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贾瑚自然不能放过这般好可以直接面圣的机会,可如果这样贸然上前打招呼,倒显得他阿谀奉承,太过势力,到时引发皇帝不满,反而不美。
贾瑚看准了机会,仗着自己熟悉地形,抄着小路一路跟着人,估算着对方的目的地,最后进了竹怡茶楼,索性运气不错,竟还真叫他猜对了皇帝一行的目的地。
竹怡茶楼是文人最喜聚集谈论国事的地方之一,今日就有不少人就北方蛮狄侵扰边境一事争执不休,朝廷国库空虚,为民生计最好不要轻启战端,可边境百姓何辜?难道朝廷就这样看着边境百姓受苦而坐视不理吗?
贾瑚有心要往军中,如何能放过这机会,便是知道突兀,少不得也表露自己的观点。“坚壁清野”,朝中武将未必没有人相出此计,可如此壮士断腕,完全舍弃即将丰收的粮草的计谋,算来,损失实在太大。可细想想,却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下,拖延时间的办法。
没有粮草,蛮夷纵然骑兵强悍,又能坚守多久?朝廷大军龟缩不出,贾瑚相信,只要后备停当,便是拖上个一年半载,蛮夷也破了不城!
北方冬天严寒,蛮狄没有粮草,必然冻死饿死无数,到得来年,江南之事定可平息,到时调集粮草,征召兵丁,再一举迎敌——经过整休的朝廷大军对敌经过冬天伤亡的敌军,己方已占上风。
只是这计划,却是要放弃北方边境大部分农田,还要将百姓迁入关内,算起来,确实是一庞大计划,所耗费人力物力更是无数。
不过,贾瑚相信:“我朝幅员辽阔,民风淳朴,百姓勤勉,若真有那百姓迁入关内,朝廷主持以工代赈,正好让百姓修筑京师前往边境的驰道,以供战时使用,正是一举两得。”
看着贾瑚与众学子辩驳说话,皇帝不住轻轻点头,计划虽大胆,还有疏漏之处,不过看着年纪轻轻,能想到这么许多,已然不易了。倒是个可造之材。
不过就是看着眼熟。
“倒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皇帝敲着桌子,回想,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呢?
周如海却是认得这人的,小声提醒:“主子忘了,这是荣国府的嫡长子,上一届的探花郎,贾修撰,贾大人。”
皇帝想起来了:“是老四的伴读吧?贾赦的儿子?”
周如海点头赔笑:“主子圣明,可不就是四殿下以前的伴读。”
皇帝看着贾瑚,就想到当初跟二皇子出门时遇见的贾赦,不由笑道:“他爹是个好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贾瑚,“这小子,倒也不错。”猛然又想起,贾瑚的师傅,可不就是徐渭徐大学士嘛,“徐卿教出来个好徒弟啊。”
周如海沉默着,并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的主子,不过就是自己跟自己这么一说,可不是在跟他们这些个奴才说话。
果然,皇帝并不需要他们答话,顿了顿,想到自己去了江南的四儿子,先头江南那边的奏报上来,情况倒还好,自己一贯没怎么看见的老四,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也已经长大到能帮他分忧政事的时候了,在江南做的那些事,颇有可圈可点之处。这贾瑚曾是老四伴读,听说交情还不错,看着倒也有点本事。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四身边若都是这样的人才,自己倒是可以考虑,以后多交给老四一点差事做。
又看了一会儿,倒也看着几个学子颇有些潜力,叫周如海记下来,到时候打听打听是谁家的孩子,站起身离开了——他今日来时微服私访,为的多体察民情,自然要多看些地方。
贾瑚当然看到了他们一行的动作,但并没有什么举动,过犹不及,他此番行为,显然已经给皇帝留下了印象,再追上去,少不得就会被人发现他的刻意,到时候,怕就得不偿失了。
等人一走,贾瑚按耐着心思,又坐了好久,直等着众学子都累了,才与众人一同告辞离开。只是他却不是要回府,而是直接驾车去了徐家。
到得徐家,他并不隐瞒,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全告知了徐渭:“弟子今儿一番行径,却不知道到底得不得皇上心意。”
徐渭是知道贾瑚想往军中闯一闯的心思的,他并不赞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贾瑚,听得他今日如此这般冒险,直气道:“父母在,不远游,你是你父母心尖子你不知道?偏鬼迷心窍,铁了心的要往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钻!便是为了光耀门楣,你一甲出身,科举立世,我与你岳丈也会在你背后帮你,只消时日,何愁不能讲荣国府发扬光大?你怎么就吃了衬托铁了心,非要往那战场上走呢?!今儿这般冲动的事业做得出来?你就不怕叫皇上发现了,治你个欺君罔上之罪?!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要是路了行藏,遭了皇上的厌恶,日后什么前程,可都毁了!”
