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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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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三绝手按长剑,目光沉沉看着他。

郭青麟纵马行到一边。他身后有青衣小轿,车帘掀开,永光公主袅袅娜娜行将出来。

她身姿娇小玲珑,水红长衫铺开在地。凤冠簪首,流火花钿贴于洁白额头,长长金步摇清脆作响。

她环顾四周,冷笑道:“昔日武瞾临朝称帝,意属武三思为储,朝野各树朋党,更相谮毁,祸乱动荡。本公主金枝玉叶,是天潢贵胄。你若以为今日我想做安乐公主,那便是你鼠目寸光愚蠢不堪。本公主素以平阳长公主为尊崇,自当为我父皇镇守江山,免遭女干人蒙蔽。父皇曾说过,许我以半壁江山,堪为膝上把玩。而今,我要为我的江山,向父皇进言!”

韦三绝一头雾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辩驳,看向这位皇帝的掌上明珠。

皇帝曾笑言,若是永光愿意要这半壁江山,他便给得起。

如今,他心爱的小女儿,是真的来要了。

永光手中高举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血液顺着她白嫩手掌滴落地面:“众位将士!李元雍性情暴躁气量狭窄,不是帝王之选!他伏诛已死!众位将士,可愿选我为主?”

韦三绝看向她手中人头惊疑不定。李南瑾额边冷汗不住流淌身体颤抖,却被身后侍卫以匕首抵住后腰。

永光走至两军对垒之中间,手举血污人头,喝道:“我是天子亲女!是李氏嫡子嫡孙!李元雍不过是亲王之后,区区郡王身份,才德品行不堪大用。陛下如何能越长立幼,视国法家训何物,以何服天下人悠悠之口?”

上阳宫宫门紧闭,仅有簌簌寒风扫起门前残雪,扬起粉雾。

永光公主凤目流转,看向李南瑾:“宗正寺主管皇族内外事务,敢问李卿:立长、立嫡、立贤这三条,李元雍站到哪一条?我大皇兄侧妃庶出之子,如何令三都八姓贵族心甘情愿服膺?我若果真叛乱,陛下右羽林卫万骑军如何甘愿随我调遣?李大人,你手中血书,记载的是何事,辩证的是何罪?”

韦三绝等人大气不敢出。她句句实情针针见血。她口中疑问掷地有声,不仅仅是代表自己,而是皇亲、国戚乃至裂土重臣之中,逾半数人的心头疑问!

李南瑾身后侍卫手中高举长长血书,一字一句朗声诵读温王残暴品行:

“……以轻微之过定臣僚死罪。宫人苏昃因小愆’不洒扫庭内’,‘私戏污败官毡’即遭金瓜乱捶,脑浆迸裂而死,是为残暴不仁;

中郎将薛自知因误砍通陵松柏,罪不至死却遭杖毙,是为罔顾法令;

御史台监察御史刘绍敬弹劾骄奢朋党,夜引刘至合璧殿灌酒棒杀,使其颈骨折断,五脏碎裂,吐血而亡,是为寡恩灭心;

密令方士制丹药,诱促皇帝风疾,是为包藏祸心;至于窃权植党,枉法女干欺,蠹害政治,谋危社稷,私通外藩,贿令朔方节度使……”

上阳宫前数万军士人人沉默,听着由宗正寺亲自彻查盖棺定论,诸多权贵口述佐证的诛心之言。

李南瑾心知此番不能善了,苦无脱身之策,听得两股战战几欲昏死。

那侍卫高声念道:“恐引贼入室,重蹈定夏绥节度叛乱之覆辙,再犯镇海节度使勾结蛮夷之祸……”

鱼之乐听到此处眉骨豁然一跳,他撕裂衣袖绑紧左手腕虎口,随手拔出身边尸体胸口血光钢箭,于宫墙下遥遥引弓,钢箭平稳锐利,透过挨得极近的李南瑾耳侧,直直对准那侍卫不断翕动的嘴唇。

天地苍茫,他眼中只剩一点。鱼之乐轻吐一口滚烫的血气,神思守一,轻轻喝一声“着”,便见锐芒嘶声划破空气,势若流星游若贲龙,引动寒风雪雾,直直刺穿那侍卫口腔强悍力道尚不衰竭,将他身躯向后带起掼至黑衣府兵之中!

