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总是要比他懂得多的,他尽管不舍得也不得不承认唐的话很有道理。
“去收拾一下吧,明早就走。”
“这么快?”
“快去收拾吧,该断就断,做事还是利索点好。”这样才不会给自己埋下过多的隐患。白雯不懂,他就一点一点地告诉他。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迎着清晨第一道暖阳,车子悄悄开离后巷,很快就消失在错综的楼宇间。
“连正式的告别都没有。”
早晨清冷没有一个客人的酒吧里,歌老板手中却举着一杯酒。红酒的香醇萦绕在鼻间,就如同那淡淡的别离愁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她还能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倔强的刚从野蛮之地回归的还可以称为少年的人,可以让她衰老的生命染上青春的余味。
那一次,他也如今次一样静静离开,甚至连一声告知也没有。她以为他就会那样彻底消失,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机缘让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个不顾一切的少年,这个如今成长后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没有留恋地离去的时候,有人在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目送他毫不犹豫地离开。
歌枝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明白的女生了,什么该去争取,什么不该,她已经分得很清楚。
此时,她只能一个喝着一杯送行的酒。
对面,什么人也没有。
公路牌,山峦,田野,房屋……一路都是重复的风景。
“我们要去哪里?”白雯对未来的向往不难看出。
“盛夏落脚的地方。”唐突然文绉绉地来了这么一句。“南方,我们要到大陆的最南边去。”
并不高明的描绘却轻易勾起了白雯深深的憧憬。被以一种生气勃勃地语气从唐的嘴中说出,这样的地方一定很值得期待吧。
“你先睡,路还长。”唐吩咐,很随意的样子。
后座的白雯看着他的后脑勺,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车子开得很平缓,他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白雯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汽车站。唐正握着一瓶啤酒慢慢喝着,看见他醒了就几大口解决掉,说:“醒了?吃饭了。”
这个汽车看起来很破旧,但食堂还是有的,只是东西的味道也只能称得上刚好果腹的程度。
有一点得承认,白雯那段时间虽然不如意,带吃穿上却没被怠慢过,一直是锦衣玉食。后来寄住在歌枝的店里,伙食也是不错的。如今,这口的东西着实有些难以下口。
唐看他为难的样子,在他面前丢了几个硬币,“去,自己买块面包。”
正与自己作心理斗争的白雯抬起头,发现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摇了摇头,拒绝里唐的好意,皱着眉头也楞是把东西送进自己口里。
他从来不是任性的人,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给唐出难题。吃饭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就从这次开始适应吧。
好歹是吃了下去,白雯脸上的表情可不好看。突然一杯牛奶被递到他面前,唐说:“喝了它。”
白雯愣了愣接了过来,边喝边想:还是给他添麻烦了。
“以后,在路上,你就委屈一点。等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条件就会好一些。”
这算是安慰吧,白雯想。
虽然并没有给他多么重的承诺,但他的心还是安定下来。即使吃着这样糟糕的食物,喝着口味并不佳的牛奶,他的心里还是愉快的。
第三十八章
像这种小城镇的车站总是很混乱的,唐也不敢冒险让白雯在车里睡一晚。这一夜,二人是在售票大厅的长椅上过的。
门窗都合上了,但凉风还是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飕飕地往人身上招呼。
唐抱着手臂坐着也睡着了,朦胧中有什么慢慢地靠近。多年特殊环境下培养起的警觉让他立刻睁开了眼,直到看清是什么眼里锐利的目光才柔和下来。
白雯整个人贴着他的大腿蜷在椅子上。估计质地坚硬的模板不怎么舒服,他的眉头是蹙起的。这个时候已经换上了单衣,但在这样漏风的夜里,还是冷的,尤其对身体虚弱的白雯来说。
唐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又触电般收回来。他轻轻站起身,走出去,将车里坐垫都拆了。然后抱着一叠垫子走回大厅。还未进门,却见门咯吱一声开了。门内,白雯惊慌的表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为安心。
“老大,你这是干什么?”白雯指着那堆垫子问。
唐也不回答,将垫子一层一层铺在长椅上,然后招呼白雯,“躺下睡觉。”
