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你看,这就是我家的老头子……诶,你干什么呢?”
萧问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林绛的身后,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蹲了下来,用超过林绛的几倍速度把手伸向那老人。
……
“啊啊啊啊啊啊——”
萧问苍的惨叫瞬间划破了空气,直直钻进了身旁林绛的耳朵。那老妇人竟然一口咬在了林绛的手背上,萧问苍一边嚎叫一边往后撤,猛一用力,终于把手拽了出来,但那上面已经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
这时候狱卒跑了过来,一副无奈的表情,他一拍脑门,“唉,忘了告诉你们,这老家伙是个疯子,得谁咬谁。”
林绛看了一眼萧问苍的伤口,又转过头看那老妇的脸。对方果然是个疯子,对着几人呲牙咧嘴,把手从栏杆中间伸出来,拼命向林绛的脸抓去,显得狰狞无比。
“小红,离她远点!小心别受伤了。”萧问苍说着便把林绛往后面拉去,却被林绛轻轻推开。
林绛一瞬不瞬地看着老妇,缓缓伸出手。
“小红!”萧问苍叫道,却看见林绛看着他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自己没事。
随着林绛手掌的接近,老妇人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仿佛要吃人一般。林绛却视之于无物,右手便大喇喇地伸向对方。忽然,那老人飞快地抓住了林绛的手,恶狠狠地便往自己这边扯。萧问苍见状连忙上前,动作却忽然僵住了。
在所有人惊讶的视线里,老人拉着林绛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在她那张肮脏扭曲的脸颊来回摩挲着。她看着林绛的脸,慢慢笑起来,露出一口焦黄、残缺的牙齿,却笑得灿烂无比。
“你回来啦——让,让娘看看……”
79.如此简单
狱卒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笑得如艳阳一般的人是那个出了名的疯子。
“她,犯了什么罪?”林绛说着,却没有回头,任由老妇把把她自己脸上的污垢都蹭在他的手上。
狱卒回答说,“纵火,杀人未遂。”
“什么?纵火?杀人?!”没等林绛说话,萧问苍第一个跳出来大声道,“这么个老家伙还有力气杀人?开玩笑……”
没等他说完,忽然后脑被人狠狠抽了一把,萧问苍回头,不知何时一个身着破布一般袍子的老人站在了那里。老人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单薄,邋里邋遢,脸上的皱纹也不少,却并不显老态,挺着笔直的脊梁,眼睛中时时闪着精光。只是一副和萧问苍如出一辙的吊儿郎当往那脸上一摆,硬生生破坏了那双英气的眼睛。
“打我干什么?”萧问苍摸着后脑呲牙道,“白救你出来了,不知感恩的老家伙!”
那老人眉毛一竖,二话没说又给了他一下,“谁说老家伙就没力气?黑小子,少小看老年人,小心栽跟头!还有,你小子救我那是理所应当的,还感恩?疯了吧你。”
“少叫我黑小子!本公子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你那只眼睛看我黑了?”萧问苍低吼一声,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左右开弓猛扯老人的脸颊。对方也毫不示弱,用力抵着对方的下巴,一边脚下还不停扑腾,一老一少就这么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狱卒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景象,禁不住发愣,却被林绛清冷的一句‘说下去’惊醒。
“这老婆子姓张,她家男人死的早,她自己靠城外的一个磨坊拉扯大了儿子,只是城里高大户看上了他家磨坊那块地,在那立他爹的坟。那磨坊就是她的命,张家人自然是不愿意的,他儿子上门讲理,让高家人打了个半死,回去躺了两个月就死了。后来高大户用三吊钱买了她家磨坊,其实也就是抢,还顺手带走了她儿媳妇。那老太太也不是一般人,不知从哪溜进了高家,一把火烧了高家二少爷的院子,差点烧死了二少奶奶。这不,就被抓过来了,还变成了这副疯样子。”
狱卒抬头看看林绛的背影,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好一会,也没有要动的痕迹,这有钱人,就是怪。再加上今天不知为何变了样的老妇,两个怪人。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把她关在这里也算是救她了,这副模样,出了这个大门,准饿死。”
他说完林绛却没有回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这个疯婆子,一双凤眼中不知装了多少东西,眼神一会一变,不知在纠结着什么。萧问苍不知何时已经和老人和解,安静地站在一边端详林绛沉默的背影。
“狱卒大哥,这婆婆我也保了,把她放了吧。”萧问苍说着,往狱卒的怀里塞了一张银票。
林绛的肩膀一动,却没说什么。狱卒打开门,放张婆出来,对方却死死攥着林绛的手,就是不松手,林绛只得自己把手一点点抽了出来,抽的过程中,张婆挣扎得很凶,那惨叫声好像谁往她身上捅刀子一般,凄惨无比。等她出了牢房门,便飞一般地冲向了林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瑟瑟发抖。
林绛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平时的气势刹那间消失个无影无踪,任由对方抓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萧问苍忍俊不禁,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堂堂辅王,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来,尤其罪魁祸首竟然还是一个疯婆子,真是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对着林绛招招手,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看这里,这家伙就我我家老头子,”萧问苍用拇指指着身后的老人说道,接着又边转头边介绍着林绛,谁知话刚说了一半就看到老人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不停地颤抖,仿佛看到怪物一般盯着林绛。林绛见状厌恶地皱了皱眉,抓着张婆的肩膀的手一动,提防地回瞪过去。而对方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失了魂一般,一步大一步小地走到了林绛面前,伸出手便要去抓他的头发。