贾瑚低着脑袋听着徐渭的训诫,并不反驳,只等着他说完了,才解释道:“弟子知道师傅一心为我,只是荣国府以军功立府,到得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弟子尤记得祖父在世,府内宾客云集的场面,先祖只荣光,身为后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消亡。祖辈在战场上的骄傲,弟子,不想它只变成历史!”
拿着孝字做文章,孝敬先祖,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徐渭便是再多不满,也不好说什么——当然,这只是贾瑚掩饰自己想要征战沙场野心的一个合理借口罢了。
眼看着得意弟子一脸执拗,徐渭想到这么许久,自己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就是不听,这会儿也只能长长叹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到底是答应了,明天上朝,肯定旁敲侧击,看看皇帝对贾瑚是什么观感。“到时候我会装作不知道,把你的这个坚壁清野的计策提一提,单看皇上,会是什么反应了。”徐渭气恼地看了眼贾瑚,要不是他涵养好,真恨不能好好敲一敲这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小小年纪,心眼一大把,偏还固执己见,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贾瑚躬身谢过:“劳烦师傅了。”
徐渭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故意不叫他起身,贾瑚就这么一直弯着腰在那里,恭恭敬敬的,手脚半点不颤。徐渭想到贾家两代国公战场杀敌的英勇,无奈又是长长一声叹息。看来贾瑚这小子,读书像了他外族,却也继承了祖父这边好武的天资,小小年纪,身手不错,也难怪想,想往战场上走一走。罢罢罢,孩子都决定了,自己拦又拦不住,这里拿人出什么气。挥挥手:“行了,你走吧,看你在这里,我一股子气就上来了。”
“弟子劳烦师傅了。”贾瑚行礼退出门去,走到门口了,又听身后徐渭沉声道:“早点成亲吧,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早点成亲,你父母心里也好受点。”若能早早传出喜讯,战场上有个万一……“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倔了。”怎么就想到去军里呢?
贾瑚这回当真是感激不尽,徐渭这番话,明显是偏着他了。以他名士高洁品性,说出这番对不住人姑娘——这姑娘还是挚友家的孩子——的话,可见贾瑚在他心中的分量。
贾瑚回过神来,真心诚意给徐渭弯身行礼:“弟子叫师傅操心了,师傅放心,弟子定平平安安回来,日后再孝敬师傅。”
徐渭摇摇头,并没多说什么,只让他走了。
贾瑚知道,这个老人,视自己如亲生骨肉,正如他所说,战场刀剑无眼,稍有不慎,便会命丧边境,死于敌军刀下,这位老人,深怕自己会遭此厄运,这才屡次阻拦。贾瑚不是不感念他的这片慈爱之心,只是他骨子里,那渴望着上战场与敌军对阵厮杀的热血,早已沸腾,便连梦中,自己身躯也飞向了那祁连山外,化为那几百年前的杨家儿郎,身穿铠甲,手舞长枪,枪头精铁泛着白光,上面系着的红缨早已被鲜血浸染……
叫长辈操心是他的不是,可那两辈子积存下来的心愿,却更叫他明白,如果不走这一遭,此一生,他都不会甘心的。
他过往曾经所有的梦想,建功立业,名扬四方,总要让他试一试。
他保证,只任性这么一次。
徐渭的反对声言犹在耳,贾瑚突然想起当日他和徒宥昊说起此事时,徒宥昊对他的坚定支持和鼓励。说起来,到如今为止,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阻止,相反,一直坚定支持着他的人。
十几年朋友,果然没白做,贾瑚想着,到底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抱负,自己的理想,并愿意一直站在他身后支持他。
他贾瑚何德何能,此生竟有徒宥昊这般知己?
