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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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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跪在他身侧牵衣哭泣的,何尝不是他的孩子。

皇帝看到茶凉,良久才唤着永光的小名儿,慢慢道:“令柔,你这是提兵造反,要在天下人的面前,用刀砍了你老父亲的头么?”

永光公主眼泪刷然而落。她长裙铺地身子纤细,面容梨花带雨,是皇帝最不忍看的容颜。永光公主说道:“父皇怎能这般错怪孩儿。我提兵勤王,为的是江山社稷,李唐天下,不落入女干人之手。怎么会……”

皇帝打断她的话:“你是出嫁的女孩子,江山社稷,山河天下这样的话,说了有何用处。”

永光公主说道:“我是说了没用处!武后说的如何?韦后如何?甚至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说的又如何?”

皇帝说道:“所以你连同长明公主,新城郡王,还有郭氏一族起兵谋反,就是为了要做第二个韦后吗?”

永光公主反唇相讥:“我不是为了做韦后,我是要父皇下旨,另立太子!论心智荣耀,他李元雍比不上临淄郡王!论文韬武略,他比不上荥阳王!若论长幼,他怎么能越过我这么多兄长弟弟,要以嫡孙的身份位居东宫崇文馆!陛下,非是我不服,而是整个天下,整个王族,都不服!”

皇帝头痛尤甚,他看着永光倔强神色,与自己神似的一双眼睛里含着滔天怒火与勃勃的野心。他心中寒凉语气不觉间带了杀伐决断:“外戚妄议国事,是为僭越。你莽撞行事,擅闯大明宫已是死罪,难道你要株连九族,要将郭氏血脉,都毁在你一人的自私残忍上吗?”

永光公主说道:“我不是外戚!我是堂堂公主,是你的女儿!天潢贵胄李氏后人,我有权利有资格站在这里,向陛下您讨一个明白!父皇,你执意要立李元雍为储君,是在弥补谁?是要让谁安心?”

皇帝勃然大怒面容颤抖:“你住嘴!”

永光公主傲然站起上前一步,说道:“父皇!我知道!最适合当太子的大哥已经死了!他死了你就要让他儿子当皇帝!你才是自私残忍!你罔顾民意一意孤行,你根本就知道李元雍无德无能心胸狭窄,他当不了一国之君!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心安……”

皇帝震怒,他抓起手边茶碗就向永光砸去。茶碗砰然落地碎成千万片,锋利瓷片掠过永光光洁额头,顿时一道血痕显现,温热血液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

皇帝震怒后便是心疼。他的小女儿出生时贵妃即难产而亡。她小小的手掌紧紧握着他的手指才能不啼哭不夜惊。他曾经宵衣旰食亲手带大这个最小的女儿,许给她无上的荣华富贵和乘龙快婿。

看他的女婿真是够胆色够镇定,竟然联合着他的妻子,在腊月万户喜庆之际,要来篡夺他的江山了!

皇帝冷冷看着郭青麟。郭青麟目光追随永光公主,眼睛俱是万般的深沉情意与深切的担忧。

伉俪情深,难为他二人演了这么多年的好戏。

皇帝心中有巨大的失落和浓重的疲惫。他向着赵弗高说道:“将永光公主拿下。宣崔灵襄、李南瑾入宫。郭青麟篡宫谋反,意图挟持温王夺权,是大逆不道。这桩案件,交由刑部会同令狐詹亲自审讯。所有涉案官员,都要严惩不贷。”

郭青麟目光沉稳神情从容,他叩头谢恩。

永光公主神情惊慌,她挣脱左右神策军束缚,扑到郭青麟身侧,惶急说道:“父皇!造反的是我,郭青麟不过受我胁迫与此事无关!他罪不至死,求父皇看在汾阳公郭侯的情分上,放过他!”

皇帝面色沉痛冷冷盯着她。皇帝冷冷开口:“情分?你现在才来跟朕讨论情分,这么多年的父女亲情,在你提着刀剑要来逼朕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朕的情分?”

永光公主说道:“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父皇你若放过郭家,我就供出所有名单!我牵连的不仅仅是长明公主和新城郡王府中官员,还有五——”

皇帝与郭青麟同时暴喝:“住嘴!”

