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若有所思,“我母亲?他们具体是怎么问的呢?”
酒馆老板说:“他们问,这附近有没有哪家贵族小姐叫做‘玛琪’,金色头发,蓝色眼睛。我只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克尔索勋爵的女儿玛格丽特小姐小名是玛琪,正是金色头发蓝色眼睛。”
道林眉梢微颤,追问:“那后来呢?”
酒馆老板含糊说:“后来,克尔索勋爵听见有人在打听他的女儿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和凶手吵了起来,没想到最后凶手竟然突然暴起动手……太可怕了,我无法回忆当时情景,那个男人简直像是一头野兽,我还上去拦了一下呢!对吧,督察,你记得的,我的手臂上那时有擦伤呢!可我也没有办法啊,而尊敬的老勋爵哪有力气抵抗一个年轻人了,最后这惨剧还是酿成了。实在是让人痛惜。”
道林却抓住细节,“你说吵架?他们吵什么呢?”
该死的!怎么注意到了这个!酒馆老板西心虚的额头涔涔渗出汗水来,“凶手询问您母亲的去向,然后我老实告诉他,您母亲已经过世了。我觉得他可能是爱慕您的母亲,但那种人,怎么有资格爱慕您母亲呢?那人太卑劣了,竟然还亲密的喊玛格丽特小姐的小名,这是一种侮辱,真是太不尊重人了!那么疼爱女儿的老勋爵怎么受得了呢?大伙都知道他老人家最注重体面,怎么忍得了一个法国佬羞辱自己疼爱的可怜的女儿呢,那是必得出头的!”
道林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满面泪水,但并不难看,反而让人想到雨后的玫瑰,清冶柔弱,叫人怜惜,让他们都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了。
警察开口说,“那个凶手说不定……”
道林抬起头,打断他的话,“不,那个凶手绝对不在这里。”又说,“抱歉,抱歉,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太难过了,想到我可怜的外祖父,竟然不得善终,我就……我就……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酒馆老板着急地说:“凶手就在你的府上啊!就是和你同行的戴面具的黑衣男人!”
道林依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可我真的没有那么一个同伴啊!有谁看到了呢?”他们只在饭馆待了一小会儿,也没太多人,埃里克也没和饭馆的人多接触,就马上上了车,他的仆人道林是绝不会让他们作证的,其他的就算有人敢作证,道林也能花钱把人给买通了……“请不要再质疑我了,我本来不想回来这里的。一想到外祖父这样不明不白的丧命,我就觉得心痛,我真不想回这伤心地。我可从不喝酒,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同行的人。”
酒馆老板突然就明白了,道林是在包庇凶手……他看了看督察的脸色,显然比起一个看上去纯洁善良的美男子,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成天酗酒胡言乱语的糟老头的,他又郁闷又暴戾,眼看着快到手的金子飞了,能不焦躁吗?
道林稍微停止哭泣,说,“——但是,很感谢你们这样尊重我的祖父。特别是道格先生,虽然让人心碎,可是能听你亲口告诉我外祖父最后的经历,这填补了我的心灵,真是万分感谢。我愿意给你八百英镑作为感谢。”
酒馆老板愣了愣,这也就是悬赏的钱了。
道林又很坚定对警察说,“请撤销悬赏吧,既然我知道了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并且,我现在也在巴黎求学,正好有机会寻找那个凶手,请满足我的心愿吧,我想要亲手抓到那个凶手!”
终于把人送走,道林哭的胸口都有点闷。
他回去书房,埃里克没说话,望了他一眼,但道林一下子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埃里克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即便后来得知了道林的外祖父并不是好人,可那毕竟也是道林的亲人,他怎么开口对道林说自己一时冲动杀害了他的外祖父呢?
道林狡黠的嘿嘿笑了笑,扑上去,“我抓住你了!”
埃里克抱住他。
道林问,“我外祖父那时候到底和你争吵什么?”
埃里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说他杀了玛琪,玛琪不听他的话,活该去死。”
“难怪你要打他……”
埃里克抱紧道林,“是我太冲动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没有了小玛琪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听到他们说玛琪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去。”
道林真的想哭了,或许是被埃里克给感染,他听到埃里克说:“但我还没有成为音乐家。我那时想,等到我成了音乐家,就去见我的小玛琪,那样就完成我们的誓言。道林,道林,如果你死了,那我也肯定是活不成了。”
道林一方面很感动,一方面又隐约感觉到埃里克对自己之外的世界的残酷无情,他对杀人根本不会手软,就像他猜测学长的离奇死亡和埃里克有关,还有埃里克说过他杀了驯兽师从马戏团逃出来……
埃里克太偏激了,道林依恋他孤注一掷的爱意,可又觉得埃里克总将自己藏在深渊中,他们是见不得光的,而这份他从未有过的爱情炽烈到或许能叫他粉身碎骨,是不稳妥的,使人不安的。
第33章
道林愈发不安,他是明白报应这回事的,因为他已亲身经历过。你所有的过错,上天都给你记着,总有一天得要偿还犯下的罪孽。可是埃里克做错了什么呢?自己和他相比完全是活在蜜罐里的,若说自己的人生悲惨,那埃里克的人生一直就是在地狱中,一出生就遭到遗弃,在马戏团被当成牲畜般侮辱,面目俱毁……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也不能说不是死有余辜。
但就让埃里克继续这样下去吗?道林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明明埃里克如此强大,可道林却没有安全感。埃里克的武力再高,他能敌得过装备枪支弹药的士兵吗?他的脑子再好,世上也不是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他们难道要一直这样在地下约会、见不得光吗?
