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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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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青麟心中电光石火转瞬即亮,知晓他心中所系,乃是神策军千牛将鞠成安。

他低低笑道:“原来是……为了他。”

鱼之乐说道:“我不想……他出事。”

郭青麟摇摇头,涩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这人,比你想的,还要深。”

他闭口不言,脸上冷汗淋漓,苍白面容衬得嘴唇殷紫,濒显死相。

鱼之乐心知他言尽如此,是真的不知道了。他恍惚起身,抱拳肃声道:“驸马千秋高义,鱼之乐心中敬服。今生无缘,若有……来生,定与君把酒言欢。”

他转身离开。

郭青麟声如蚊讷悄不可闻,鱼之乐心中哀恸迈步而去,因此也未听到他口中言辞。郭青麟声息越来越低,笑容沧桑自嘲,说道:“我最后悔的……却是那日没有,没有与你一同去梨园教坊……”

第三十二章:救孤

鱼之乐一路匆匆越过诸多侍卫皂隶走出刑部大牢,空气冷冽迎面扑来浸透肺腑。寒风尖锐刮过面庞几乎要逼出他眼中泪水。

李南瑾率领一众官员缓步而来,正与他打了个照面。宗正寺卿官袍肃整面容哀戚,手捧黄色帛绸覆盖着的宗室谱牒,当头走来避无可避,只得点头道:“殿前侯。”

鱼之乐心绪烦乱亦无心应酬,这番相遇颇为尴尬。他微微回礼,说道:“我来探望驸——探望郭青麟。李大人为何深夜前来刑部大牢。”

李南瑾亦是不愿详谈,略略说道:“皇室宗亲犯法伏诛,临行之前,须得宗正寺验明正身。”

双方别开脸面擦肩而过。

刑部侍卫手持火把分立大牢左右。寒风席卷明亮火焰劈啪作响,浓重松烟四散令人避之不及。鱼之乐稍一侧脸视线匆忙掠过一干侍卫随从,在一人脸上打了个转。他心念闪动迅即顿住身形,霍然转身。

李南瑾并一干侍卫身形转过甬道消失不见。鱼之乐站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心思宛若被千丝万缕丝线牵扯缠绕,脑海中思绪翻飞,那人脸庞迅速掩藏进黑暗记忆难以钩沉,他反复思量怔怔站着,却是神游天外不可捉摸了。

殷商跟随崔灵襄步出大牢,抬眼一见正看到鱼之乐心事重重两眼发愣直直瞧着刑部尚书,立时心中一沉。

果然鱼之乐愣愣走到崔灵襄身边,踌躇片刻,愣愣伸出手来。

他从崔灵襄的衣袖中摸索出一块锦帕系在右手腕上。血迹浸染丝帛薄绢,绽开浓艳深稠花朵。

崔灵襄不躲不避,他与他站得极近气息几乎交错。鱼之乐闻得到他身周淡然香气如饮琼浆如甘露醍醐熏染心间,看得见他眸光淡雅温和如漫天银河倾泻眼底光芒蓬现。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是如痴如醉只盯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崔大人,喃喃道:“天上的星星,好像,好像都落进你的眼睛里,却,却没有你的眼睛亮。”

殷商站在旁边顿时目瞪口呆,他抬手揉揉自己眼睛。这是当着众多刑部同僚、职属、司理的面——这厮,这是在倾诉衷肠吗?

崔灵襄背对满堂灯火淡然站立,清淡身影峭立如竹随着半明半暗阴影微微深邃摇动。

这人性情如寒潭寒铁碰一碰凉的扎手。又如晶莹白雪香远益清令人心旷神怡。鱼之乐心情激荡欢喜忧伤轮番滚过心尖,像把一颗心放在油热锅中反复煎炸一般又疼又热。他见过郭青麟惨状犹不知死活,奓着胆子说道:“你让我见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心里——是……是有我的。我很高兴。”

他兀自唏嘘感慨竟胆大包天,伸出贼爪想要握一握崔大人白皙手掌。

殷商腰中长剑仓啷一声出鞘。他低喝一声:“大胆!”周围伺立刑部侍卫、皂隶、捕快手中利剑立时仓啷啷随之出鞘响成一片。无数寒冷剑刃反射灯火银光四溅,人人阴沉盯着鱼之乐,杀气腾腾。

殷商眼中亦暴涨腾腾杀气,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刑部尚书无礼!左右与我拖出门外!”

左右虎狼侍卫即刻应是,铁钳一般的将鱼之乐架起向门外拖去。

鱼之乐身受重伤挣扎不得。他心中焦急张嘴欲呼,殷商赶上几步撕裂衣襟团成布条塞入他嘴中,拧眉喝道:“将这狂徒拖出大堂!这厮目中无人视刑部为何物!真是反了!”

