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林琊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将桌案擂得震天响。七公公静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下首的萧问苍却难得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萧问苍:‘他,是他吗?那个人,怎么会……’
林琊:‘你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就死的,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七公公:‘呵呵,终于,终于……’
122.神话
西同初时只是一个积贫积弱小国,被夹在几个大国中间,几乎毫无喘息之机。自从先帝横刀立马,中兴大同之后,举国之兵除了各城各县守军之外,还有东南西北四吏手握的守边之师,直接保护皇城的京城禁卫,西营军,再就是林绛曾经统领的赤血军共掌举国兵权,而又以赤血军实力最强。
如今四吏其二都随林绛反戈,剩下的镇东军被两侧敌人夹击,不过一月,便败了个彻彻底底。林琊气的牙痒痒,却硬是找不到能够发兵救援的军队。牧边军镇守西侧,要迅速赶到同国的另一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各州府守军不得擅离驻地,而赤血军和西营军则还在北襄。北襄境内渐渐安定,照理说可以暂召回一部分赤血军和西营军,但林琊却并不愿意这么做。
即使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林琊也知道,林绛从幼时便随军出战,而跟随的军队就是赤血军的原型。赤血军与大同焰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情感上更是亲密非常。如果林绛真的站在了赤血军众将的面前,就算是皇令在身,也难保不会倒戈。
但眼睁睁看着起义军一点点蚕食着大同的版图,直直逼向西京,林琊根本就无法冷静。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他‘亲爱’的四皇兄乃非常人,他早就知道,只要他一直听从四皇兄的话,大同会变得无比强大,自己的位子也会越来越稳,因为他知道,那个与他们一同长大,却毫不相同的人永远不会觊觎自己的地位,更不会允许同国衰弱,并且只要是他想做的,永远都做得到。
林琊是崇拜林绛的,从小时候就开始。当他蹒跚学步之时,那个人便已通晓文武,遍观群书;当他硬背诗经之时,那个人便已身披甲胄,随军出征;当他初习骑射之时,那个人便已策马驰骋,领军冲锋。他一直一直都看着那个背影,一直一直都在奔跑着,追逐着,尽管永远都碰触不到那个人的一寸衣角,却从未停下过。
一直到那一年,同国发生了滔天巨变。太子反叛被杀,南苓入侵受阻,竟都是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所做。林琊永远都忘不了,他的四皇兄,亲手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插进了他大哥的胸膛,而那个向来与太子要好的四皇兄,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仿佛无论是他,太子,或是这个天下中的任何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仿佛他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冷冷站在高处,对于人世间的是非冷暖没有一丝兴趣,王侯将相,不过蝼蚁,爱恨情仇,不过云烟。
后来,出乎了许多人意料,是林琊成为了同国皇帝,而林绛则退居辅王之位。但林琊却完全没有惊讶,他太了解这个哥哥,他连林琼的性命都不在意,又怎在意那看上去高高在上的皇位呢?