埃里克明明有那样那样耀眼的才华,他一生都活在黑暗冰冷之后,死后灵魂也要去同样糟糕的地方,永远承受折磨和痛苦吗?埃里克和自己不一样的,自己是徒有皮囊的肤浅角色,而埃里克有如此熠熠生辉的灵魂,被这样对待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道林辗转反复地想着埃里克的事,想起埃里克温柔神情的眼眸“你如果死了,那我也肯定是活不成了”,想起埃里克冷漠麻木的嘴角“没错是我杀的”,顿时心头忽冷忽热,难以入眠。回过神,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似乎愈演愈烈。
埃里克从背后伸手过来圈住他,黑暗中,在道林耳边轻声问:“怎么了?还不睡吗?”
道林没有回答,摇了摇头,抓住埃里克的手,觉得指尖冰冷发麻。
埃里克收了收手臂,搂的更紧些,声音起了一丝波澜,显然是在担心,询问说:“……你是害怕会打雷吗?”
“不是。”道林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就是觉得很难受,或者准确些说,是心疼,“就是有点冷。”他转过身,胡乱扯了衣服,就往埃里克身上贴,希望汲取温暖。
埃里克怔了一下,很快就配合起道林来,而且感觉道林在烦恼着什么,他问不出来,或许换个办法安慰安慰他吧。
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呢?道林想不明白。
刚脱了睡衣,肌肤赤裸相贴,窗外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
白光闪现,在一瞬间照亮屋子,道林瞥见埃里克摘下面具后可怕扭曲的脸,却一点都不害怕。这惊雷仿似同时在他的脑海里炸响,骤亮,将道林心底一直遮掩的、并未注意的东西给暴露无疑。
为什么呢?什么现在即使埃里克没有弹琴没有唱歌没有用美学诱惑他时,他也心心念念的想着埃里克呢?这是为什么?
埃里克捂住道林的耳朵,轻轻亲吻他的鬓角,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道林抓住他挡这自己耳朵的手,说,“我不怕的。”
即便埃里克什么也没有说,道林也能从他摩挲着自己耳垂的手感觉出来他的疑问:那你在害怕什么?
道林不敢说:我在害怕跌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他坐起身,抓住埃里克的手臂不让埃里克起来,埃里克隐约察觉到道林同平时不一样的态度,期待又甜蜜的,黯淡的光线中,道林看了一眼埃里克,伸出舌尖舔了舔红润的嘴唇,拨了拨落在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然后往下,俯下身去。
埃里克刹那间就明白了道林要做什么,他不敢置信,可很快,快感就如烟火般在脑海里炸开,舒服的他要叹息,酥爽的身置云雾之中似的飘飘然起来。
这还是道林第一次给埃里克做这事儿,他懒惰自私,即便是在情事中也更爱享受,犹如女王般要别人来服侍自己,让他主动去服侍别人……几乎没有人见过。不过道林自然知道男人最敏感的地方都在那里,他被别人服务的多了,自己也了解其中的技巧。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埃里克明白这回和以前是截然不同的,即便是和他们的第一次相比,这回的感觉更加让人满足,如何描述呢,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契合,是脱离了肉体皮囊的,升华到灵魂的交融缠绵,是无法比拟的灵魂愉悦。做爱,做爱,难怪要说爱情应当是灵与肉的结合,是不止肉体,是你情我愿,顺理成章的。登时间,他的钟情,偏执,独占,怜惜便在心头翻覆汹涌起来。
他们都格外的激动,急促的大口大口喘息着。道林的主动解开了埃里克某个黑暗的开关,让埃里克难以克制自己,一切有如烈火泼油似的剧烈燃烧,炙热滚烫,可也引得人奋不顾身扑入其中。
身体的亲密结合叫他们那样近,埃里克甚至觉得他触手就可以抓住道林的灵魂,禁锢在自己手上,他会疼爱他,但也要问清他的每一个心情,将他牢牢的掌握住。
等到一切平息,外面的雨也停了,一片寂静。
道林问,“学长的车祸是不是并非意外?是你做的是不是?”这很突兀,话音刚落没等埃里克回答,道林就补充说,“我不是责怪,只是想知道真相。”
埃里克此时还有点沉浸在欢愉中难以自拔,道林的问题让他脑袋凉了一凉,沉默了片刻,还是承认了,“是我。”
意料之中的叹息长长落下。
“我原本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把铁蒺藜放在马套的马具的缝隙间,让马疼一疼,它会受惊跑快,越跑就越疼,我的打算是让他翻车受点伤,谁知道他那么弱,居然就那么死了。”埃里克说。
道林:“……”
埃里克不高兴,刚觉得这小混蛋把他放在心上了,结果一结束就关心起旁人来,“都已经死透了。你再问这些有什么用。”
道林说:“我不是……唉,他家权势很大,我担心,要是谁知道了那不是事故,而是你的作为该怎么办?”