郭青麟向永光公主长长作揖,言辞温和声音淡然:“麟德殿中公主选我做夫,为青鳞一生幸事。今生无缘,愿来世再见。”

他说完转身从容离去,永光公主面色凄厉萎顿在地,她死死捂住嘴泪如雨下,面容高傲,却是一声不吭不肯令人看出落魄魂断之色。

她这番神色,与她的父亲,甚至与她的堂兄李珃,何其神似。

崔灵襄、李南瑾奉诏进殿。皇帝吩咐道:“永光受人蒙蔽,行事不智。钦赐出家,今夜离开长安,去往陪都太原云林道观,终生不得再踏进长安一步。郭青麟——狼子野心其心可诛。申明案卷后立刻凌迟不得迟疑。全族流放。今日所有涉案官员,杀无赦。”

崔灵襄领旨称是。

李南瑾心中栖栖遑遑,他看着皇帝眼神酷烈不似平常,胸腔淤积了畏惧之情快要吐血,他心中想道我要不要再昏倒?转眸却看见崔灵襄目光轻淡平稳,正落在自己身上,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咧咧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立一侧。

崔灵襄仔仔细细看着李元雍。他遭逢巨变身上未有伤痕。

皇帝亦目光深沉转头看向李元雍。李元雍遭逢变故又看着皇帝雷霆万钧利落处置,一颗心不知是酸是苦。皇帝手中握着刑部侍郎呈上的斑驳檄文,血迹斑斑令人心惊胆颤。

皇帝一字一句细细读完。李元雍跪在榻侧神色窘迫,不知所措。皇帝看他紧抿着嘴唇,双手扣紧榻边锦褥,衣衫上犹有血渍。心软了又硬,硬了又软。他将檄文扔进鼎炉,注视着银雪木炭上蓬起紫红火焰,黑烟缭绕,瞬间席卷吞噬血红手印。

李南瑾心中既定,面上这才透过红晕,背上渗出冷汗不住落下,湿透衣袍。

皇帝沉思片刻,威严说道:“你是未来储君,为人处世当明晓是非知人善任。刘御史一事必须彻查。是你治下不严还是有人借机生事,都要给朕,给你皇叔皇伯,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回去闭门思过吧。”

李元雍磕头谢恩。

皇帝颓唐倒在榻上,一手扶额神情痛楚,慢慢说道:“都走吧,别在这里,朕看着心烦。”

第三十一章:株连

新春伊始,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推事云集刑部大堂,共审驸马都尉郭青麟谋反之诏狱。

堂上端坐赫赫官吏分掌狱讼权柄,人人面容沉穆眼中畏惧,唯崔灵襄马首是瞻。

这谋逆案件牵连甚广网罗无数权贵。诸多在野官员封疆大吏生死均在崔灵襄一念之间,妄纵轻判也好,诛杀殆尽也好,全倚仗崔尚书腕中朱笔一挥而就的简短判词。

他神色如并州刀剑冷冽赛雪,唇中言词亦利如薄刃直穿肺腑亦令人魂飞魄散。

刑部刑罚惨怖酷烈。新城郡王温润兴雅名士风度,最喜骑驴随性而游,身旁拴一个酒葫芦时常不醉不归,更与堂上诸官员诗酒唱酬过从甚密。

而今一朝事变,便已零落成污泥,遭受恶卒践踏折辱不成人形。

皇子皇孙被当众剥光衣衫捆于铁砧板之上,胸腹、脚腕、手腕均被铁条缠绕。砧板上无数中空锥形铁钉密密麻麻刺穿他肌肤,血流遍地散发血腥恶臭之气。刑部侍卫抬了烧的火红的木炭倒入中空铁钉之内,因铁可传热温度巨升,新城郡王未曾感觉疼痛,众官吏、犯人便见他皮肤一路毫无阻碍迅速融化塌陷,绽出狰狞鲜嫩筋脉血肉。

堂上官员、堂下人犯无不抖衣而颤心胆俱裂!

那铁钉一端细如针尖嵌在他血肉中,极细伤口慢慢扩大,血花崩散血肉烧灼焦黑即刻见到嶙嶙白骨,皮肉烧焦恶臭不住奔涌进众人鼻端,有胆小者毛骨悚然轰然昏死倒地,亦有人奔出大堂不住呕吐,无数官员掩面而泣。