贾瑚还在感叹,却不知道,千里之外,他心中的知己,此时,正面临着生死劫难。
“主子!”侍卫的惊呼声和着木头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嘈杂声,大火烧起的炙热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高温烧得空气都有些扭曲了,啪的一声,窗棂被烧得掉落下来,砸在地上,闷声一声响。
徒宥昊身上只穿着一身中衣,小心躲避着四处的火花,一点一点,向着屋外移动。
黑暗的夜空里,只见一座小楼火光四起,一群人站在楼外高声嘶喊,不断有人拿来水救火……
第二百零九章
护卫徒宥昊的侍卫简直快要疯了,眼看着他们临时驻扎的驿站小楼大火熊熊,火苗已经舔上了屋顶的瓦片,窗棂都被烧得中空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烧焦味,火光将黑夜都点燃如白昼——徒宥昊还在那里呢,要是他出了事,自己这么些人,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至于徒宥昊身边真正的心腹,话里大力气培养出来的死士,这会儿目眦尽裂,盯着火海,额头青筋暴起,里头不但有他们的主子,就在刚刚,还有他们的同伴已然身上倒了水冲进去救人了,他们现在虽然着急,却不得不留下来照看,检查四周,是不是有人打着趁火打劫的心思,在这档口,还打算下黑手。
这场火起来的太奇怪,也太凑巧了。
徒宥昊前来江南已然将近两个月,刚开始来的时候,根本打不开局面,都说官场官官相护,徒宥昊这回算是见到了,大概是因为他不怎么受宠的关系,江南这边的官员,没有一个投诚的,不说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的官员,就连寒门子弟出身的所谓“清流”,也对徒宥昊藏藏掖掖,根本不肯坦然相告。徒宥昊这皇家小龙,到的这边,根本不被这些地头蛇放在眼里。
唯一对他还算客气的,也就是贾瑚的姑父林如海了。当然,这客气不就是说对他推心置腹,有什么说什么,正相反,林如海对这徒宥昊虽然客客气气,可真遇到什么事,却也是对他藏着掖着,根本不会把重要的事告诉他。不过比起其他人,他多少还会提点他一些江南官场不为人知的事,比如各方格局,势力等等——就这,还是看在贾瑚几次三番来信,祈求帮忙的份上,林如海才对徒宥昊这样客气的。
否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林如海这个当今心腹,却不很放在眼里。
这一切,导致了徒宥昊在江南这边的调查案,举步维艰。开始的时候,半点进展都没有。
徒宥昊知道,有些事,急也急不来,被各方打击得不轻,却也没有就此放弃,在情绪萎靡了几天后,他快速振作起来,面上只做了不在意状,每天游山玩水,四处闲逛,搜罗江南各地土仪,有趣物件,一一打包好了送回京去,至于江南这边的贪腐之事,钦差团里其他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半个多月过去,其余人对他都酸放了心——不过是个无能的皇子罢了。
这里,徒宥昊还真感谢这些年自己莫名其妙来的坏名声,好像谁都知道,他这个四皇子不受皇宠,无能,好糊弄……此时倒是便宜了他的行事。
不多久,徒宥昊就玩腻了江苏扬州等地,提出要往杭州那边走走。一开始,各方都不乐意,一个个来劝他,什么他身份贵重,不能随便走,免得叫冲撞了啊,什么他身负皇恩,乃是为办差事而来,如何能到处随意乱走等等?徒宥昊只做了混不吝状,恼道:“我去杭州走走,不也是体察民情?如何便是不办皇差了?每日守在衙门里,听得你们啰啰嗦嗦,能知道多少东西?还不如往民间走一走,不定知道的还多些!”
