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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下——by枯木黑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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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绛深深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向窗外,静静看着雪花飘散,无比认真,仿佛眼前的并不是无生命的物体,而是谁人的脸庞。

97.神子

四月初二,冉女谷,赫哇融雪祭。

北地春天来得都要晚些,但到了四月份梨花还是开了漫天,连莎耳的乌梢蛇——噶马都精神了许多。

天刚蒙蒙亮,莎耳便睁开了眼睛,不由分说便冲到了在院子里砍柴的林绛身边。林绛的伤已经好转了许多,只是腿骨还没有完全愈合,只能坐着帮莎耳做些事情,也算是锻炼臂力。

冉女谷与世隔绝,只有每月一次的采购中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但也只有负责这些的族人才有机会,莎耳长大十六岁还没有出去过一次。太过单调的生活让她对各种祭奠活动十分狂热,而融雪祭则是其中最盛大的一次,莎耳兴奋得转来转去,合不拢嘴。

“给你,约好的!”莎耳盯着乱蓬蓬的头发,把一个黑色的布包扔到林绛怀里。

林绛完全不记得自己和莎耳曾有过什么约定,他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片大红色。林绛瞪大了眼睛,看向莎耳,“这是……”

“礼服啊。”莎耳笑了,顺手揉了揉泛青的眼眶,“时间有些赶,昨天晚上才做好,估计针脚不怎么样。来,试试吧。”

林绛看着莎耳热切的眼睛,禁不住转移了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莎耳的头顶,为她顺了顺头发,接着将那布包塞回了莎耳的怀里。

“我一个外人,穿这个被族长看到了不太好,不过还是多谢。”

莎耳瞬间黯了表情,不自觉地撅起嘴唇,双手搓着布包的一角。林绛心中不忍,但还是横下心,“我……”

“兰纳哥,我去换衣服了!”

仿佛被看穿了想法一般,莎耳打断了林绛的话,飞也似的跑进了房间。林绛无奈摇头,低头看向手中的斧头。当时伤的虽然不清,但林绛本身就是一个精通药理毒理的,这些天看来,倒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要再等一等,等骨骼愈合,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尽管林绛腿脚不便,但还是被莎耳拖出来,拄着拐杖参加庆典。说是参加,也就是在莎耳他们跳舞的时候在一旁看着而已,先不说身体如何,林绛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气氛,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人,全都拉着手歌舞,在林绛的世界里根本就是不能发生的事情。

这里所有人都是一种奇怪的装扮,那衣服简直就像大块长长的布匹围在身上一样,每个人的手臂上,或是肩膀上,都盘着他们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一眼看去竟是无比诡异。

赫哇,便是蛇神的意思。赫哇族崇拜蛇图腾,无论是墙壁上还是各种器物上,总有蛇状的纹饰。最令人惊讶的是,赫哇族的人每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蛇,他们用一种一指长的小笛子控制它们。那笛子吹出的调子声音细长,却声音小得要命,如果不是离得很近根本就听不到,它却可以在极大的范围内指挥训蛇的行动。

莎耳的噶马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乌梢蛇,它是莎耳死在熊口中的父亲留下的。一般来说主人死掉之后,他的训蛇一般会回归山林,但噶马却自己回到了莎耳的小屋,成了莎耳的训蛇。

开始看到寨子里满地毒蛇的时候,林绛很是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恶心。但时间长了,但老噶马深深震撼了林绛。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通人性的动物,哪怕他的雪里黑也只是有些灵气罢了,而噶马竟然是能猜出人的心思一般,看着这条冷血的爬行动物灵动的眼睛,林绛甚至有了一种它在和自己说话的错觉。

音调高昂的笛声伴随咚咚的手鼓响起,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其他没听过的音色。林绛抬头,见到人群自发地撤向两边,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中间一个一人高的台子被十几个伸赤裸上身,浑身油彩的汉子迅速搭起。众人如此郑重的表现看得林绛满心疑惑,这时候不知钻到哪里去的莎耳跑过来,拉起林绛的手便进入了人群中。

“神子大人要来了。”没等林绛发问,莎耳便满心热切地说道。

忽然间曲子一变,所有人都恭敬地将两手交叠,举至额头,向那高台致敬。林绛瞬间理解了他们的举动,但并没有像众人一般行礼,而是像一个一根柱子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幸亏他们行礼只是微微低头,并没有压低多少,加上林绛的位置靠后,乍一看倒是也并不是过于突兀。

音乐节拍渐渐急促,隔着人群,林绛只能看到一个一步步走上高台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上升,直到高高立于台上,如天神般置身于众人头上

那人也穿着一样的礼服,不过比起其他人的,她的衣摆要长上许多,长长拖在地上。深绿色的布料上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掩盖住了那人的脸颊,甚至头顶,只有零星几缕长长的黑发从缝隙中柔柔垂下。

缓缓抬起一只手,一直举到最高,深绿的布料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和一只涂着绿色指甲的玉手。