那优雅一生只知风花雪月的王公贵族,身娇肉贵,他何时尝过这种魂飞湮灭不得超生的恐怖惩罚。

火红铁钉刺穿新城郡王咽喉,他黧黑喉头咯咯作响,手脚不住抽搐痛的嘶吼都无法出声。

三堂会审第一堂,崔大人恐怖手段阎王心肠,便了结了这位皇帝亲侄的性命。

诸多人犯被当场吓至神志失常肝胆俱碎。

崔灵襄状若未闻依旧面色平常,他经历无数刑讼见惯血腥生死早已心肠刚硬。他身姿挺拔端坐高堂手握一本一本卷宗提审人犯,铁桶重狱确凿人证物证,将那严苛酷刑,诸如剥皮腰斩,五马分尸一一施展,审结了一个又一个曾经令人耳熟能详的人物。

刑部尚书临危受命方显出治国能吏本色,铁腕手段阎王秉性名号响彻京城,一时间人人自危天下侧目,名头之响,可治小儿夜哭。

治乱世须用重典。

殷商捧过厚厚卷宗,为他换下冷彻茶水,低声附耳禀道:“大人,殿前侯后堂求见,等待多时——他想见一见郭青麟。”

郭青麟深陷谋反篡国森重诏狱,钟鸣鼎食富贵四代的郭家如大厦将倾巨树倒塌,人人唯恐招惹祸事上身纷纷畏如蛇蝎。

此时此刻,这位殿前侯却毫不避嫌要见一见驸马都尉,此间过往、情事、缘由、来历,都颇耐人寻味。

殿前侯,鱼之乐。

刑部尚书性情刚毅,奉公正直,原本精通律法概掌司署,为人低调审时度势,行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

他洁白手指稳稳端着茶杯,目光轻淡飘逸,正正落在手边高积案卷上。皇帝亲笔诠注,言明彻查的为首第一卷,正是刘御史弹劾李元雍的洋洋之言:

“……性急浮躁,难堪大任。因结党以去贤有之,欲竖权以挟人阴私有之,欲立威以受制宦官有之……更丛集女干佞,假至尊之权以售私,窃朝廷之恩以市德。党同伐异,常有怨怼陛下残害名士,‘投清流于浊流’之言……”

台院御史风闻弹奏,有整肃朝列之职。既为天子耳目又善察言观色,封章弹劾密奏皇帝不为旁人所知,李元雍若敢私自拆看奏章,劫持御史灌酒棍杀,则狼子野心远重于勾结藩镇,此事若不能水落石出必将为天子所厌憎。

若是栽赃嫁祸,则此计阴狠毒辣必有后招;若不是——

崔灵襄修长手指拈住薄薄奏折,沉吟不语。

奏章内所言字字句句责斥李元雍无德失行,每一句都掐住七寸落地铿锵,奏章中首告证词齐全,更有宦官泣血亲书指证刘御史为女干人所赚死于非命,出手者正是殿前侯麾下亲兵。

殿前侯,鱼之乐。

崔灵襄微微颔首,声音无波无澜,眼神冰凉中透着温润从容:“那便请殿前侯到刑部大牢,探望一下故人罢。”

鱼之乐第二次造访刑部大牢心中仍不免惴惴,郭青麟被囚之室,恰好是他住过的地字第三号牢房。

此时早已夜色深沉星子躲藏,月光银练泄地寒风乍起。于这阴森恍如地狱饿鬼憧憧云集的刑部大牢之中,顿时令人背后寒毛炸裂变貌失色。

他伤未痊愈难着武将服饰,换了浅绿宽袍广袖,一袭蹀躞古兽银带缠绕腰间,足登长靴,衣衫翩翩宛若贵公子端的潇洒。他右手臂衣袍鼓起,露出浅黄丝绢一角。那丝绢缠绕伤口,正是崇文馆温王所专用之色。

他见了世外散淡神仙一般的崔灵襄,眼睛骤然一亮,殷商心中一惊,果然那令人熟悉令人厌恶的垂涎笑容就挂在这浪荡子的脸上、唇边了。

崔灵襄背负双手独立阴湿墙壁寒灯之下,目光一转将他的畏缩、惊惧、垂涎之色看得一清二楚看的鞭辟入骨。

鱼之乐暂居崇文馆养伤,每日邸报文章、宫人口耳言传谈论的都是这位官威深重手段雷霆的崔尚书。

崔大人面不改色冷对破口大骂之人犯,判了车磔之刑喝令其余众犯抬眼观看,震慑无数凶徒心肠;

崔大人秉公执法不为权贵所迫,心思聪敏难被人欺,量度刑狱不肯多加株连,杀害无辜;