林绛此时为了不引人注意,带着书生的纶巾,掩盖住了一头红发。只是不知何时鬓角处漏下了那么一缕,一时躲闪不及,便被老人抓在了手里。
林绛心中一惊,虽然外表看去他并没有怎么躲闪,只是向后略退一步,但实际上他可是认真提防了的,而那老人却无比轻松地抓住住了自己,可见并不简单。
与此同时,萧问苍想的可完全不是这些。他几乎想都没想,反射般冲了过去,一把将林绛的头发从老人手里抽了出来。
“干什么啊你!”萧问苍呲牙,“一大把年纪了,还动手动脚的,这可是你儿媳妇,可不许你碰。”
林绛在萧问苍说出‘儿媳妇’三个字的时候便听不下去了,向着对方的腰眼狠狠来了一下,谁知萧问苍似乎被打得有了经验,看都没看就躲开了去。众人面前,他也不欲和萧问苍纠缠,便不再与他计较,一抬头,却看见对面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仿佛忘记了方才失态行为一般,笑嘻嘻地问他的名字。林绛无奈,联想萧问苍的行为举止,脾性习惯,也就并不惊讶了,甚至可以说,果然是萧问苍的养父了。
虽说是养父,但萧问苍只叫老人‘老头子’,而并不称之为父亲,但明显两人的关系非常好,甚至像朋友兄弟一般说笑打闹,一路上倒也有趣。林绛从小的教育不允许他跟着萧问苍一起叫老人‘老头子’,便因着萧问苍的姓,称呼老人一声‘萧伯’。
张婆可以说是一个意外,几人是绝对不可能带着她回国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再镇子里安顿好她。听说张婆的儿媳妇在高家,几人便找上门去,让高家放人也不是不可能的。谁知已经做了高家老爷小妾的妇人一脸嫌弃,二话不说便把张婆赶出了门,萧问苍看不过挥起拳头便冲,却被林绛拦了回来。在他国引起争端,尤其是手下无一人的情况下,无疑是不可取的。
无奈之下几人只得先买下了一间不大的乡里房子,休息一晚后再从长计议。
第二天一早,林绛起身,却奇异地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他循着饭香走到饭厅,只见一张不大的木质餐桌上竟摆了五碗米粥,两碟馒头,和几道小菜,虽然普通,但却热气腾腾。张婆用围裙擦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林绛。哪里还有疯狂的样子。
林绛看着这无比普通,却在自己生命中从未出现的一幕,一时间百味陈杂,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头,林绛没有回头,但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这人是谁。
萧问苍拉着林绛坐下来,舀了一勺白粥,吹了几下,便伸到了林绛唇边,眯着一双眼睛,道,“啊——张嘴啊,婆婆辛苦做的呢。”
一般这个时候,林绛都会躲开对方,自己动手。而此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任由萧问苍喂自己喝粥。
萧问苍瞬间笑成了一朵花,兴奋地打了个响指,整个人都凑了过来。萧伯打着哈欠走过来,开始了和萧问苍的斗嘴大业。
听着萧问苍拿萧伯打趣,看着碗里乳白色的米粥被白瓷勺慢慢搅动,林绛心底久违的一片平静,仿佛清晨的树林般,沐浴着微风与鸟鸣,折射着朝阳并不强烈的光线,轻轻的,淡淡的,却温暖无比。
80.梦醒
不知为何,从大牢里出来之后,张婆就像瞬间恢复了神智一般,行为举止和普通人一般无二,甚至无微不至地照顾起了剩下的四个男人。唯一不对劲的地方便是她从来不提自己去世的儿子和改嫁的儿媳一句,反而整天整天地看着林绛,仿佛多少年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并不是那个含恨在病榻上逝去的男人,而是面前的这个青年一般。而林绛倒也是并不反感,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的意味。
无论和张婆呆在一起的感觉如何,林绛到底是不能将这个无法自保的老人带回同国,先不提回国后如何安置,单单是这一路凶险便注定了不可能。他只好着手给张婆安排以后的生活,买几亩上好的田地,一间现成的房子,保证了老人的生活,同时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他甚至买了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有了这么一个伴,老人也算是有个盼头,同时那孩子也不会像下人一样反过来骑到她头上。
这么几件小事,经过萧问苍的拖拉和捣乱,整整用了四五天的时间。林绛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也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安安静静地贪图了几日闲。
时间并不长,林绛却总觉得过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偷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般。欢喜着,掩饰着,总是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耽搁下去,但却总是无法下定决心,像是偷食了五石散,深深沾染上了毒瘾,自责着,却无法自拔。
正巧碰上当地的秋实节,照例北地的百姓会在这一天拿出珍藏的肉食,再供奉过天神后一家人难得地一饱口福,还会把今年最饱满的麦穗扎成一束,高悬在自家的门前,大一点的地方甚至还会请来戏班欢庆,好不热闹。这是个北地独有的节日,在作物一年几熟的中原和百草丰茂的南方从来就不会有对收获这件事有这般的感情。
