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未来上司绕过办公桌,像一片移动的阴影,他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您好,克劳德警督,久仰,非常感谢您的到来——我感到——”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恰当的措辞,“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他又重复了一遍。
托马斯突然感觉自己简直就像被老师用教鞭压住肩膀的小学生,坐立难安。G先生垂下眼皮打量他,目光仿佛有形,一寸一寸地拂过托马斯的每一处,轻柔而尖锐,令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几乎要割裂他的皮肤,流出血来。那种目光是托马斯从未见过的,难以言明的沉重复杂阴郁晦暗,像连绵不绝的冬日阴雨。
他不喜欢我。
托马斯连忙站起来和他握手,G的手不大,但温暖干燥,带着稳妥的力度,拇指和四指张开的幅度很小,轻轻一握便很快松开——典型的贵族式握手。
这下要完蛋了,托马斯开始绝望起来,一个口味挑剔的厌恶自己的蓝血上司。
而且是个分分钟能搞死自己的情 报头子。
——我可真幸运啊!
他甚至怀念起总警督那总是不耐烦的虚胖的黑脸来。还有同事们,虽说平日关系一般,但大家一起出任务或者在办公室里打情骂俏也挺欢乐,用劣质咖啡与速食披萨消磨掉一天,薪金虽然勉强但最大的麻烦无非就是不能按时上交报告——这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本来认为自己会像前辈们那样站在大街上吃热狗,执勤到六十岁,带着一嘴脏话和啤酒肚退休,三五不时地和板球球友们抱怨自己无聊的日常。
现在他面对的,完全是未知。未知的命运,未知的职业,未知的危险,未知的上司和同事。未知的生活。除了被告知以同样的级别,他可以拿到三倍于以前的工资——但现在看来,他的职业生涯也许要相应缩短三分之二。
“……托马斯¥克劳德警督?”
“呃,抱歉。先生?”托马斯赶紧收敛自怨自艾的情绪,正视G那双钴蓝色瞳孔。
“请坐下吧。”G用手轻轻压了一下托马斯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G走到一边的小沙发上坐下,背着光,神色淹没在一片阴影里,他端起旁边茶几上的杯子。
屋里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托马斯知道G在观察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咄咄逼人,并且毫不掩饰地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仿佛是恶魔的舌头,舔舐过灵魂,令人发出恐惧的震颤。
如果不是G的表情太过严肃,托马斯简直以为他要把他一点点细细切碎,然后一口口优雅地吃掉。
滞闷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时间也停止了。魔鬼将利爪轻轻按在托马斯的胸腔,尖锐的指甲就要划破他的肌肤。
“叮”地一声轻响,沉重的气氛被撕了一个小口子,G将茶杯放回碟子上。
空气又开始缓慢地流动。
“克劳德警督,我看过了您的简历,履历令人很满意——”G冷着一张脸,语气漠然,根本看不出满意在哪里,“当然,我相信您也能胜任这份工作——具体事务哈德逊小姐会和您接洽,想必她之前已经让您了解一二了?”
……如果差点吃枪子儿也算的话。
……还有就是午茶,警 局的和这个一比简直渣透了。
“工作上的事务我无需赘言,但恕我冒昧,除了您的父亲之外,您家中是否还有其他男性亲属长辈?”G将手放在膝盖上,在沙发上挺直身体。
托马斯感到困惑:“不,没有,我父亲是独子,我的祖父也是——他们已经去世了。”
“我很遗憾。”
“不,没关系,我其实对他们并无什么印象,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婚,我跟随我母亲一起生活。”
“啊,简历上显示,您的家乡在法拉蒙德?是个漂亮的地方。”
“对,很漂亮,街道两旁几乎都是中世纪的建筑,和这里很不一样,人们生活平静,物价相对也低。”
这时,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突然响起来。
G点点头,站起身,注视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和他握手:“谢谢您,很高兴和您会面。”
他其实一点也不高兴。托马斯想。
Chapter 4
“托马斯——”
“哈德逊小姐?”