埃里克哼了一声,显然不以为意。
道林这才记起来,埃里克虽然是个天才,他孤僻、乖戾、自傲,得罪他的人都被置于死地,可说到底他才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是充满激情满腹自信,而才华横溢的埃里克尤其如此,如果走进了死胡同里,可能会一直较真无法明白,明白什么呢?再厉害的个人,也是抵不过人类社会的规则的。
“还有我外祖父,还有你说过的那个驯兽人。”道林说。
其实还有那个害了肖邦老师的教士,埃里克想了想,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小时候或许做的太多破绽,但平日里他要对付谁可都不是简单粗暴的使用暴力,谁能抓到他呢,“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我怕啊。”道林着急说。
埃里克愣了愣,心里别扭起来,他似乎有点错误,可他一下子没能立即意识到。
道林说:“我知道你也不算错,可有些时候并不需要做到杀害他人的地步,唉,也不是说那些人不该死,他们确实是该死的……我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唉……”
埃里克握着他的手,心里琢磨的道林的话,很不是滋味,抱着道林有一下每一下的抚摸着道林赤裸的脊背,道林睡着之后,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起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闭上眼是一片黑暗,睁开眼也仍然是。
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他睁开眼看到的不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道林。
是对他来说像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的道林。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很少亲热,道林陪着南茜嬷嬷渡过了最后一段时光,日日陪着老人家晒晒太阳看看风景,但身体情况的恶化无法遏制,入秋那几天又突然好了起来,还拿了一卷白色的羊毛线,要给道林打一条新围巾。
午后,道林带她到草地上,抱了她坐在铺了柔软垫子的椅子上,陪她打围巾,浅柠檬色的阳光懒洋洋洒在他们的身上,南茜嬷嬷打了个哈欠。
道林说:“我带你回去睡觉吧?”
南茜没有答应,只说:“不了,我就是有点累,眯一会儿就好了。我还要给你打一条新围巾呢,天气就要冷了,我给你妈妈也打过一条这个颜色的,她很喜欢,天气冷了就围起来,说可暖和了。”
“那你稍微眯一下。养养精神,再给我打围巾,我等着你的围巾带咧。那些小朋友一定羡慕我。”道林温温柔柔地说,又给她加个垫子,让她靠的舒服点。
过了一会儿,道林转头,看到南茜嬷嬷依然是微微蹙着眉抿着嘴角像在闭目养神,他轻声唤了一句“南茜”,并没得到反应,他眨了眨眼睛,泪珠滚落,又唤了一句“南茜”,然后知道,以后也不能再听到南茜母亲似的温和的话语了。
办完南茜的后事,道林才和埃里克再次启程。
途径伦敦的时候停留了几日。
道林倒是没想到,就这么几天,也没出去转悠,居然也能碰上西比尔。
第34章
西比尔,他上辈子唯一想过要结婚的女人,他的未婚妻,他的初恋。那个在破旧庸俗的平民小剧院里也掩盖不住光辉的明珠般的女孩,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西比尔,她饰演朱丽叶,梳棕色发辫,仰起可爱的小脸来,光落在上面,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宝石般明亮美丽。
然后道林这辈子又遇见她,第二回,在大街上,并无甚出奇,一辆马车经过他的身边,在前方不远处停下,车夫打开马车,先走下一位衣着体面的绅士,绅士站稳转身,车门里伸出一只女士的白皙细嫩的手。然后在绅士亲密的搀扶下,女士提着紫色的裙子从马车上下来,当她回头时,帽子上的鲜艳翎羽微微摇曳起来。和几年前自己见过的那个卖花小女孩不一样,和那个在小剧院穿着陈旧戏服的小演员也不一样,这个西比尔仿似已经被打磨过的宝石,美艳不可方物。
不知是不是认出来道林是那个打翻他花篮的人,西比尔看到道林,愣了一下。
道林也怔了怔,他觉得西比尔挺美的,可也仅止于此。他想,当初我对西比尔心动时是什么感觉呢?回忆了很久没有记起来,揣测的想,大概是我那回听到埃里克弹琴时一样?
然后西比尔回头,和身边的绅士说话。
风将他们的对话隐约送到道林的耳边——
“你认识那边那位金发男士?”
“不认识,但见过一面。”
“你的朋友?”绅士挑了挑眉,不是特别高兴地问。
西比尔莞尔一笑,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你知道我之前补贴家用,在街上卖过花。别看那位男士脸蛋那样漂亮,其实相当傲慢无礼,他打翻了我的花,可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