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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下——by枯木黑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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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林琊便一把将案上的杯盘瓜果挥到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个遍。他探过身子,一把抓住了七公公的衣领,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什么叫天意?我是天子,我就是天,我的意思就是天意!还有什么天意是我不能左右的?!”

七公公用从未在外人眼前表现过的样子,挪揄地笑了,“当然是有的,要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乱叫,要不然,我就不会在这里做你的太监。”他眯起眼睛,斜睨着林琊扭曲的面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琊泄气一般放开对方,接着一拳砸在案上。

萧问苍穿着发馊的衣裳,蓬头垢面地走出天牢大门时,正是清晨。深秋的西京,处处都是或红或金,飘飘洒洒的落叶。他并没有托人告诉府里一声,也没有人为他周旋,捞他出来,自然也就没人接他回家。

其实萧问苍在牢里过得日子还不错,吃喝不愁,每天睡到自然醒,也不用去提防这,提防那,精神反倒是好了不少。

他在早晨的街道上,在早市小贩异样的眼神中兜兜转转,几乎逛完了半个西京,直到饥肠辘辘才回了将军府。

府中的丫鬟家丁似乎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家主人会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回来,欣喜之下也略有些慌张,几个负责打扫的下人连忙挥起扫帚,仿佛自己无比勤劳,从没有偷懒过一样。萧问苍也懒得和他们计较,吩咐了做些饭菜,自己便径直回了寝室,反正就他一个人,在那空旷的饭厅吃总是别扭的。

眼看着回到了内院,却远远看到内院门槛上斜斜坐着一个人,正缩成一团,显得又是单薄。又是脆弱,难不成是自己的所谓老婆大人?她也不像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萧问苍走近几步,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那张脸孔,却又有些不一样。他不自觉地伸过手去,轻轻搭在了对方的头上。张落睁开朦胧的睡眼,过了好一会才在萧问苍的脸上对焦。他瞬间睁大了一双凤眼,腾地蹦起来,双手抓住了萧问苍满是尘土的衣襟,下一息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放了手,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忍不住一脸的欣喜。

萧问苍有些发愣,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怎么睡在这里?”

“是您不准小生出内院的。”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会房间。”

张落手足无措起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小生,小生听说您被下狱,忧心不已,您可是有功之臣,陛下怎么能,况且,况且也没有……”他黯了眉眼,低低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觉得不该这么说,但越说越错,便也破罐子破摔,干脆抬起头直视着萧问苍的眼睛,“便是功高盖主,也不该此时便……小生不忿。”

萧问苍先是愣了会,接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是个酸秀才,一腔热血,义愤填膺,满心都是国家大事,仿佛换了个皇帝他就真的活不了了一般。在朝堂上这种人不是没有,但鲜少出人头地,大多都是被人当枪使,或是磨平了棱角,终成了在皇帝和上司中间滑溜溜的圆滑鹅卵石。

张落见萧问苍大笑,自以为受了侮辱,皱了眉头默不作声,却被人大力拍了好多下肩膀,抬起头,见到萧问苍笑容灿烂,仿佛能够发出暖光一般,不禁愣了。

“好,好,你就这样下去吧,反正也不会当什么劳什子官,这样下去也挺好。”

张落听着萧问苍的话,看着他走远,只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仿佛一直阴霾灰暗的天空中,太阳忽然破云而出,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射出来,将整片天空都照亮了。

118.蝼蚁

萧问苍告病在家已经十几天了,这些天来他明明没有什么不适,却仍旧无论如何都不去上朝,也对北襄战事不闻不问,仿佛致仕回乡了一般,整天优哉游哉,顶天就是练一练自己左手的字。而张落则侍候在侧,整理书卷,掸尘磨墨,仿佛一个真正的书童一般,只是一直一直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生活平静得不真实,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来这里,自己背后还有什么。

无论你如何催眠自己,令自己相信未来是一片大好,总也超不过一夜去,第二天醒来,该来的总也就来了。

一直以来与张落联系的家丁这次没有出现,与之相对,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夜半光顾了他冷冷清清的小屋。张落是认得他的,许久之前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从家乡茶馆里扯出来,告诉他这世上的悲哀有多么深重,当年自以为如坠深渊的落榜一刻,不过只是死神衣袂翩然带起的微风,只有当一个人真正被恶鬼所凝视的时候,他才知道,以往的一切,不过云烟。

男人并没有多说什么,留下的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和小小一只锦盒,却越发让人揪心。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搭扣,接着轻轻哒的一声,花样繁复的盒盖掀开,露出深蓝色的里衬,以及着这方寸之间所承载的东西。

张落的书法原来在书院是首屈一指的,就在一个稳字,他的琴弹得好,也再在于那双稳如泰山的手。但现在,他的双手仿佛的患了癫痫一般,甚至握不住手中的东西,几乎将它翻倒在地。张落只觉得如坠深渊,浑身上下都冷得厉害,肌肉骨骼都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但心里却只想笑,笑自己不自量力,还真的忘了,他这个小人物的命运,早就被人安排好了。敢于挺身去撼泰山的蝼蚁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可这世上的,多是聪明人。