白雯惊讶又感动地看着他,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躺上去。身上一重,却是唐拿了车里的换洗外套盖在他身上。白雯看向唐,唐又恢复了雕像般的睡姿,似乎不曾醒过,不曾做过这些事。
天一亮,二人简单洗漱后吃过了车站供应的早点又上了路。
几天下来,白雯也习惯了这种作息,唐却告诉他不用再这么辛苦了,他们已经到了。
这是一处老房子,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已经很少见了,唐是在二环路边缘一个人口集中的地区找到的。房子是那种给人很厚重沧桑感的红砖墙面,有的地方碎了面子,露出灰白的里子。绿色的青苔从砖面的接缝里生出来,爬山虎等植物攀满了墙角。红与绿,很鲜明的颜色。于是,这幢老房子又显出别样的生气。
其实最具生机的还是这里的居民。这里住的多是外来的打工者,而且是那种已经找到报酬不错的工作有点小积累的拖家带口人。出门在外,要多交朋友,这里的邻里关系还是很亲近的。早晨七点左右与晚间六点左右是最热闹的时候,上班或者下班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说说一天的几乎或者抱怨一下一日的劳累。
这里有的是很平凡的辛苦生活。所以,当新搬来的邻居一露面,小老百姓都被吓到了。那块疤痕很是骇人,不会是什么道上的人吧,大家多少都有些担忧。直到那人的斯文漂亮的弟弟出现,大伙才松了口气。
有这样的弟弟,哥哥也不会是什么大恶人吧。很实际很会自我安慰的小人物们,理所当然地表达了友好后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
唐拍了一下白雯的背,“快来搬东西。”
白雯这才从前所未有的野蛮礼遇中回过神来,去搬后备箱里封好的大纸箱。唐把他的手一挡,仍给他几个塑料袋,“你拿这个。”
白雯就拎着几个袋子跟着抗了一个大箱子的唐上楼了。
他们的新家在三楼,对门那家在前一任主人离开后暂时闲置,唐也一起租了下来。这样比较清净,也容易阻隔一些探究的眼神。
家具不是很齐全,但对他们来说够了。唐仅仅添置了一个小冰箱、一个洗衣机和一个微波炉,都是路过一家超市的时候顺手买的。
房子里因为缺少人气显得阴冷,四周也落了不少灰尘。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打扫干净。之后,唐安装新家电,白雯往冰箱里塞速食商品。
最后,又厨房添了两套床具。
忙碌了一天,晚餐吃的是用微波露加热三分钟就可以吃的鱼香肉丝盖饭和牛肉饭各一份。
晚上,睡在自己小的可怜的房间里,白雯对这种安定下来的事实产生了不确定感。
三天后,唐交给白雯一张身份证,当然是假的。上面的人叫姓唐名文。
“把这个收好了,这个是假的,不得以不能让别人看见。”唐嘱咐。“还有,把这上面的信息背牢了。”
白雯点点,问:“什么是不得以的情况?”
“到时候我会教你怎么做的。”
“哦,那老大你也有身份证吗?”
“当然有。”
“真的身份证什么样的?给我看看吧。”
“不行。”唐果断拒绝,“不是告诉过你身份证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吗。”说着光冕堂皇的理由,其实不过是怕泄露已经被法律承认的另一个讨厌的名字罢了。
这个城市并不是终点站,却不知什么原因让唐决定先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从他找房子和电器的事来看,估计要停留不短的时间。
这里不要说白雯了,唐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唐吩咐白雯在家呆着,自己却出门去了。每次回来,总要为这个房子添加一些东西,小到水瓶拖鞋,大到电饭煲彩电。
看到彩电,白雯就兴奋了。说出去谁信呢,那种家庭的孩子长大这么大只还会对电视感慨万千。
你到底在白家过得什么日子啊?唐想问,又没敢。只是对他想逃离白公馆表示深刻的理解,就是当年在孤儿院十几个人也能围一台呢。
然后,唐就发现自己跟楼上那刚上小学的孩子他妈一样了。白雯这小孩一粘上电视就拉不开了,连饭都忘了吃。唐不得不拿出家长的气势,“小文!给我过来吃饭!”
好在老大的威信健在,白雯也是个听话的,磨蹭着也挪到饭桌上了。是比楼上的小孩乖,那小孩不闹到哭是不消停的。但是,每次饭前都来这么一次,唐可没那么多耐心。
白雯几大口扒完饭就又飞回电视前去了。
唐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做饭的老妈子,跟在小少爷后面忙活个半天还得不到尊敬。
真是反了,这样下去,老大的威信何在?
唐一拍桌子,这可不成!
“唐小文!你给我过来!”唐以这种形式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说明他真的生气了。等同于“小样!给我滚过来!”但后者他对白雯是说不出口的,于是前一句就抬得很大声,白雯想忽视都不行。
“你把碗洗了。”
白雯虽然不明白原因,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怒气。当下电视的吸引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畏缩地收拾了碗筷去洗。
反而是唐一愣,教训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这回怎么这么乖?