后来,他从七公公那里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所谓的焰王不过就是被捡回来的一个弃婴,他对于这个人的复杂感情就变作了藐视。这哪是什么仙人?根本就是个缩头乌龟,自以为只要不去奢望,不去在意外面的事,就不会有刀来剖开他的肚肠,而就是这么的一个人,竟然将自己的人生捣成一团乱,竟然将他的太子哥哥,他的大哥当成了牺牲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舍弃。
好恨,好恨啊……
好想看到那张如同雕塑般精致却冰冷的面孔变得扭曲,好像看到那个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好想像他对太子哥哥那样,亲手把刀刃刺进他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最后他还不是成功了?管他权势倾天,管他武功盖世,待到命尽时,不过就是一滩肉泥。
但那个人竟然又回来了?他冲进了自己的大帐,第一次用了全部的力气,拼命一般向自己攻来。要不是自己藏了淬毒的弓弩,恐怕早就毙命他手了吧。那个人,竟然肯攻击自己,怕是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做多年前那个拉着他衣角学走路的孩子了吧。林琊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而现在,那人举了大旗,要清君侧,什么清君侧,想清的,明明就是自己。林琊这个人,终于被他放在心上了呢。
君主不表态,朝上的大臣们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有些主张议和,有些主张镇压,反正现在大家都在说,自己多说两句也没什么,于是议事厅里唾沫星子飞了老高,真正有用的东西却没多少。
“陛下,臣提议将襄内赤血军撤回以抵挡叛军。”一直以来都像个柱子般杵在地上不出声的尚书吕友道忽然开了口。
林琊想也不想便要驳回,谁知圆滑无比的吕尚书此次却坚持了下去,显得无比坚定,仿佛他一直以来都是直臣一般。
“皇上所虑确有道理,但微臣有一方法……”
吴天佑虽然远在北襄,却也对于国内的事情了如指掌,如今形势,他心下纠结千万。焰王举兵造反?不不不,他的王爷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假冒的焰王,那个将自己逐出王府,逐出家门的人,是假的?
一个又一个不祥的预感充斥脑海,他却仍旧不敢相信。终于,国内来了命令,令他全队速回大同,北襄境内一切事务由王持义接手。
这本没什么不对,只是下一条命令却让吴天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双手几乎都颤抖了起来,万分激动,万分惊讶。
多长时间了,吴天佑几乎已经记不清,自从他被赶出焰王府,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
他将印着鲜红玺印的命令书捧在手心,抵在额头上。这个已经成长得高大丰伟的男人,这个手握上万兵权的男人,这个以一肩之力顶起一片天的男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口中不停不停地呢喃着一个名字。微弱,却认真。仿佛那不是对一个人的称呼,而是一句咒语,一句箴言,一个神话。
123.镜碎
赤血军全军,由吴天佑带领着,从同襄交界一路赶回国境。同襄交界处本来就是陈昂的防区,如今更是成了林绛的大后方。吴天佑这么一回撤,直接就是攻向了叛军的老巢,釜底抽薪。
照理说虽然陈昂所部多数都跟随自家主将向中原进发,但就只凭着留下的部分兵士加上边南军的支援,再加上地利天时,就算赤血军如何英勇,也总是要花费诸多时间的。
但吴天佑一路上却顺利得诡异,无论是靖北军还是边南军都是一触即溃,他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穿过了叛军的势力范围,直到和从西京赶到的新任主帅携亲卫赶来,军士损耗都少得可怜。
明知事情不对,但吴天佑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斟酌损益,他的整颗心都在刚刚相见的‘焰王’身上。这是他自从出了王府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仍旧是一袭黑色武士袍,一头红发,一张恶鬼面具,一派王族风度。一举一动,甚至是手指的每个动作,闲坐时下意识保持的姿势,都是那么熟悉。是冒牌的吗?但怎么会这么像,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破绽。似乎就是嗓子受了伤的林绛,站在了自己面前,仿佛那日额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都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但那天地上暗红色的血迹却一直在他眼前盘旋,有些事他可以骗自己,但有些事却不能。秋阳死了,就死在焰王府前厅,那个人的眼前。这个‘焰王’,真的还是自己的王爷吗?
