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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下——by枯木黑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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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麻布衣裳,头上一块头巾将满头红发包裹了个严严实实,怀里揣着暗红色的竹哨,腰间挂着一个竹篓,其中则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剧毒蛇,再加上背上那个粗布的包袱,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山村农夫罢了。

林绛没有通知任何人,甚至连莎耳也被蒙在鼓里。在一个晨风渐凉的早上,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踏上了旅程。当初放在族长手中的物品,他只拿走了那块悬在腰间的白玉,剩下的,也没什么用处了。

出了冉女谷,再走三个时辰,便是这附近唯一还能和热闹沾点边的镇子,梅山镇。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林绛深吸了一口气,恍如隔世。

林绛用二长老所赠的盘缠添置了些食物和水,休息了一日便启程西去。他心中其实还并没有确定的想法,甚至连之后要如何看待林琊也没有想好,但那双脚下意识地就向同国而去,毕竟,只有手中掌握了力量才能够有说话的权力,无论以后要走哪一条路,总是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兵权才行。

谁知一路风尘掠过,街边的风景竟渐渐从青山绿水化作了烈火硝烟!

当林绛知道这场战争发生之时,整个人身上的肌肉全都紧缩到了极致。同国远征北襄?而且竟然是赤血军!最令他无法释怀的就是,在传言中,那个统领三军的元帅竟然叫做萧问苍!

林绛仍然记得,他认识的那个萧问苍在要离开故国时那份不舍,也还记得铁殷正襟危坐,要自己承诺在他生前不侵北襄。

这个所谓的萧元帅,是假的,他无比肯定。但是,那个真正的,他的苍,到底在哪里?会不会……

林绛连忙甩走自己脑海中不祥的念头,命令自己毫无杂念地赶路。但不到三天,他再也没办法向前迈出一步了。

同军进入了冉女谷。

他无论如何总克制不住,终于潜入同军,本想了解了解如今国内的形势,但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

赫哇族,对自己的信仰如此骄傲的民族,怎么会容许大批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家园?林绛甚至不敢想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还记得那片钟灵俊秀的土地,那些单纯朴实的人们,和那个救了自己一命,并用她那瘦小的胳膊,拼尽了全力去维护自己这么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女孩。

虽然知道自己如今没了那些权势,不过只是一个人罢了,根本就无法影响全局,甚至都无法对赫哇族做些什么,但他仍旧连夜赶回了冉女谷。出谷到这里,他用了五天,而回去,只不过三夜两天而已。

本就并不喧闹山谷,如今却连蝉鸣狗吠都消失了个干净,寂静得可怕。林绛站在村落边缘,看着那块用他不认得文字写成的牌匾挺立在瑟瑟秋风之中,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虚弱不堪,却仍旧拼命挺起了胸膛。

难道,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林绛从小路进村,一路敛踪而行,到村子中央的祭台附近才终于听到了人声,不过,这声音让林绛的眼睛瞬间红了个通透。

祭台一侧,五六个士兵正凑成一团,团团围住一个赤裸的女人,上下其手。新来的士兵才站住脚,抬眼看去,就愣了神。

“这,这人长得……”士兵揉揉眼睛,不肯置信地瞪着面前人儿的面孔,整个人都成了木桩一般。

“来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哈,这般货色,要是带回营去,咱们大头兵肯定就,就,捞不着一个油星了。”

一个三四十岁的士兵正捉了女人的纤腰,耸动着身子。一边动作,一边还发出了无比畅快的笑声。

众人看着新来士兵的样子,爆发出一阵大笑,把他推搡到女人旁边。那士兵也不负众望,犹豫了一息,便俯下身子,一口咬在了女人雪白的脖子上。一瞬间,鲜血从那羊脂般的肌肤上流下来,那女人身子轻抖了下,却仍旧一言不发,空空的瞳孔直直看着天空的云彩,仿佛她自己也如白云般悠闲,而身上折腾的男人们,只不过是一阵尘烟罢了。

林绛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飞一般地冲出藏身之地,翻手用利落无比的手法割断了士兵们的脖子,只是一瞬间,这里就恢复了寂静。