长箭锋芒激起戾气划破李南瑾耳侧,他颤颤抚摸耳垂,摸到一手鲜血。

李南瑾双眼上插当场昏晕。

众人被那一箭激荡心魄纷纷转首,看见鱼之乐垂下长弓,向左侧一让。

温王李元雍勒马站在宫墙阴影之中,站在湛蓝天空下,面无表情听着他这位皇姑为他定下的血腥铁证罗织之罪。

他手指紧紧扣入掌心鲜血淋漓。

他这位皇姑,句句实言。

他李元雍是皇长孙,二十年中偏隅迁安王府,难问世事,未奉召不得入京城。是皇帝亲自将他接回长安,尊太子礼,居崇文馆,许以万里江山。

皇帝子嗣不旺,然而亲王叔父之中,总有资历、才华、血统在他之上者,更有资格问鼎九五。

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为何皇帝越过这么多皇叔皇伯,偏偏垂青于他。他父亲李愬恭位居亲王,虽然死后得太子谥号,但他却被发配州郡,从小长于妇人之手,身周亲随屈指可数,除了中书令萧素之之子萧卷,只有裴嫣。永光公主说得对,立储所求的长嫡贤才德,他一样也没有。

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戳中他心底最惶恐,最不敢碰触的软肋。而且是用这种惨烈方式,在所有人的面前,剥光了他的脸面,撕裂了他的尊严,血书昭昭,数落出他最恐惧最不敢让人探知的黑暗内心。

今日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皇位之争,只论输赢。从来就没有为什么。

李元雍缓辔走到两军当中。双方士兵刀剑铿锵,激起阵阵金铁喧哗,人人侧目,看向身染鲜血,脊背挺直,稳重从容的温王。

他仿若眼中无物,只是死死盯着永光公主。

永光见了他,冷冷嘲笑一声,将手中人头随意抛出。

李元雍干涩启唇,缓缓说道:“我是天子长孙……我是李愬恭长子,本王姓的,是李唐国姓。”

他傲然转首,缓缓掠视四周武将士兵。万众瞩目,所有人黑漆漆的瞳孔焦点所聚集,都在他一人身上。

他单骑立于两方数万军士之中。他高声说道:“吾乃天子长孙!本王深受皇恩,克己恭人,行为谨慎,从不祸国殃民引起祸乱。本王是皇室血脉!”

他冷眸看向永光身后,越过郭青麟头顶,掠过万千万骑军将士的脸面,朗声说道:“她永光公主嫁入郭家,她姓郭,她子子孙孙,享的是郭氏家祠祭祀!而本王姓李!本王叔伯任意一人继承大统,都是姓李!怎么,你们要篡权乱国,要将这李唐江山,送给他郭家不成?”

敌方士兵神色巨变。眼神犹疑面面相觑。

郭青麟策马上前一步,吼道:“即便永光公主为尊,必选李氏子侄为王!便是圣神天帝武后,也尊李显为太子,将江山还给李氏王族!但你李元雍,何德何能居高位配君飨,皇亲不服!国戚不服!难道我大唐百姓,要尊你这个心胸狠毒豺狼之辈为君!你为一己之私,当庭杖毙薛自知!薛家三百余口为陛下镇守西南边关,只有这一点血脉!你勾结藩镇,意图拥兵自重,宗正寺卿血书罪证,罄竹难书!”

郭青麟抽出长剑。剑光一泓秋水潋滟,日光下泻出瀑布杀气。郭青麟高吼道:“今日为吾皇江山,为大唐国运,杀此逆贼——”

他身后万骑军士兵声音席卷苍穹,滚荡长安皇城,嘶吼声震天裂地:“杀——”

李元雍迎着森冷刀剑光芒,毫不畏惧,微微冷笑。

左右神策军已然赶到,数十倍于叛军。合围之势已形成,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可血溅五步。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第二十九章:袍泽

上阳宫麟德殿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铜龟蛇铺首鸣,声音悠长,威严耸峙。

三声云板清脆敲击。赵弗高手捧圣旨高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永光公主,驸马郭青麟,温王李元雍入殿觐见——”

此时朗日高悬天蓝风清。

左右卫上将军、刑部尚书崔灵襄与李道枢率兵入宫。他身后云羽卫、十二城卫盔甲加身随在身后。万丈光芒映照数不清的勤王队伍,刀兵凛冽。

他驱马走过鱼之乐身侧。殿前侯衣袍上喷溅无数鲜血,他正倚着城墙,撕了衣衫下摆,用牙咬着慢吞吞缠好自己的右臂。

他一路回护李元雍,身上刀伤箭伤无算。将他推入假山之际右臂硬生生挨了一刀,情势急迫下根本未曾觉察出痛苦,方才毕生一箭劲力引弓,致使血肉绽裂右臂乏力。现在局势未明两方首脑被召见入宫,他才看见自己站立的所在,已然滴了小小一滩血迹。