崔灵襄站立原地目光平和。鱼之乐言语疯傻眼中有别样算计。他是在掩饰什么,又或者,他是在哀求什么?

哀求——他高抬贵手么?

那厮被虎背熊腰侍卫拖小鸡子一般拖着走远。他双脚扑腾想要挣扎出殷商的禁锢,腿脚趁乱踢中殷商膝盖一侧,踢得殷商火冒三丈,怒吼连连:“殿前侯值守崇文馆与刑部并无干连!以后若要无故出现在刑部左右,见一顿打一顿!若不服可向温王禀报,看温王殿下是否束下不严管教无方!若果真如此刑部可代他管教,见一顿打一顿,教殿前侯尝一尝刑部的规矩!”

崔灵襄沉吟不语转身走进黑暗夜色中。满天星光如水倾进他眼眸润泽晶亮柔和光芒。他微微握了长袖一人独行,唇角微翘却有笑容清冷温润缓缓绽放,雅致风流,与这肃杀寒风凋落天地中,明美绝伦。竟无人知。

翌日皇帝御笔圣旨倒下大理寺、刑部,点明各地进京恭贺新春的王公贵族、节度经略使、骠骑将军并六品以上官吏共计五百余人齐至刑部,观瞻郭青麟凌迟之刑。

刑部亦派出专人前往崇文馆拜谒温王,言道崔大人点名要求殿前侯鱼之乐陪审郭青麟。

三堂之后,郭青麟十指尽被拔去,左眼眶眼珠被剜掉,脸上突兀一个深深地大窟窿令人厌怖,浑身血腥气夹杂腥臭气肮脏不可闻。昔日名满长安的富贵倜傥公子,今日做阶下囚,为杀鸡儆猴,便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喉咙嘶嘶作响在地上抽搐,一目淌着血泪看着鱼之乐微微张开了口,血肉狰狞,竟是连舌头也被截断。

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鱼之乐坐姿僵硬指节泛白。他昨夜被扔出刑部大牢即刻转回殿前侯府,倒令董之武不胜诧异。

鱼之乐胆大妄为做事从不前瞻后顾,心中一横便是一个不要命的主意。他召过几名心腹耳语几句,便换了夜行衣向鹿泉坊潜去。

鹿泉坊紧邻昭国坊,壮丽宅邸鳞次栉比连绵不绝。汾阳公郭府,就在鹿泉坊显赫中心。

郭侯宅邸俱被神策军重兵把守,阖府上下男女老幼被铁链锁在府中。子夜寒凉声息不闻,鱼之乐率人潜伏在黑暗处,默数着云羽卫换防时辰、人数、岗哨暗卫。

他掩藏浓重阴影处看着郭侯居住中堂。他摸了摸腰间匕首,轻轻呼一口气,连连比划几个手势。

鱼之乐蓦然回神,轻抬手掌挡住自己铁青眼眶,他不敢注视郭青麟恐怖样貌,惊骇转首看一眼崔灵襄,眼中俱是伤疼与畏惧。

岂料崔灵襄正在看他。那人眼若饥鹰深邃犀利,透过皮囊一眼就扎进了他的心肺五脏啄食骨血,这眼光太过狠辣看的殿前侯狼狈不堪,他只好转开了头,听着殷商捧着厚达上千页的案宗,一句一句的念着驸马的罪状:分别是:寇贼、鸱义、女干宄、夺攘、矫虔。每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六条罪名罗织成网,牢牢罩定了郭青麟的头顶,其中却并未涉及新城郡王与永光公主等一干皇室贵胄。

仿佛这滔天的罪过,都是他一人而为。

殷商声音刻板平平念道:陛下亲笔谕旨,驸马“不利于国,谓谋危社稷。不利于君,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窃器为女干……为大凶德,有偿无赦。”

他停歇片刻,问道:“郭青麟,你可知罪?”

郭青麟手脚俱断口不能言,一只眼睛随着他左右转首不断有血液涌出。他直直看着鱼之乐。

鱼之乐端坐温王身侧手脚冰凉。

他昨夜潜入府邸行那欺君之举,为的是搭救郭青麟侧室所出庶子。

夜色掩映中,几人轻巧翻越侍卫防守,躲避暗哨监察,潜行到郭侯门前。

鱼之乐左手持匕首,轻轻挑落门闩。

缁衣白服的老者目光炯炯坐在黑暗中,手腕中铁链叮当作响,威严怒目看着面前几个黑衣人。

鱼之乐低声道:“受人所托,某前来搭救小公子。”

郭侯轻轻点头,声音苍老沉着:“看你三人身形举止,不似江湖人。你们是何人麾下?”