他一把将伏在女人身上的尸体扔出一丈远,接着飞快将身上外袍扔在了神子身上。

神子那绝美的脸上处处都是淤青,和不知名的液体。她的眼睛仍旧是毫无温度,但林绛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还记得当时那个起舞于高台之上的绿色精灵,如今竟如同霜降时节的残叶,惨淡地仰望着冬日的天空,风中残烛。

林绛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神子单薄的肩膀,几乎是面目狰狞地喊道,“莎耳呢?其他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但神子的瞳孔甚至都没有在他身上对焦,仍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天空上的那抹洁白,全神贯注。

林绛心中焦急,一脚狠狠踏在一个男人的侧脸上,只听几声脆响,那人的面目竟是变得扭曲不堪。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将神子安置在一面还算完整的土墙之下,自己去找其余的赫哇族人。

村中本来的竹屋一间间都化作了焦黑的废墟,林绛只觉得鼻腔内的刺痛得厉害。他就在这片满是焦味和尸臭的断壁残垣之中污了双手,红了双眼,几乎是吼叫着一点点挖开烧毁的房梁,从中拖出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筋肉被火焰毁得一片狼藉的模样,扭曲了无法辨认的面孔,只要一碰就会发脆掉落的皮肉,如同饥饿难耐的群狼一般,撕扯着林绛脆弱的神经,他几乎要丧失了感觉,成为这些干尸中的一员一般。

忽然耳边一声微弱的呼救悠悠传来,林绛几乎跳了起来,飞奔到声音发出的方向,疯了一般地挖掘着,终于,一只血迹斑斑的手臂出现在他眼中。

枢里木憔悴的容颜几乎让林绛雀跃起来,他手脚飞快地给他处理伤口,暂时留住了他的性命,但是这个最好的猎手失去了左腿,再也无法驰骋于山林之中。

没等林绛将止血散涂抹上去,枢里木忽然挣扎起来,他只好按住了对方的手臂。

“族长,族长家……”:

枢里木嘶哑着声音说出这几个字,接着便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林绛会意,但还是将止血散撒在了枢里木的伤口上,才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那座早已坍塌的竹楼。

他清走了所有的障碍,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发现,但枢里木拼尽一切这般告诉自己,总不会是假的。他翻遍了每一个角落,甚至伏在焦黑的地面上,一寸一寸地查看着。终于,他在地面上找到了一块中空的石板,林绛心中一喜,莎耳,莎耳会不会在里面?莎耳……

他用匕首撬开石板的缝隙,用力猛地一掀,猛然冲进来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一个昏暗无光,而且空气污浊无比的地道口。林绛的右手握成拳,纵身而下。

112.殉神

林绛纵身而下,穿过一层层飞舞的灰尘,心中全然是一个又一个憧憧的人影。莎耳,族长,二长老,邻家的力木大爷,夏利大婶……林绛天真地期待着接下来会见到那些还没以焦尸的形象出现的所有人,林绛总是不想相信,这么一个山谷,或者说一个民族,会在一夜之间毁灭殆尽,就仿佛虎背熊腰的巨汉信手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

谁知他刚刚落地,连脚还没站稳,后脑上就被什么打了一下。那可是后脑!只要轻轻的一下就足以使人去见阎王,林绛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他根本就没感觉到什么剧烈的疼痛,就好像被人随手拍了一下一般。

林绛闪身,无比轻松的地伸手一抓,对方的脉门就落到了他手里。林绛并没有使力,反而轻轻一拉,将那人拉到了自己的怀抱里,安抚地将手掌覆到了他的背上。

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孩双腿刹那间软成了一滩水,他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林绛的衣角,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兰纳尔哥哥……我,我阿爸,阿妈,他们……”

族长外甥家的小儿子,吉玛伏在他从来不爱亲近,甚至还扔过石块的所谓外人身上,泣不成声。林绛揽着吉玛的肩膀,慢慢将脖子扬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合上眼睛,但眉间却仍旧颤抖个不停,无法抑制。