鱼之乐眼前视线一暗,他微微抬头,嘴里还咬着一根长长布条。那人身影渊渟岳峙,坐立马上自有沉重官威森仪。清淡花木香气随寒风飘散,清冷眼神正看着他手臂伤痕。鱼之乐自嘲一笑,他知道自己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看在这等见惯血腥惨怖场面的刑官眼中,却不过是平淡无奇。他复又低头,认认真真缠着受伤手臂。

韦三绝待得宫门关闭,方才转首喝道:“郭青麟乳牙黄口,不过是不知死活的纨绔子弟。万骑军军中无将。尔等今日与我为战,不过是拿命来填。武卫将军出列。”

万骑军中登时有十数将领越众而出。

韦三绝冷漠颔首,说道:“今日自裁宫前,吾等同袍,敬重你们是有担当的汉子。若敢妄纵刀兵,便是谋反叛国,人人可诛。本将今日于十万袍泽前立下毒誓:尔等遭受女干人蒙蔽,主凶伏法与万骑军士无干,其余人等均解甲归田,永世不得再入长安。动手罢。”

那十数名将领互相对视,目光不一而足。片刻后轰然作答:“末将领命!若来生有幸,定当追随将军麾下,为大将军前驱!”

顷刻刀剑横颈诸将自刎而死。血线溅地色泽鲜靡,血腥气四溢。

韦三绝提声呼道:“万骑军听令!尔等身为部属奉命行事,篡夺宫禁铸下大错!即刻解下兵刃,认罪伏法!”

诸将已死难有回天之力。便是士兵其中仍有心存不甘者,亦只能喟叹大势已去。

片刻刀剑清脆撞地连绵不绝,骑兵下马步兵束手,神策军与十二卫收监叛军,押出宫门。

玄宗一手所创立亲卫万骑军,诛灭韦后与太平公主的精锐之师,自此灰飞烟灭,消失于煌煌史册之后。

崔灵襄勒马站立于上阳宫大门前,静等皇帝示意。今日变生肘腋禁宫哗变,究其职责所在,永光是第一个罪孽深重,李元雍便是第二个在责难逃。

崔灵襄浸染刑部权柄近十年,见惯人间波澜诡谲计谋暗算。人心之毒翻脸无情,帝王清除异己,亲朋旧友互相残杀,他每日里在堂上看的不知凡几。看得多了,一颗心越发的冷寂起来。

他冷冷扫视左手侧叛军,那一张张脸年轻稚嫩,尚不知人世间风霜悲苦。亦不知反叛之罪最是为君王难以容忍。韦三绝立下毒誓可保军士一时性命,皇帝心中如鲠在喉,却一定要杀之而后快。

端看借的是朝廷的刀,还是草原铁勒十五部的刀了。

崔灵襄孤身一人环顾四周。他身姿卓然面容冷峻,灼灼如太阳光芒下清寒的雪松。他目光深邃内敛无惊无惧看着神策军检视地上尸首,若有尚未死亡者便即刻补上喉头一刀。

他衣袂微微飞扬,眸子冷烈,恍若遗世独立万事不萦于怀的仙道中人。

若是能将这般高洁从容的神仙一般的人物拉下神坛……

殷商捧了沾满血迹,无数权贵摁上朱红手印的讨贼檄文奉给崔大人观看。

崔灵襄不言不语,垂目读来面色从容平淡。殷商目瞪口呆看着殿前侯鱼之乐一身脏污,却扭扭捏捏借机挤到崔大人身体一侧,将殷商自己都挤了一个趔趄。他面容讪讪眼神中存着哀求讨好的姿态,也要看看崔大人手中的讨贼“血诏”了。

这厮所立之处矮下一个台阶,殷商目瞪口呆见他悄悄转过身体,嗅了嗅崔大人衣袖,状如京城贵妇手边膝下的长毛狮子狗儿一般摇尾乞怜,微微抬着右臂,喃喃道:“我好疼。但见到你,便一点也不疼了。”

这是什么话!这是当众调戏官长,这不要脸的殿前侯一时脱了温王管辖,便露出那幅急色浪荡的猥琐面貌,连身在何处周围何情何景也不顾了,看他半身雪狮子向火一般的酥麻样子,这厮到底是谁家教出来的这般不要脸皮亵渎不知尊重的混账东西?!