在她手举到最高的那一刻,音乐戛然而止,接着几息之后,一种浑厚无比的音色悠悠响起来。林绛看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正在吹奏一把硕大的管状乐器,那种山风入谷般的声响正从中潺潺流出。

手鼓啪的一声响,台上的人脚腕一动,旋转着甩下繁复的礼服。轻如柳絮般的衣料翻飞着柔柔落下,一个婀娜的身影显现出来。

林绛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各式美女见得多如牛毛,但他从没见过这般的人。不,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山林树精幻化的精灵,没有一丝的烟火气息,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就这么落在这里,仿佛柳枝轻抚过去,留下的一道痕迹一般,无声无息。

女人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如漆的黑发一半挽成一个繁复的发髻,一半垂着腰间,随着她腰肢的动作飞舞着。她穿着一条青色长裙,上面点缀着无数细小的宝石以及流苏,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手腕脚腕的银镯不停撞击,叮叮当当的响了漫天。

她的舞姿灵动无比,仿佛一条灵蛇在高台上狂舞。一举一动,皆是无限风情。但她的眼中那一弯碧水却没有一丝涟漪,无波古井一般。女人的眼睛随着四肢的舞动扫过整个空间,扫过每个人的面孔,却没有丝毫的停留。没有情感,没有思想,仿佛一架只会舞动的木偶,但却是这世上最美的木偶,天下所有美人的微笑,都比不上她的一个举手,一个投足。

这便是,赫哇的神子,果真称得上‘神’这个字。

神子的舞蹈并不像让人赏心悦目的取乐玩意,而是如献祭一般,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一切自然之物都向她垂首,顶礼膜拜。

林绛痴了,他仿佛一个初见神迹的凡夫俗子一般,呆立在原地。忽然间,音乐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四周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林绛猛地回神,抬眼看去,一跟纤长如玉的手指正遥遥指向自己。神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舞蹈,顶着一张绝美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正静静看着自己。林绛看着那双眸子,仿佛看着滔天巨浪直直冲来,把他淹没在深海,他的骨,他的肉,仿佛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游魂悬浮在半空中,面前还是那千年寒冰般的眼瞳。

98.预言

见神子停下了动作,乐师们不知所措,也纷纷停下来,望向神子所致的方向。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林绛这个突兀的外人身上。

莎耳以为是因为林绛没有行礼,连忙伸手去按他的头。但林绛仍凭对方怎样,就是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丝要行礼的意思。看着四周族人眼神越来越不善,莎耳急得不行。

林绛看不透这个所谓的神子,但无论是为了什么,被置于众人眼前在他现在的处境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此这般,林绛扯了扯莎耳的胳膊,向后退去,试图离开这里。但没等他走出两步,神子忽然口中唤了一声什么,接着单膝跪地,双手摆成诡异的姿势,微微仰头,似乎在祈祷什么。

林绛这个外乡人只是觉得奇怪,但赫哇族人却是如遭雷击。包括莎耳在内,所有人都垂首跪在了地上,如此一来,站着的人便只剩下了林绛一个,鹤立鸡群,好不显眼。

林绛下意识地转身,但四周都是跪伏着的人,没有一丝可以动弹的地方。神子缓缓转头,视线从天空转移到林绛身上,仍旧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是死物一般的眼睛。

“呃,啊……”

神子口中发出着断续不清的声音,与此同时放下了手臂,转而伸向林绛。略略发白的嘴唇微张,泻出了一种低沉嘶哑的音色。

“生劫无数,死劫有三,一劫弑亲,二劫断情,三劫杀天下人,烈火焚身,凤凰死地。”

刹那间,天地一片寂静。

林绛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分不清到底听没听到神子的话。只是无数个画面飞快闪过,有林琼的手掌,有秦隐痴的笑容,还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与凄厉的尖叫。

高台之上的神子仿佛被人抽出了全部精力,软软瘫倒在地。大长老连忙冲上去,跪在神子身旁,查看她的情况,接着命令几个女人将神子扶下去。在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女人退出视野后,林绛瞬间成了焦点。莎耳站在林绛身边不知所措,林绛低头看看她,轻笑一声,伸手将她轻轻推进了人群。

议论声越来越大,他的四周不知何时成了无人区,所有人都站在圈外,或是恐惧,或是厌恶地看着圈里男人。而林绛却没有看着对面的人们,只是放空了眼睛,静静思考。

林绛不信神,不信天,却异常地相信命运,一个人,都有一个人的命数,无论如何挣扎,上至天子,下至蝼蚁,终究都要活在他自己的那个圈里,翻不出天来。

满天神魔不过是懦夫们无法继续承受生活时,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而说的谎话。那些所谓的神仙从来没有出现过,假设没有神,那自然不需要去敬畏什么;假设有神,这种看尽人间冷暖却将万物视作蝼蚁的上位者,又有什么理由去敬畏?

