候,给予慰籍与安抚。

私塾的锁都上锈了,却没有锁上。他推开门,尘埃尚新,笔墨齐楚,桌上的茶杯酒杯皆是两个,似乎等候着他的归来。

他一一抚过每样器物,来到书房。在檀木箱里找到一些书画。他以为他收录了吴苏所有的画,却不知道很多画吴苏并没有随作随弃,而是存于这这里。而这里的画,每一副都有他。

他月下含笑,他薄酒微醺,他临风抚笛,他纵剑起舞,他在朝堂挥斥方遒,他散朝后寥落伤神……

原来这么多年,纵然相见如陌,他们也在彼此心中,从未分开过。

最后一副画,是那年离别他策马而去,青衣飘逸。梨花洒落,满陌雪白。

他从没想过,他的离开,在他心中竟凄伤绝美至斯。可是,离别的那样决绝,他为何都不说一声等我回来?

花园里的花竟如当年一般繁茂,路过的人说:每一年清明时节都有人来修理花园,穿一身白衣,美得不似凡人,他对路过的人说“如果看到有个青衣人归来,请一定要告诉我,在那面墙上留下个记号就好”,但是那个青衣人从来没有来过,他的笑容越来越黯淡,很多次,我都看见他对着那面墙发呆,背影孤单得令人心痛。你知道那个青衣人是谁吗?知道的话一定要转告他,让他快点回来……

他在那面花墙下喝酒,这一醉,就再也没有醒来。

08.最下腐刑

槿安千年

公元前98年,长安。

这一年的冬尤其的冷,大雪连下了三天,雪后初霁,屋檐上垂着长长的冰棱,像一把把尖刀。

城郊一座破旧的小院落里,一株腊梅花凌寒独自开,蛾黄的花瓣被冰雪覆盖,更添清冽风韵。除了这腊梅,贫寒小院再无他物。

风透过破旧的门吹进房中,司马迁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挣扎着伸出手,那手细瘦如柴,腕骨孤棱棱的突着,颤巍巍地握住床头的水壶,嘴唇翕动着要喝水,唇无半点血色,布满干裂的死皮,像一根根荆棘,急需水来滋润,然水壶里没有半滴水。

手一软,水壶掉了,他整个人也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洞的,下颚尖峭的吓人,似乎没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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