徒宥昊前头纨绔的形象经营的太成功了,所有人都当他是借口,一心要出去玩,当然,不定也有把他的话认真了的,反正是一力反对,徒宥昊气急了,拍着桌子拿出了自己皇子的身份,冷然喝着众人:“我看你们谁敢拦!”
然后,就再没人敢劝了。
徒宥昊还好不推诿地接受了各方送来的丫头婆子小厮马夫护卫等等人物,去杭州的路上,车马浩浩荡荡十来辆,就像那家富贵子弟出门巡游一样,备受人侧目。这下,谁都放心了。
从扬州到杭州的一路上,徒宥昊白天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绝不露宿野外,每到一处,必要去青楼楚馆好好走一走,看见合心意的酒住一晚,不合心意的,就往那小吃街上走,还找来唱弹评的来给唱一段——活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江南这边小曲唱腔多与北方不同,底下人私下都怀疑,这个四殿下,他听得懂人唱的什么吗?还是看上那唱弹评的人了?
到了杭州,徒宥昊玩得就更疯了,今天游西湖,明天上断桥,钱塘那块也没放过,那些个有名的茶馆酒楼,青楼女支馆,他是一样都没落下,还给置办了好两大箱子的东西,都是打算寄回京里去的。开始当地大户还不敢很接近他,等到后面等了一段时间,看他是真纨绔,就纷纷动了心思,请他过府做客的帖子,纷纷如雨,一股脑地涌入了驿站。没两天,徒宥昊就从驿站里搬了出去,住到了杭州一富户人家。
当地知府背后没鄙视徒宥昊:当初我邀你住衙门你不乐意,说不好打扰衙门办公,这会儿人家富商请你你就去住了,是嫌衙门条件不好呢,还是看上人家家漂亮的女儿,心动了?
反正叫这一闹,徒宥昊在当地的名声,就给坏了大半。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场老油子,慢慢也放松了对徒宥昊的警惕心。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看着在青楼楚馆眠花宿柳的徒宥昊,其实睡在那些女人身边的,不过是假扮了徒宥昊模样的暗卫,真真的徒宥昊,早已乔装打扮,潜入民间,细查暗访。
久了,还真叫他查出不少东西来。
百姓永远都是最淳朴的人,他们安分守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和乐乐,平平安安过日子。当父母官的,要一心为他们,正直清白,老百姓能把人当菩萨一样供起来,真心爱戴,拥护支持。衙门政令所到之处,百姓真心遵从,绝不怠慢。
可要这父母官刮地三尺还不嫌足,非要这青天再高三尺,百姓虽碍着尊卑之别不好说什么,可这一张嘴一条舌头,那也不是吃素的。不多久,大家伙儿就全知道的,衙门政令不敢不听,可小小拖延,不甚合作还是可以的。
政通人和,也就是如此。
从百姓口里得知的当地官员品性,不说完全准确,却也有七八分准。杭州是大城市,聚集着各地人流,每天都有不同人的来来去去,徒宥昊装着普通百姓混迹其间,听着来往行人这个说起家乡形势,衙门里的某某仗着姐姐是知县爱妾,横行乡里,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那个说你们这还算好的,我们那边,我们都叫那知县钱耙子,什么钱都要往自己口袋里耙一把子,亏得这两年是风调雨顺的,要赶上灾年啊,遇到这样的知县,这般的苛捐杂税,他们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徒宥昊来江南之前,就知道这边官场形势严峻,可他没想到,这群狗官,仗着天高皇帝远,竟能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来。不敢加税,则有各项名目捐、纳,官商勾结,贿赂成风,“衙门朝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真真是一个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