而今天,林绛几乎就要相信神明的存在了。要不然,这个生活在闭塞山寨的女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能将他这二十几年的生活包含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

依林绛的习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是一个圈套。那么是谁,为了什么,怎么做?根本说不通。假设她说的都是真的,第一个劫数,是林琼;第二个劫数,是秦隐嗔;那么第三个呢?什么是杀天下人。林绛自认杀孽深重,却根本达不到这种程度。

杀尽天下者,一曰天灾,一曰人祸。

人祸者,兵也。

若这是预言的话……

咚——

一颗石子直直射向林绛的脸,他微微偏头,便避了过去,那石子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林绛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去,人们本来迷茫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恶狠狠,看着自己,仿佛看着入侵自己领地的怪物一般,方才的石子便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丢过来的。见林绛回身,那孩子的母亲连忙将他搂在了怀里,同时冷冷瞪着自己。

不知为何,林绛竟然松了一口气,他随意地扫视着,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大长老身上。那个老人的眼神比起其他人都要犀利,仿佛等不及要把自己一刀两段一般。

罢了,这样也好。林绛如此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奇怪。别人对自己好反而觉得不自在,借此离开冉女谷倒也不错。林绛向前一步,向大长老微微致意,刚要开口,眼前却被人挡了个结实。

“长老!兰纳哥不是坏人,莎耳可以保证。”

林绛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挡住自己面前,伸直了手臂。这么一个小女孩,竟然将自己一个大男人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莎耳,不得无礼!”

一旁的二长老呵斥道,接着又转而叫大长老息怒。但对方却完全不予理会,而是大步走到了莎耳面前。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阳光,将莎耳整个置于阴影中。

“你,有什么?拿什么担保?”

莎耳早就被大长老的气势压得死死的,但还是梗着脖子,硬挺着看向对方的眼睛。

“拿,拿我的性命还不行?”

看着还在微微颤抖的脊背,林绛心中一滞。自己欠这个女孩的,太多了。

另一边大长老仍旧步步紧逼,莎耳一点点往后缩。林绛一把抓过莎耳的肩膀,自己站到前面,冷冷看着大长老沧桑的面孔,王者气势暴露无遗,大长老竟也被压制住,但如此一来,他对林绛的担忧也更近了一步。但就在这时,林绛竟后退一步,向大长老施了一礼。大长老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兰纳尔的异族人向人低头,方才哪怕是神子跳起巫祝舞时他也站得笔直,但现在却……

“长老,在下对赫哇族没有一丝恶意,确实是偶然至此。至于那神子所言,我林绛发誓,绝不会发生在这冉女谷中。”说道这里林绛放低了语调,声音悠长起来,“而且我很快就会离开的,这里,终非吾乡,还有人等我回去。”

大长老脸色发黑,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一甩衣袖,大步离去。没有大长老的命令,其余人虽然不敢乱来,但看着林绛和莎耳的眼神明显变化了许多。

回去路上,莎耳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缩到了一起。林绛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忽然间,莎耳拉住了林绛的衣袖,眼睛睁得溜圆,呆呆看着林绛的脸。

林绛见她的模样,心中叹气一声,伸出手挡住了莎耳的眼睛。

“别看了。”

下一瞬间,林绛明显感到了莎耳的颤抖。她颤声道,“你就不能……”

“不能。”没等她说完,林绛便打断了对方的话。莎耳一把拉下林绛的手,咬紧了牙关,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林绛。

林绛移开了视线,轻轻道,“谢谢。”

“混蛋!”莎耳一拳打在林绛胸口,飞奔而去。而林绛也只能看着对方的背影,再道一声‘抱歉’。

99.大婚

百汇楼三楼,靠近街道的雅间中,几个衣着不凡的男人正对酌谈笑。其中大多是中年甚至老人,只有一位年纪轻轻,坐在主位下首,但谈笑间竟隐隐占了上位。

“萧大人圣宠非凡,真是前途无量啊,来,下官敬您一杯。”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举杯道。他笑得无比灿烂,脸上的肥肉几乎把眼睛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吕尚书过奖了。”那青年举杯与对方相碰,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熟识的人都知道,萧问苍是最爱笑的,只是,却不知是这种笑容。

“其实今天过来,在下有一件事想告知各位。”萧问苍说着,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清冽液体,若有所思。

“哦,是什么?”给事中余儒海凑过来问道。

萧问苍抬起头,春风满面,“在下其实心有所属,下月就要成亲了。”

“哦?这可是大喜,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萧问苍摇头,“不是什么千金,她不过是个舞姬罢了,在秦淮街。”

刹那间,房间里变得鸦雀无声,以萧问苍的身份,显然这婚事根本就是不合适的,虽说这种风流韵事并不是没有,但官员在终究是极少的。如此一来,这酒桌上就冷了场。国子监祭酒佘于反应,连忙说话暖场,“想不到您也会大婚啊,想当年萧大人您和焰王……”

余儒海狠狠给了他一下,笑道,“下官等自然是恭喜将军了,待时候一到,我等一定登门祝贺。”

萧问苍却没有理他,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佘于,“佘大人,你方才想说什么?”

佘于瞬间慌了手脚,眼神忙乱起来,萧问苍的手段在短短数月之内震动朝廷上下,不知有多少个官员栽到他手里,完全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得罪了他,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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