“叫我艾德娜。”哈德逊小姐踩着一双十厘米的闻名遐迩的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鞋,如履平地般从走廊一端快步而来,托马斯惊讶地发现,她今天在脑后盘了一个低髻,穿了一件黑色的McQueen小礼服裙,化了极为精致的晚妆,和她白日里精明严肃干练的样子判若两人。
“呃,好的,艾德娜。”
“你现在有空吗?”艾德娜没等他回答,不知从哪里抽出一个纸袋子,她一边拿着手包一边攥着三明治袋子的样子颇有点滑稽,她没等他笑出来,就一把将袋子塞到他手里:“老板的晚餐。”
现在是晚上八点,走廊里空荡荡的,白色灯光寂寥地映在玻璃上。窗外漆黑一片,森林隐没在夜色中,只能看清影影幢幢的大致轮廓,偶尔有飞鸟扑着翅膀掠过。
没等托马斯开口说话,哈德逊小姐自顾自地快速说道:“你知道他住在哪一层吗?还不知道?好吧,就住在你的头顶上那间,你把晚餐给他,一定要看着他吃下去,注意,要看着他吃下去,全部。如果你不盯着他,他一定会拿这些去喂鸽子或者塞到垃圾桶里,然后用一堆糖分超标的咖啡舒芙里把自己填满。”
话音刚落,哈德逊小姐就踩着细高跟袅袅婷婷地走了,走到走廊尽头还不忘转身一个飞吻:“过个好周末——”
托马斯看看自己手里的纸袋子。噢,天哪。他想。噢,天哪。
托马斯简直要烦死G了。
从第一天上班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托马斯感觉自己完全胜任了这份工作——没谁不能胜任。早晨7点起床,在东配楼公寓提供的健身房锻炼,洗澡吃早餐,9点准时打卡上班,穿着西装领带在5楼的助理办公室坐一天,将艾德娜抱来的那些成堆文件按照内容分门别类然后等待归档,或者为年长的职员们跑跑腿带午餐或者叫咖啡——仿佛回到了刚到警 局当菜鸟打酱油的时光。
他入职当天,哈德逊小姐交给他一大堆东西——身份证明,调令确认函,十字宫门禁卡,办公楼门禁卡,助理办公室门禁卡,局长办公室门禁卡,地下信息仓库门禁卡,信息处理中心门禁卡,公寓房卡,水电卡,工资卡,一部黑色无标识全新手机,手机SIM卡,外带一套制服——白色军帽,白色衬衣,藏蓝领带,特别gay的天蓝色外套和裤子,外套的袖口缀着金色袖扣,绲三道金边,左臂上是十字宫徽章,和之前他收到的文件袋上的火漆纹章一模一样——盾牌形状,上面是剑、闪电和天平。
这一个月里,他唯一的成绩是了解了十字宫的运行模式和工作方法,跟着艾德娜摸清楚了这堆建筑群的内部结构,包括超豪华加强版枪械实验室,她甚至让他参观了十字宫的核心部分——传说中的数字化档案信息仓库——抗核爆,抗十级地震的钢筋水泥浇筑的地下室里,恒温恒湿,终年弥漫着电子臭味,摆放着一排一排闪着各色小灯的顶到天花板的巨型处理器,好像身陷迷宫,永远走不到尽头,简直比《疑犯追踪》中的TM还要酷。信息处理区异常广大,从天花板到地面都是白色,工作人员拥挤如美国纳斯达克证券市场,却寂静若死,每一张工作台前都是数面等离子液晶高清显示屏,每一天,全国各地几百万摄像头录制的视频被实时传输到这里,上亿条信息汇集到信息仓库这个神经中枢,经过系统的自动筛选和简单智能分类,由十字宫上千名工作人员将筛选分类后的信息分析汇总,仔细查看,找出疑点,递交给上级,然后通知政府其他部门或者特情局行动处,由他们排除危险,防患未然。
至于G,这一个多月里托马斯总共见过他三面,第一次是初见,第二次是在男士卫生间,当他转身瞥见局长的时候,他吓得差点尿在自己的鞋面上,第三次在走廊,他和另外两名助理说笑着和浑身萦绕低气压的局长迎面相遇。永远的三件套,面无表情地提着他那根黑沉沉的手杖,大家立即肃容打招呼,G向他们点点头就走开了。但托马斯敢肯定,局长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如果可能,托马斯但愿这辈子都别遇见局长,但明显不现实,至少越少遇见越好,最好保持这个频率一直到他退休。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G穿着三件套,打着血淋淋的领带,一双恶魔般的钴蓝色瞳孔幽幽发光,勾起的嘴角诡异得就像《V字仇杀队》的面具男。
有些人天生惹人讨厌,有些人天生就讨厌他。
他拒绝不了特情局的调令,局长难道还拒绝不了这么个惹他讨厌的职员吗?
他愈加疑惑。
春夜的风比白天要大一些,托马斯贪图省事没穿大衣,现在就只好竖起西装领子,将温热的纸袋子抱在怀里,哆哆嗦嗦地小跑着回到东楼。
东楼是酒店式公寓,大厅灯火通明,空无一人,很多单身职员选择在这个周五晚上赶回在市区内的家中过周末,或者如哈德逊小姐般,用一天12个小时工作外带无数加班换来的高额薪金犒赏自己华服美饰,然后像个潜入人间猎艳的吸血鬼,来一场隐秘刺激的锦衣夜行聊作安慰。
托马斯的公寓在6楼,走进电梯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个“7”。
他想,反正烫手山芋总要接,正好顺便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睡在棺材里。
公寓的所有楼层装潢一样,每个楼层的房间摆设由局里统一配备,托马斯敲开G的房门的时候,他发现,唯一和自己房间不同的是,起居室的墙上竟然挂着和办公室里一样的皇室家庭的画像,壁炉上则摆着一个玛蒂尔达公主的鎏金椭圆小相框。
妥妥的皇室死忠粉。托马斯想,可真是忠心的鹰犬。在办公室摆样子就算了,竟然在自己家里也弄这个——未免虚伪得太过。令人生厌。虽然不用吃选 票过活,但作为一名公务员,他难道不知道迎合民众才是立身之本?况且现在选 民普遍对王室敏感,连他一个小警 察都明白的道理。
尤其是颁布《信息采集限制 法 案》之后,议会、军 方、对王室负责的政府机构、由王室创立的特情局与王室本身龃龉不断,中间夹缠着各类政治皮条,《首都先锋报》曾经大版面分析梳理过各方势力以及他们间令人疲倦的无休止口水战。
“请坐吧,要喝点什么?”G的头发湿着,刘海落在额前,神色疲惫,灰蓝色眼睛抬了抬又垂下。他穿一件灰白条纹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袖子挽在手肘上,露出白皙的小臂,蓝色血管历历可见。
托马斯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浑身发紧。他稳住声线回答:“什么都可以……G先生。”
“叫我G就行,”他示意托马斯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又端出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他手边,顺便抽走在一直捏在他手中的纸袋子,“艾德娜走了?”