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林绛抓着萧问苍便上街去采购,这个从来老成得不像样的人,竟然对这么个小小的节日表现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热情。萧问苍难得的被林绛拉着,虽说是以拎包苦力的身份,却没有一丝不满,反而心里满满的全是喜悦。
第一次,自从这个带着恶鬼面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开始,这是第一次,这个人摘下了那张无时无刻不禁锢着他的无形面具,不是偶尔的不小心流露,而是光明正大的,就那么大步行走在阳光里。
萧问苍忽然想照着林绛的后脑一掌打过去,让他忘了一切,忘了什么同国,什么林琊,什么先帝,什么林琼,什么秦隐痴,甚至是这么多年来学到的所有文治武功。而自己,也都忘了吧,陪着他,带着老头子和张婆,如果实在没办法就还留着谢大勇打杂,就这么迎着阳光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生活下去,吃着粗茶淡饭,看着世间百态,听着晨燕清鸣,等着牙齿掉光,平平淡淡,温温暖暖。
两人大包小裹地买了许多东西,甚至还偷偷在人家的田地里偷了几根麦穗,绑成一小把,拿着往那间小房子走去。
没等走进村口,两人竟然看到了等待已久的萧伯,他一脸的焦急,冲过来二话不说便要拉着二人走,林绛手一松,麦穗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听我的,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来没等两人离开多久,忽然一队人马冲进了村子,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找两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其中一个是红发。来的人气势汹汹,足有几百人,且个个都不简单,似乎并不是普通的士兵,以萧伯的话说,‘喘气都带着血腥味’。
林绛听了,扔下了东西便走,却被萧伯拦了下来。
“犯什么傻?我们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一起到了这里,甚至还有我和一个老婆子,你也没把头发露出来过,哪里符合他们目标了?你们不回去还好,要是一旦回去露了面,那岂不是不打自招?只要躲起来,等这些人回去,到能留的一条性命。”
林绛懊恼地皱着眉毛,仿佛在责备自己的冲动。看着他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萧问苍心里无限失落,仿佛一个美梦,没作一会,便醒了。
几人偷偷潜入后山,在一个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小院的山石后面藏起来,观察着村子里的情形。
果然,和萧伯估计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些人挨家搜寻着,虽说或许是因为新搬家来的缘故在张婆的院子里多呆了些时候,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他们甚至连屋子里的东西都没有怎么破坏,很有组织的样子。
林绛看着对方从小院里出来走向下一户,松了口气,同时感谢又尊敬地向萧伯点了点头。而萧问苍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那些人,怎么看怎么眼熟,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带着怀疑却又不确认,只觉得心里被压上了什么重物一般。
天上飞过一只雪白的鸽子,竟然落在了追兵头领的肩膀上,那人抓过鸽子,在它腿上摘下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在这个距离几乎看不到什么,但三人的心却同时收缩了起来。
几乎在一瞬间,头领一声令下,所有的追兵同时回过身来,将小院团团围住。林绛的身子骤然震动,萧问苍连忙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只见几个士兵冲进了屋子,把里面的一老一小抓出来,狠狠扔在地上,张婆和被买来的孩子小黑被颈边被各自架上了刀刃,跪在院子正中间。
同一时间,林绛的身体控制不住一般,挣扎着便要冲出去,萧问苍只得拼命压制着他,但林绛却又岂是能被简单压制住的?便是萧问苍也十分费力,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砰。
林绛的身子软倒在了萧问苍身上,萧问苍抬头,看见萧伯正在收回手。他激动无比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泄了气,无力地靠在石头上。萧伯表情冷毅,眺望着,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萧问苍却没有,或是说不敢抬头看,听着远方追兵挑衅的喊声和不知是谁发出的惨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抱住了怀里的身子,紧一点,再紧一点。
81.情定
林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簇篝火再眼前跳动着映在他的瞳孔里。几乎是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和后脑处的疼痛一同回转,他想都没想就跳起来,抬腿便走。一旁守候的萧问苍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拦住他。
“放开他,让他去!”
忽然一个喑哑的声音炸响,萧伯坐在篝火旁,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林绛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停止了挣扎,背对着萧伯,一动不动,萧问苍连忙紧紧抓住了林绛的手臂。
“去啊!怎么不动了?赶快去送死啊,死了就干净了不是吗?懦夫。”
萧伯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一刀刀刺在林绛心上。他仿佛是被淋了一整桶冰水的篝火一般,瞬间熄灭得只剩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