张落仍旧是常常出入萧问苍的书房,但心境却毫不相同了。仔细留心之下,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显现了出来。这间屋子说是书房,却丝毫没有那种书香气,硕大的书架上只有寥寥几本杂文或是野史,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一个一夜发家的农户,那材质优良的书架不过是装样子用的。这么一来,张落便是想找些东西也没有机会,但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自己这个念头惭愧着。

直到一天清晨,张落在书架的缝隙里发现了薄薄的一本册子,他是握着书本长大的,一眼便能看出这本册子是经常被使用的,还藏在这样地方,不用说,其中一定记载了不简单的事情。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张落终究还是翻开了书本,一页页往后翻去。翻着翻着,张落身上的汗毛不知何时全部站立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啪一声合上书,飞似的将它放回了原处,活像手中拿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烧红了的铁。

整整一天,张落都像失了魂一般,整个脑子中全都是那本册子,浑浑噩噩,直到金乌西沉,走到了平常传递消息的地方,手中握着一张空白的纸条,他才猛然惊醒。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纸条,一脸的恐惧和惊慌,接着便带着这么一张脸,将那白纸压在了石块下。

疯了,疯了!自己绝对是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些东西,竟然就这么放弃了!不不不,这哪里放弃的是情报,根本就是放弃了他们!疯了,疯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只要将东西交出去,那个人不说是九死无生也差不多,自己就算是功成了,如此一来,便不用再为人所制。为什么?为了什么?!

张落凌乱的脚步一顿,就那么停在了深夜的小径上,伫立在微凉的风里,仿佛被冻上了一样。为人所制,他被逼做了什么呢?脑中挥不去的全都是那人的音容笑貌,严肃的,孩子气的,乖戾的,还有温暖如旭日的。这样的一个人,到底,对自己做过什么呢?

正是华灯初上,与街上相比,将军府中却黯淡了许多,寥寥几处灯火,还不足以将夜色驱赶开去。萧问苍便仰躺在一片朦胧里,静静地看着手中之物,一动不动,许久许久。

张落泡了茶来,连同几只精致的点心一同放在托盘上,捧到了萧问苍的房门口。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敲,还是没有。正当张落要离去之时,手上稍使了力气,竟无意间将房门推开了个缝隙。萧问苍没锁,张落没有再想许多,便走进了房间,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无论是他敲门还是走进来,都没有将萧问苍从他的世界中扯出来。张落本想将东西放下就走,可不知为何,却对萧问苍手中的东西在意起来。他鬼使神差地走近那人,一边放下托盘,一边向那东西瞟去,隐约看出是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像是头发的样子,但颜色却怪得很。

张落本想再凑近些,眼睛一转,却正对上了萧问苍目光,仅剩的一只眸子此时正闪着精光,张落一时竟有些害怕。下一瞬间,本来放在萧问苍手边的茶杯便被掀过,飞起的茶杯正砸在张落的手臂上,洒了他一身的茶水。

张落一时间不知所措,便顶着一身狼狈,呆立着。却见萧问苍支起上身,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仿佛要吃了对方一般。

“谁准你进来的?!”

“我……”

“给我滚出去——”

张落身子一震,几乎是逃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张落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得无论是鼻头还是心头都酸的厉害,酸的发疼。

“终于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张落已经习惯了对方毫无预兆的出现,连头都没抬。

“这是今天的,东西我带到了。”说着那人将一个小巧的锦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翻身出屋去了。

张落知道那锦盒里面是什么,根本看都不想看一眼,碰都不想碰一下,只是呆坐在原处,虚脱了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第二天,张落仍旧起床,仍旧工作,就如平时一般。入夜萧问苍却带着壶美酒第一次进入到了属于张落的小屋。他看着惊呆了的张落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你是好心,是我太暴躁了。”

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给自己和张落各自倒了酒。张落连忙起身,披了外衫,却看见萧问苍拿起了桌上的锦盒,正要打开。

“放下!”

萧问苍一愣,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张落如此失礼地大喊,他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锦盒,不禁奇怪。“这里面是什么?这么宝贝。”

张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脚边的地面,抖得如筛糠一般。萧问苍瞬间冷了面孔,降了声调,“里面是什么?”

张落还是不语,萧问苍皱眉,动手便要打开,却被对方一把推开,锦盒也被抢走。张落捧着盒子,一脸的惊惧。

萧问苍眯了眼,“这个,是谁给你的?是陛下?”