其实是唐多想了。毕竟是第一天把电视搬回来,那新鲜的劲头哪那么容易过,白雯的视线被勾住了也是可以谅解的。等这劲头一过,也就好了。可唐自己就是看不惯,自找烦恼,能怪谁呢。
难为了白雯,着实被吓到了,刚刚对某个事物产生的兴趣也就早早地夭折了。
第三十九章
白雯和唐一搬进新家,就迎来了这个城市的梅雨时节。
这个时候,还算白的墙面上就会泛起青色霉点,像是水墨般晕了开。老房子本就潮湿,现在更显阴冷。
唐去工作了,白雯待在家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掠过闪电有些心惊胆战。
这个时候就萌生了“我也该去工作”的想法。至于什么工作,当然是跟上唐了,在歌老板的店里不就是这样吗。
然而,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但白雯并不了解。所以当他被唐拒绝的时候,他是不解的。
唐该如何解释?我的工作你不适合,你一个人工作我又不放心……
唐环顾了家中阴冷的环境以及外面的风雨,树影摇曳确实是恐怖,小孩估计是害怕了。再看看白雯沮丧的可怜样子,哦,也寂寞了。也许是该给他找点事做了。
唐回来的时间不算晚,但等他做好简单的饭菜就晚了。所以,他们的冰箱里总是塞满了各色速食品。没心情的时候就直接用微波炉热,有时候唐也会直接从外面带饭回来。
“你今天跟我学怎么用电饭煲。”
于是闲人自恼的白雯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因为水加多了,所以饭有些粘腻,白雯却觉得比唐做出来的差多了。
“还不错,明天继续。”唐基本不挑剔。
于是难得产生好胜心的白雯再次找到生活目标了。
每天回来都有热腾腾的饭等着,唐是很舒心。但是,每次都要吃带自己回来的凉菜,这个就不太好了。唐在第一时间把厨房里的厨具配齐了,百货公司还附带赠送食谱三本。
白雯很有激情地尝试了一下做菜。
唐苦了脸,做菜还是要有经验做保证的,看来路途很会艰辛。“小文,你继续练习,但我们还是先吃凉菜吧。”
白雯红着脸点了点头。
光练习做菜是不能完全打发时间的,唐就时不时给白雯带些玩具。最近,白雯迷上了宠物机。这种简单的宠物养成玩具早就被网络上流行的智能宠物给淘汰了。但家里没有电脑,唐就不知道从哪个古董店里淘出来这种。好在对游戏几乎没有了解的白雯喜欢。
白雯的宠物叫“壳壳”,是一只大甲虫。白雯已经把这堆数据当人照料了,可谓无微不至。所以,那种宠物死了一次又一次的情况在他手上楞是没出现过。
唐则开始反省自己当初,果然是不适合养宠物的人么。他的目光移到白雯身上,可我把他养得很好啊。难道说,我比较适合做一个好爸爸?
唐随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家里只有一台座机,号码是新换的,唐反复叮嘱白雯不可让其他人知道了,连邻居也不行。唐自己则不知道借了谁的名字办了张新的手机卡,“我的号码记住了,也不要告诉别人,听到了?”
白雯连连点头。
然后,那张旧卡就被丢进马桶冲进了下水道。
后来,唐发现白雯经常会把一些细小的垃圾以同样的方式扔掉。
我果然是在养儿子吗?唐经常会产生这种错觉,或者说相差不远的事实。
但很多事是有一没二的。
冰箱里总有喝不完的啤酒,那是唐的专署。平时白雯是不会想到去喝的,但一看到唐喝就会产生想要尝试的冲动。他不敢擅自拿唐的啤酒,只好在唐喝的时候要求尝一口。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同意未成年小孩喝酒了。
白雯小心地慢慢地抿了一小口,小小的一口。啤酒特有的枯涩立刻氲满了口腔,白雯皱起了脸。从此再没要求尝试唐喜欢的食品饮料,估计是因为他吐着舌头驱散苦味时唐笑得太过分了。然后,他对唐的印象就由很好的人变成有时也会恶作剧的好人。
梅雨不知道何时偷偷变成夏日午后的暴雨。炎热的季节里,这老房子显得要凉快一点。
唐喜欢夏天,却讨厌雨前的那段闷热的时光。
很快,家里就又装上了空调,辐射包括客厅卧室厨房的整个家。小阳台上的空间又被空调的另一部分占去一块,好在阳台并不属于活动频繁的场所。事实上,阳台上空荡荡大多数时间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衣服晾出来。就像邻里印象中的唐家兄弟,很少有机会能打个照面。
日子一天一天平淡地过去,仿佛细水流长,悠悠经年。
相隔悠远的城市里,白公馆却俨然成了活死人墓。以其为中心,网已经散了出去。虽找不准方向,却也一点一点地在接近目标。
惜日白雯保下的花房已经破败,似乎从孩子出现后,它就被主人遗忘了一般。那角落里的一小小一盆,泥土已经龟裂,沙子般没有生气。埋在里面的那颗种子始终没有发芽,预言般,早已昭示了什么。
听说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对外界的感知最是灵敏直接,那个名字还没有的孩子总是哭闹不止,似乎知道本该最亲的人却离开了他。白彦彰只有在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才放柔了脸上的冷硬阴森,一遍一遍不厌烦地摇着孩子入睡。那个人该做的,他全部都做了。
每一思及那个曾经也在他臂湾里停靠过的孩子,他的怒气总要被消磨一点。随着时间流逝,思念与担忧以日而增,当初得知他逃走时毁天灭地的愤怒已经平缓。但还是恨不得把他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又想紧紧抱住他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为什么要逃呢?
白彦彰看着折腾了半夜终于入睡的孩子,睡眼下还残留着一道水痕。你真狠心丢下他?
我该怎么对你?
这个问题越来越频繁地回闪在白彦彰的脑海里,或是有意,或是疏忽,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思考。也许,直到将白雯抓在手里的时候才是正式面对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