不知什么时候,地道深处的人们尽数走了出来,停驻在了林绛前方几步的地方。男男女女,高高低低,胖胖瘦瘦,二十多个孩子全都瞪着憔悴的大眼睛,看着那个正拥抱着自己伙伴的男人,虽然并不熟悉,甚至只和他远远地见过一面,但就是这一丝丝的熟悉,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棵稻草,承载着他们的全部希望。

林绛看着他们,几天的恐惧和饥饿将本来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阳光味道的孩子们折磨得憔悴不堪,但在林绛眼里,着二十几张发青的脸颊却比任何天材地宝都要珍贵。林绛鼻子微酸,谁说赫哇灭了?只要这些孩子还在,赫哇就永远不会被毁灭。这份苦心,也只有那个嘴上不说,心里却如明镜一般的族长才有了。但算了天,算了地,他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性命算进去。

林绛抱着一个脱水昏迷的女孩,右手牵着吉玛的小手,再一次走到了阳光下。吉玛紧因不能见光闭着的眼睛忽然见流出泪来,却并不是因为强光的刺激。林绛蹲下来,为吉玛擦干眼泪,面色如铁,声冷如冰。

“你是男人,是这里所有孩子的哥哥,你要保护他们,不能哭,不可以哭。”

吉玛瘦小的身子猛地一震,接着咬着嘴唇哽咽道,“不哭,吉玛不哭……”

林绛摸了摸他的头发,眼中全然都是哀恸。那些话,他也曾经听到过,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而如今,吉玛恐怕也不会再有他一个美好的童年。不想说,但是不得不说。

将孩子们交给已经转醒的枢里木,林绛重新回到废墟之中,一寸一寸地挖掘,一点一点地翻找,将那些认识到,不认识的尸体一具具埋葬。

他看见了许多许多的人,也看见了已经认不出面孔的人,终于,在十几个月前,他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的那间竹屋里,他找到了身再熟悉不过的衣裳,和那只似曾相识的手掌。

莎耳的左手掌心有一颗痣,这颗痣还在,但那灵动的眉眼,削尖的下巴却消失了,化作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林绛缓缓抱起她的身体,将那纤窄的肩膀紧紧抱在怀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忽然间,一个被护得完好无损的布包从莎耳怀里掉落出来,林绛一愣,颤抖得仿佛残年老者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最后一片火红色显露出来。

林绛如遭雷击,刹那间,每时每刻都调理清晰的大脑空白一片,接着,属于莎耳的,清脆嗓音充斥了他的耳际。

对了!兰纳哥,你传红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正好融雪祭用得礼服你还没有,莎耳给你做一套红色的吧。

男人怎么就不能穿红的了?这里可是冉女谷,没那么多规矩,不用担心啦。

给你,约好的!

时间有些赶,昨天晚上才做好,估计针脚不怎么样。来,试试吧。

他一直知道的,知道着个少女倾心于自己,却只是不停地逃避,拒绝,甚至故意疏远她。他以为一个久居深山的女孩忽然见到了一个外人,新鲜感会压过一切,甚至让她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外人。而他作为这么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心中装着他人的外人,拒绝是最好的回答。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感情竟会如此之深,深到了即便死到临头,也会将自己为心上人所做的衣裳紧紧拥在怀里。

林绛紧紧抱住了再不会动弹,再也不会笑着叫自己兰纳哥的莎耳,一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莎耳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上。

林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失了灵魂的身体融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一般。

这个女孩,为了一个她甚至不知道真名的人付出了一整颗心,而自己呢?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哪怕不经心的拥抱。今天,他终于将这个女孩拥在了怀里,但是一切,都晚了。

虽然他仍就无法将她当做自己的爱人,但这个女孩,不,女人,将永远在他的心中,带着一丝笑,呼唤着他的‘兰纳哥’。

在这个充满了尸臭味的赫哇冉女谷,林绛抓起那间看起来如同一块布料的赫哇礼服,披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火红色布料在风中舞动,仿佛一只浴血的凤凰,在一片灰黑色的废墟之中,扬起了那高傲的头颅。