崔灵襄心无旁骛视他如若空气。崔大人读完心中思量片刻,淡淡开口:“勾结藩镇……如此说来,殿前侯便是重要人证,若是案件审结,需要前往刑部与温王一辨是非。”

鱼之乐冷不防听他开口说话,心神荡漾不能自已。又听得勾结藩镇需要作证云云,立刻一声不吭谄谄笑着走到远处。

殷商几乎要拍掌大笑。冷测测跟随身后接过话题:“殿前侯可要明晓:谋反勾结兹事体大,证人之言直达天听。且人证自身前后罪孽也要查得清清楚楚,若有不实之言,侯爷定遭追摄、拷讯和问罪。那时便是有人想要徇私枉法,也抵不过天网恢恢罪责难逃这八个字了!”

殿前侯状如未闻,一径坐到昏晕不醒的李南瑾身侧,足尖踢他的尊臀:“李大人,醒醒了。别装了,我早知道你醒过来了。”

李南瑾面色惨白口唇紧闭。

鱼之乐笑的女干佞,伸出拇指按住他眉毛内侧眼睛边缘凹陷,微一发力,便见李南瑾身子一颤眼珠抖动。原来人体此处最是疼痛,昏死之辈只要用力按压此处攒竹穴位便可苏醒。李南瑾仍僵直如死尸,是打定主意要避开这泼天祸事。

那檄文之上,血红手印昭然印在绢帛最大者,可就是他李南瑾了。

鱼之乐附耳笑道:“再不起来,我可就在你胸口再补上一箭,反正此处人仰马翻死尸众多,大家也许以为你被流箭所伤,说不得这也是殉国,还要厚厚国葬……”

一言未毕,便见李南瑾悻悻爬起来,拍着袍子上的灰尘,怒瞪了他一眼,冷哼着竖子朽木云云,与崔灵襄遥遥见了礼,站到宫门一侧扶摸着自己手掌狭深伤口,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新春伊始,霸安二十二年,便在这样的杀伐谋逆大战中拉开了序幕。

崔灵襄冷眼看李南瑾面色慌张长吁短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等待皇帝召见,并不以为意。

便是在殿中的那三人,惹了雷霆之怒遭受刑狱凌迟,也与他无干。

他性情沉稳心思深沉,他捧着这道檄文看着字字诛心之言,所列姓名若干,每一个都慑威赫赫。有多少人将因这洋洋千言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将飞黄腾达,亦有多少人暗中盘算徐徐图谋,并不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目光转了一瞬,便看见鱼之乐踢了踢李南瑾,又笑意盎然伸手摁住他眼眶,附耳说了几句话,便将老谋深算的李南瑾说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走到了宫门之侧。

……大约这世间生死谋算勾心斗角惨烈刑罚看得多了,也便习以为常。冷心冷性更兼职责所在,原本该将思虑、考量、情绪排除在外。能够到心底的,也便没有了吧。

崔灵襄目光凉薄,淡淡落在了鱼之乐身上。他眼光锐利抽丝剥茧,一寸寸如钢刃如利戬挑断鱼之乐的伪装,看到了他的心底,看的鱼之乐瑟缩发抖不敢抬头。

这殿前侯,佯装疯傻又聪明跳脱胆色无忌,却……是个有趣的人。

第三十章:国戚

麟德殿中,香烟细细。皇帝精神疲惫头疼难忍。他虽然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一生见惯多少兄弟睨于墙父子相残。

他看着堂下跪着的永光公主,仿佛女儿根本没有长大,还是一团玉雪可爱的婴孩模样,他抱着她在膝头,于灯光下御案前批改奏章。燕国长公主宣慈与她的无邪笑容交相闪在眼前,正如一梦江山三十年。

这三十年乾坤逆转万物轮回,春残秋尽,冬寒夏热,煮沸了又彻冷了人间。今日朝堂家国千秋不幸,轮到他自己的女儿了。

皇帝看着面前茶碗雅淡清香的茉莉花,沉默不语。

金石汉砖上跪着的面容倔强的柔弱身影,眉眼之中印刻着他的相貌,是他的骨血,他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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