张落身子一僵,却仍旧没有说话,仿佛默认了一般。萧问苍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既是如此,你便留着吧,我都忘了你是谁送我的了呢。”

听着木门关上的声响,张落的双脚瞬间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他听着门上落锁的声音,看着门外出现的人影,一左一右,把守着大门,将门里门外阻隔成了两个世界。

张落一把将手中的锦盒甩出去,那盒子磕在墙壁上,盒盖啪嗒松开,其中的东西落在地上,骨碌几圈,正停在了窗下。

终是这样的结局,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呢?

张落静静看着窗外零星的几点光芒点缀着天空的一片浓黑之中,无比渺小,便是拼了性命,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就如同自己一样。

119.亦或死,亦或生

消息传到的时候,萧问苍正倚在栏杆上喂鱼。他对此并没有惊讶,毕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细作被发现后,自杀不是常事吗?也不过是个懦夫,或者说普通人。他淡淡下了令,厚葬张落,管家却仍旧瑟瑟不安,坚持让他亲自去看一看。

萧问苍进门时,被褥扯成的绳子还挂在屋子中央的房梁上,随着风一动一动,而张落的尸体已经被拿下来,仰躺在地上,被白布蒙了个严实。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盒子,足足有八个,都没有手掌大,颜色各异,看起来活像是首饰店摆出来卖的商品。

萧问苍几步走到张落身边,弯下腰便要掀那白布,却被管家上前一步拦了。

“大人,这人是吊死的,死相难看。”

管家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看着萧问苍直起了腰,向桌子走过去,他一见萧问苍拿起了其中一个锦盒便急忙退了出去,活像逃命一般。

萧问苍手上动作一顿,却仍旧打开了,里面露出一个常识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东西。萧问苍按顺序一个个打开所有盒子,并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五根手指,两只耳朵,再加上一颗眼珠。

似乎每个都做了细致的防腐工作,每一个都仿佛刚从主人身上割下来一般。少了这些零件的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萧问苍不明白,便是手握人质,也没人会如此作为,这简直就是要将人逼上绝境,结果便只有狗急跳墙。便是要这么做,一根手指也就够了,除非……

萧问苍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被自己的猜想逼得喘不过气来,心跳如擂鼓。他猛一回身,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小屋,一路上步伐急促而杂乱,疾步回了书房,径直走到书架处,抽出缝隙中的那本薄薄的书册。

不一样了,被动过了。他清晰地记着这本手记放置的位置,状态,甚至角度,但现在明显被人拿出来过。

这本手记确实是出于他手,但上面的东西并非真实,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瞎掰的,就在张落住进将军府的隔天。这样的东西,就算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上面所谓密谈或是计划的时间都是萧问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日子,其他人不知,但找人一对峙便知是假的。除了那细作会失望非常,甚至被责罚外,无外乎就是给林琊添些堵,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既然张落早发现了这手记,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按上面写的罪名来说,为人君者无论如何都不会保持沉默才对,可是,为什么?

萧问苍一把将手记丢在地上,向后一靠,桌案禁不住摇晃几下,桌角的一摞公文哗啦啦地掉在地上,飘了漫天。

萧问苍左手死死按在太阳穴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将事情告知主人?为什么要宁可人质被夺去手指甚至是眼球也三缄其口?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为了一本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手记,牺牲了自己至亲之人,连他本身也成了枉死鬼魂。

等缓过神来,自己已经再一次站在了张落的尸体旁。萧问苍弯下身,一把掀开覆盖着的白布,露出死者的面孔。原本清俊儒雅的五官如今扭曲成一团,舌头伸的老长,眼睛也翻得可怖。

萧问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家伙时,那张令他惊异的脸,和怯生生的表情,还有前些日子,花园门槛上的睡脸,以及昨晚,那双眼中的万念俱灰。

已经过了多久呢?屈指一算,连一年都不到,却已物是人非。

萧问苍将手掌覆在张落眼前,纤长的睫毛触上掌心,细细柔柔,仿佛候鸟飞过留下的些许翎羽,飘落在他的手心。为他合上双眼,萧问苍半跪在张落尸身旁,为他整了整衣领,凝视着这具已经失去的生命的躯壳。

萧问苍征战沙场多年,什么可怖的死法没有见过?却鲜少仔细盯着一具尸体看。人固有一死,自是有他的亲朋好友去伤心,自己没有必要去一一在意,伤春悲秋。此时一看,忽然发现人一旦死了,还真是变得太多,也不知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是在沙场上被人一刀斩于马下,还是牢狱中背靠墙壁静静咽气?也不知那时候,会不会有一个人,能这样将自己的眼睛阖上,如果能死在那个人怀里,也算是无憾了吧。

萧问苍视线一扫,忽然发现张落的左手挣扎扭曲得不行,而右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好奇之下便用力掰开了他僵硬的手指,一个团成一团的纸球唰的掉出来。萧问苍将它捡起来,展开来看,一行清秀的正楷显露出来。

有愧于天,无愧于君,珍重。

萧问苍凝视了很久,终究还是将纸条展平,对折,放入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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