种种思虑,如哏在喉,早已可以主掌大局的吴天佑此时却没了主意,只是静静听从焰王的命令,反正他也是皇上派来的主帅,自己也正是应该交权出来才对。
吴天佑没了要处理的冗长杂事,多出了的时间,大多远远的看着不急不缓制定战略的焰王,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和熟悉的兵法套路,他心里便说不出的安心。哪怕他根本就不能、也不会再靠上前去,咧开了嘴,笑嘻嘻地叫上一声‘王爷’。
叛军到处流窜,叫人无从下手,焰王当机立断,令赤血军分兵两路,各自从东北和西南两侧夹击,终于将叛军大队人马围堵于马邑城下。赤血两军汇合,于马邑城外与叛军对峙,叛军梁路受阻,岌岌可危。
两军对峙,遥遥两侧,两方共几万人,却都心有灵犀的静默无声。叛军一方,再无退路,要么就是平步青云,高官厚禄,要么就是死无全尸,株连九族。同军一方终于迎回了自家统领,尽管焰王如今无法说话,却毫不影响他在赤血军中的威望,仿佛只要有他在,赤血军便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人人都鼓足了劲头,盼着统领还能如从前一般,带领他们冲锋陷阵,而不是枯坐于深宅大院。
先不说同国,叛军在这里的几乎就是全部力量,赢了,同军中再无势力能与之匹敌,败了,便再无回转之地。至此一战,定胜负。
这边同军摆好了阵势,正要放箭,却遥遥见一人一马踱步而来。优哉游哉,仿佛不是身披戎装在战场上,而是身着素白衣袍,漫步于柳岸湖滨。
那人身穿元帅金甲,手中一柄红缨长枪,腰间一把宽刃大刀,胯下一匹筋肉结实的雪鬃枣红马,而最令人惊讶的则是他面上的那张面具,赫然与焰王的一模一样。
吴天佑骑马立于焰王身边,此时一眼扫过,只觉得身上肌肉瞬间绷紧,死死盯着对面渐渐靠近的人,目眦欲裂。
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闲庭独步般靠近,仿佛面对着的不是如狼似虎的几万大军,而是几棵树,几丛野草,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那人在距离大军不过几百步的地方勒马停下,挺直了脊背,举枪向前一挑,发出唰的一声,竟是在挑战彼方的主帅。确实曾经有过两军对战,主将先战的旧例,只是已早被人们放弃不用了,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让一个个将领去在阵前硬拼,所受的损失可是不小。
如今这人不但单骑来迎,更是一下边挑上了这边的主帅,这更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照理说就算不去理会也不会有人置喙,但如今情况大不相同。叛军所打旗号便是要清除假冒的焰王,如今来人带着鬼面,无疑就是对方所推崇的那个‘真焰王’,若是拒绝了他的挑战,恐怕舆论不会好听。
如此这般,焰王左手虚按,令众人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拿过战枪,驱马向前。
两个人拿着同样的武器,身着同样的盔甲,戴着同样的假面。甚至连身形,动作都像得出奇,仿佛站在一面镜子前,只是不知道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幻影。
两人相对站了片刻,一片沉默,也没有质问对方或是想办法证明自己才是真的那一个。只是同时后撤,接着用同样地姿势举起了缨枪,划破空气,冲杀而去。
两边的士兵相距甚远,并不能看清两方主帅的每一个动作,遥遥望去,不过两只残影罢了,但他们仍旧一瞬不瞬的盯着这战场最中央,这片舞台正中央的两人。
一样的兵器,一样的路数,你攻来我便挡,与一个精通自己招数的人对战,不免处处受人掣肘,一时间两人缠斗在一起,久久不分胜负。
然即使如此,这场面仍旧十分精彩,虽然天下皆知焰王身手超神,却大多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几万人作为看客,看两人兵器不停撞击,金铁之声响彻云霄,胯下战马冲杀不停,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嘶吼。
忽然其中一人一手持枪抵挡,另一只手伸向腰间,沉重的玄铁大刀唰的一声被抽出来,直直向着另外一人的腰腹冲去。对方向后一撤,堪堪躲开刀刃,回手便是一枪,刺向那人面门。那人丢了缨枪,回刀相抵,铮的一声,对方的银枪便斜斜飞了出去,唰的插在地上。
焰王大惊,只觉得耳边劲风飞至,连忙抽出大刀,下意识的向上一挡,刹那间,只觉得手腕剧痛,整个手臂仿佛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千斤巨石硬生生直砸在自己手上,虎口裂开,鲜血流了满掌。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玄铁大刀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对方的兵刃疾飞而至。
124.傲立于世
吴天佑紧紧抓着马缰绳,粗糙的皮革在他的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而他本人却惶然未知,仍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手上,仿佛溺水者紧紧拉着一根稻草,仿佛这个纤弱细小的东西恍惚中成了谁温暖的手掌,抓住了,便得救了。
他看着那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看着他们出招,流血,最后看到大同国皇帝派来的自家主帅在另一个人手下狼狈不堪,直至被打下马来。
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受制于他人刀下,几乎令吴天佑的按照早已养成的习惯,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把那人的刀刃挡开,而另外的那个人,却也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相似得可怕。一时间,吴天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木头一般凝视着千万人中央的那两位,一刻也不敢放松。
林绛冷冷盯着脚下瘫倒在地上的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是何人?”