学着他曾经看过的样子,林绛用红衣掩住了自己的脸颊,只露出两只婉转的凤眼,眼角两颗并列的红痣挑起的万千风韵,这一刻全化作了凌厉。林绛抱着莎耳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到村中的神庙前的空场,也只有这里,才能盛得下如此多的尸骨。此时此刻,这曾经呼唤天神的肃穆之地,竟化作了墓地。林绛红着眼睛,将死者一位一位地安葬,等到一切终于结束,已经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六百五十三人,六百五十三人的尸体埋在了这片土地之下。生还的二十五个孩子,再加上枢里木,神子。整个赫哇族,竟只剩下了二十七个人,枢里木残疾,十八个孩子还没到七岁,真正有能力生活下去的人不过七人。

三天奔波,两日劳心,林绛此时竟不见丝毫疲态。他跪在莎耳的的墓前,身着红衣,红发飞舞,如同泣血的妖魔一般,失了魂灵。

忽然一声清脆的铃声,接着便是一连串脆响,尽管就在林绛背后,但他仿佛失去了听觉,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但斜靠在神庙旁的枢里木却看得清楚。他看见神子披散着头发,仅仅披着一件男人的外袍,裸露出的部分尽是淤青好血迹。她在一个又一个坟墓之间舞动起来。没有了繁复的霓裳,没有了璀璨的饰品,没有了肃穆的音乐,只剩下神子脚腕上的银铃叮叮作响,但这只殉天之舞仍旧夺人心魄。仿佛当年融雪祭上,盛装的女人在高台之上,如同精灵般舞动着,纤手抓住了阳光,双脚轻踏着春风,这种美,不属于这尘世。

莎耳的墓在最外围,紧靠着神庙前的悬崖,高处特有的狂风吹动林绛的发丝,睁开眼,崖下一片青翠,天边层层血红。

不知何时,那铃声已经到了耳边,一只殉天之舞也到了最后一章,林绛回过神来,仰望着在他身边,在悬崖边舞动的身影,只觉得融雪祭再次来到,他站在祭台之下,身边立着莎耳,周围是身着礼服的赫哇人,而台上,仍旧是那个超凡脱俗的身影。

铃声渐疾,接着忽的当啷的一声,银铃竟碎成了几瓣,散落在林绛膝旁。一个影子从他一侧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林绛下意识地伸手,却只抓到了那间灰白色的外袍。这世上最美的人,天神之子,就这么消失了,消失在这晚风里,消失在一片灿烂之中。

林绛看着手中的衣裳出神,却听到身后枢里木泣血般的嚎叫。

世间再无殉神舞。

113.雁去无踪

萧问苍不知是第几次走这条路,从外城,到内城,皇城大门,再到悬日殿。但眼中看到的风景却完全不一样,往日的辉煌,雄伟,今日全然成了一片片的灰败。

吱呀一声推开尘封的大门,萧问苍挥退了兵士,独自走进了北襄皇城的正殿。这间宫殿,曾经是北襄,甚至天下的中心,但现在不过是个破败的硕大房屋罢了。殿宇中并没有很厚的灰尘或蛛网,但明明是同样的摆设,但此刻看去,却是晦暗不堪了。

大殿中央,往日文武百官伫立的地方,如今空旷一片,却多了一方矮几,上陈一只琉璃酒壶,两盏骨瓷杯。矮几后一个单薄瘦弱的青年正斜斜坐着,他身着天子十二冕礼服,手中把玩着一柄匕首,刀鞘上纹路精致,雁翎两个字飘然落于其上。

萧问苍在门前停顿了片刻,便踱步过去,巍立于几案前,仅剩的一只鹰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人。

傅说端起案上酒杯,向上一敬,仍是只看着手中匕首,淡淡道,“坐。”

萧问苍想也不想,撩起衣摆,施施然跪坐在地上,却听到对方轻哼了一声。

傅说不知何时放下了匕首,正用一种萧问苍从没见过的藐视神色打量着他,“萧元帅原来不是最看不起这些冗长的礼节吗?如今举止怎的如此,如此优雅,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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