崔大人……

鱼之乐慢慢吸一口长气垂下双袖不敢造次了。他心中存了三分恐惧四分伤痛,见了崔大人便不似平常那般嬉皮笑脸不知所谓,也不敢再胡说什么想你之类的无赖混账话,唯唯诺诺跟在崔灵襄身后,一步一步走过幽暗狭长气味腥臭的甬道,见到了郭青麟。

郭青麟垂首躺卧冰凉地面上,气息微弱恍如死人。鞭伤刀伤几可入骨皮开肉绽,脓血淋淋流下腿边,全身黑紫肌肤下有无数淤血肿起,逼迫双腿肿胀不堪,一条腿以诡异的姿势蜷缩一侧,竟是被生生打断了。

鱼之乐身躯一震。他历经战事与人厮杀,从来都是一刀毙命不肯拖泥带水,凌大将军为人刚直亦少做残酷折磨俘虏为乐趣之事,是以胆大妄为的鱼之乐,从没见过这般酷刑可以将一个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状如恶鬼。

他侧首看一眼崔灵襄。眼中含着泪光含着痛楚含着生疏,崔灵襄不动声色站在一侧,见他目光悲痛哀伤,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微微一怔。

鱼之乐跪在郭青麟身侧,试探着掠开他脸上蓬乱干枯黑发,看见昔日英俊洒脱的驸马都尉,面如金纸遍布瘀伤,唇上开绽深深紫黑血痕,气若游丝。

鱼之乐右臂乏力半跪姿势令他背后伤痕快要绽裂,他索性慢慢坐到郭青麟身旁。

鱼之乐低声说道:“今日是……新春佳节,殿下说,你明日便要处斩,我来看看你。”

郭青麟胸膛有微弱起伏,良久之后才慢慢启唇,甫一张口便有一丝血线蜿蜒流过下颌,直直流到了胸前。

他微微闭眼,嘶哑笑道:“今日……落魄,还,还有故人来访,多谢。”

鱼之乐左手入怀掏出一小瓶酒,说道:“酒不多,殿下恨我打了他……一耳光,这几日天天寻衅骂我,逼我跪着抄经,不得空闲。好不容易藏了一瓶酒,这才能来跟你说说话。”

郭青麟默然半晌,嗓中涌过一阵剧喘,鱼之乐慢慢抬起右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郭青麟胸膛剧烈起伏慢慢平息,哑声道:“我手……断了,你喂我喝吧。”

鱼之乐右臂颤颤垂在身侧,浅黄丝绢有血迹氤氲,渗透到衣袖。

他抬起酒瓶喂郭青麟慢慢啜饮酒浆。脸上悲痛神色表露无遗。

他性喜英武男子,未必对郭青麟没有不轨心肠调戏之心。然而鱼之乐此人虽多情善变,对每一位心之所系的情人知己,他便是掏心掏肺去对待,从未有任何伤害欺瞒之心。

他见了郭青麟如饮琼浆的饥渴灼热神情,心中哀痛莫名,竟至于握不住酒瓶,眼眶一热,便有泪珠要滚落衣衫。

郭青麟听到他气息粗重,闭眸笑道:“何必难过。有一日,你殿前侯说不得……也如我一般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会不会有人请你喝一杯酒。”

鱼之乐苦笑道:“说不定还未到那时候,我就被人打死了。”

郭青麟道:“你来所为……何事。”

鱼之乐抬眸看一眼站立门外侧身对着摇晃灯烛的崔灵襄。那人站在黑暗中几乎与黑影融成一体。满墙灯烛火影却倒映在他目光里,他正仔细看着鱼之乐,带着火带着热的眼光犹如烧得滚烫的利刃,凌迟一般一寸一寸,将他内力表皮都挑开,仔仔细细看得透彻。

在他的眼里,怕他也是与郭青麟一般的囚犯,只是等待时机,便可将他擒拿归案,下在大狱,打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状如恶鬼了。

鱼之乐自嘲一笑,恍若自失,说道:“鞠成安前日启程,护送公主前往云林道观。”

郭青麟轻轻喘息,良久才道:“谢谢。”

他知晓他心中所系,特地前来告知,是恐他夙愿未偿,难以入轮回。

鱼之乐声音沉重,说道:“我从前纵马草原,最害怕的,是踏进草丛中隐蔽极深的沼泽。快马一旦失足深陷,连骨头都无处寻找。我害怕我的朋友,也踏进这样的沼泽,骨肉皆被吞噬,我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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