对方身子一僵,接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林绛看了更是心生厌恶,一句话都不愿再和他说下去,反正这人的主人是谁他了如指掌,只是到底是谁,能够做到一举一动都与自己如此相像,相像到连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吴天佑都发现不了。
林绛心思一动,枪尖一挑,面具便斜斜飞了出去,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显现出来。
这么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只要见过一次都会给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林绛也不例外,当年萧问苍玩笑般剃了谢大勇满脸的胡子,他只是瞟了一眼,却想不到,会在今日再见。怪不得,这人能够将自己模仿得惟妙惟肖,怪不得,当时在北襄,他们的行踪会被人了解得如此详细,怪不得。
林绛伸出手,感受着面具冰凉的触感,他曾经对这个感觉,这个重量无比熟悉,这面具就像长在了他面上一般,带上去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如今,他竟觉得这块铁疙瘩,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冰冷,恨不得将它一把摘下,狠狠掷于地上,再不看它一眼。这般想着,便也这般做了。
吴天佑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挑下了‘焰王’的面具,接着又摘下了自己的,却奈何相距太远,根本就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是无谓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
林绛用枪抵在谢大勇脖颈处,逼着他随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同军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地接近着久违的那一张张面孔,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孩子的人。
相比林绛的从容,谢大勇显得惶恐无比,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所有精力都放在自己侧颈的枪刃上,什么风范,什么气质,都消失了个干净。就像一个用锦绣衣衫将自己重重围住的人,一息之间脱去了所有伪装,将骨子里的丑陋显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吴天佑的眼睛扫过地面上踉跄前行的谢大勇,便死死盯住了马上的林绛,仿佛盯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不到片刻,他的身体忽地脱力般摇晃起来,身旁的将领看见了马上伸出手去扶住吴天佑的身子,他才没有从马匹上掉下来。将领手掌接触着吴天佑的手臂,只觉得他们的吴统领整个人都在颤抖,筛糠一般,令人瞠目结舌。要知道吴天佑虽然年龄不大,见过的阵仗却是不小,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早熟的少年如此失态。吴天佑甩开对方,死死攥住了马缰绳,脚下无意识地用力,马匹吃痛,不安地嘶叫起来,他却仿若未闻,只是死死低着头,仿佛脖子上坠了千斤的重量,他疲惫不堪的肌肉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般。
胯下的枣红马步子一步步迈的均匀,林绛却已经忍不住仔细端详着吴天佑。几年不见,自家的天佑高了,壮了,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般,站在几万赤血军的最前方,自己的面前,而不再是站在他身后,只知道仰望着那个叫做焰王的影子。
这些时日,也不知他都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竟令那个有着一双晶亮猫儿眼的少年成长至此,自己不在,很是辛苦吧。
林绛心里一阵阵地隐痛,却没有仍旧将马蹄停在了一个距对方不远不近的位置。纵然是有千般怜惜,万般心疼,对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拉着自己衣角的孩子。而自己,也不再是手握重权的辅王,而是一个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五年茫茫,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