“是的,是的。”
“可怜的女孩儿。”G笑了一声,“总让我节食。”
托马斯想笑又不敢。
G看他一眼,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取出袋子里的素食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又很快放下了。
他的手机响了。
G向托马斯点点头,走到卧室去接电话。
纸袋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托马斯捧着热气升腾的咖啡,小心地啜了一口。
电话大概持续了二十多分钟,G再坐到托马斯面前的时候,很明显已经失去了胃口。他勉为其难地快速将三明治解决掉,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双豆蔬菜沙拉。
看他的表情,连托马斯都不禁要同情他了,他也最厌恨双豆蔬菜沙拉。
G索性放下盒子,从冰箱取出一瓶水,拧开灌了一口,然后拿起天鹅绒矮凳上放着的小提琴,走到窗前自顾自拉起来。
玻璃上映出G秀雅的面容,他垂着眼,神色沉静。
琴声如水般在室内缓缓流淌。是冰岛作曲家Olafur Arnalds的《Film Credits》。
他拉得很慢,左手仿佛不很灵便,虽然他在尽量用讨巧的指法掩饰,并且掩饰得很好,但托马斯还是发现了。
他的左臂或者左手受过伤。
这是一首很适合客厅的曲子,技法简单,情感克制,曲调优雅。
托马斯没由来感到有些滞闷。
G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曲很快结束,他又开始演奏第二遍。
当他开始演奏第三遍的时候,托马斯有点坐不住了,他不知道现在告辞是否恰当,也不知道局长被打断是否会心生不快。
但这时又一个电话拯救了他,琴声骤停。他不禁松了口气——当然,如果他能预知未来的话,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告辞,而不是等到现在,像个傻瓜似的听上司拉小提琴。
G看到来电显示,很快将琴和琴弓放回矮凳,接起电话,刚向卧室走了两步,就停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托马斯,直到电话结束,他统共只说了一个单词:“好的。”
托马斯突然感到不祥。
果然,G转身对他说:“打电话给艾德娜。”随即走进卧室关上门。
不消片刻,G就从卧室大步走出,头发梳好了,换上了标志性三件套,速度堪比大变活人,他穿一件黑色平驳领西装,里面是黑色单襟马甲,白衬衣,黑领带,珍珠领针白袋巾——简直是去参加葬礼。他一边穿大衣一边又打了几个电话,收起手机,他扫了托马斯两眼。
托马斯听着自己手机里的嘟嘟声,一阵绝望,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G拎起手杖,又上下看了看托马斯:“跟我来。”说着就出了门。
给哈德逊小姐的电话很快接通,G伸手拿过电话:“回来。”就马上挂断。
托马斯跟着他乘电梯到顶楼,楼顶是个小型停机坪,已经有一架直升飞机静静等待着。
一名裹着大衣的工作人员站在直升机边,正是之前在G的办公室中,和托马斯有一面之缘的那位短发中年女士。她走上前:“都准备好了。”
“谢谢你,维奥拉,”G神色和缓了些许,向她点头,“劳烦你了。”
“事急从权,不是吗?”维奥拉带着笑意注视他俩登上直升机,挥挥手,“祝顺利。”
巨大的机械轰鸣仿佛怪兽的吼叫,螺旋桨高速旋转,带起狂风吹拂树叶枝桠摇摆怒舞,白色灯光劈开黑暗,直升机腾空而起,在浓重的夜色中远去。
Chapter 5
托马斯直到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当年在大十字宫地铁站门口,那位工作人员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享受最后的属于你自己的好时光吧,因为那里的茶叶都有魔力,你喝一口,就会到仙境里去漫游了……”
托马斯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还有点发懵,机械地跟着G往前走。夜色深沉,起风了,寒风打着旋儿刮过,托马斯打了好几个冷战。
他们快步穿过停机坪,穿过路灯照亮的草地,穿过大停车场,走进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
布列班特国 防部。
托马斯肯定,如果他继续跟在G身边,他有朝一日一定会见到首相,甚至是国王。
地灯昏暗,巴洛克风格的竖立着一排大理石雕塑的外墙焕发着迷幻的神秘感,而推开镶嵌磨砂玻璃木门,迈入的却是不亚于十字宫办公大楼的现代世界:亮如白昼的射灯,液晶屏幕,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工作台,电脑,加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