鱼之乐定定看他,冷声道:“多问无益。你满门流放岭南,瘟疫瘴疠之地实难存活。不若将小公子交给我。”

郭侯漠然说道:“我孙儿在后院。你带他走,院中诸人,命其自尽。有不从者,杀便是。”

郭府先祖曾平定大唐叛乱维护社稷,满门忠烈驻守边关,为大唐中流砥柱。

鱼之乐长长躬身作揖,率诸人潜到后院。

院中满是弱质女流贵戚女眷。郭青麟如夫人递过小小婴孩眼中泪珠不住滚落,骨肉分离痛楚撕心裂肺却一声也不吭。

郭老夫人率众女子跪在黑暗内室,向鱼之乐磕了三个响头。

郭青麟挣扎良久,手脚并作似是跪伏在地,他向着鱼之乐所在之处,慢慢磕了一个头。

鱼之乐左手捂住眼睛,泪水潸潸而落。

第三十三章:震慑

李元雍目光阴狠嘴唇紧抿,站立高处冷冷环顾掠视四周高官厚爵王亲贵族。

人人身着朝服垂首不语。有人目光淡漠神情泰然,有人眼中不忍脸色怜惜,有人面色僵硬愤恨溢于言表。

他转眸看鱼之乐强抑哽咽以手捂面,指缝间泪水不断渗落。他心中微微诧异。

他知道鱼之乐驻守边疆,惨烈厮杀场面历经无数,风悲浮云,蝼蚁噬骨,人血涂遍草莽,将军百战死,壮士如黄叶凋零漂浮。累累白骨堆积沙漠。

李元雍看着殿前侯失魂落魄颓败模样心中诧异。他知道他胆大妄为向不惧生死之事。他——是在害怕吗?他身躯微颤眼带惶恐,他是在——在害怕什么?

李元雍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哀恸之情无法掩饰,看到自己的毒辣阴冷心肠,竟也有一丝丝疼痛和不忍。

殷商声音平平,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男即虽谋反词理不能动众,威力不足率人者,亦皆斩;父子母女、妻妾并流三千里、资财在没限。其谋大逆郭青麟者,凌迟三千。”

众人听着这道旨意汗湿后背心底发凉,皇恩浩荡而又薄凉,竟是要将郭家一脉连根拔起了。汾阳公郭氏于天宝之乱中战功赫赫,七子八婿位极人臣,门臣学生众多。多年来盘踞京兆声势烜赫,宗族子弟嚣张跋扈与王室分庭抗礼,普天下王公大臣莫不望风而拜,如今干犯谋逆就被皇帝斩草除根丝毫不留情,天威难测圣意难违,说的就是此了。

殷商念完判词即刻命人将驸马拖到刑部后堂宽阔场院行刑。

刑部大堂后院焚香设案,赵弗高手捧皇帝朱笔御批圣旨站立在案后,满朝文武身着朱紫、绯色、蓝绿朝觐官袍齐齐下跪,观这凌迟三千之刑。

侍卫挟裹之下,郭青麟目光渺茫仍在拼了全力转着脖颈四处探看,汨汨鲜血顺着他脸颊滴落地面,拖出一条长长血迹。

鱼之乐落在众人之后,他知道郭青麟在找谁,他仍旧期冀能够再见一眼永光公主,即使明知公主早已被送至太原道观。即使公主在场,他亦不知道自己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怕那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见了,会否要到一旁干呕。

他更知道,堂上官服严整仪表危重的刑部尚书,他把自己抓了来看这场闹剧,是在提醒他:他一直在查岷州的案子。他不是不能办他,只是不敢办他——他身后站着皇帝。有朝一日他也失宠,今日的郭青麟,就是明日的鱼之乐!

他这招杀鸡给猴看,真是好毒啊。

那三千凌迟,乃是将渔网勒进人体,肌肉块块突出,刽子手持短刀慢慢切割,血流满庭,犯人慢慢哀嚎至死。郭青麟舌根尽断,眼睛环睁嘴唇大张却是一句话也嘶吼不出来,血直流到散骑常侍李道枢的面前,这种无声的静谧令刀刃刺穿肌肉切割撕扯的声音更为可怖。

刑法进行到一半,有三分之一的官员昏晕当场。李南瑾更是面金如纸,抖抖索索掏着手帕捂住了眼睛,不过片刻,那丝帕便被泪水浸湿。

庭院肃杀乌鸢哀啼,等着啄食血肉。李元雍始终冷傲站立左右目不转瞬。凌迟三千活剐之刑,斑斑血滴溅满他浅黄衣袍。他冷冷看着昔日英俊倜傥的驸马爷辗转成血泥。

新城郡王临死前的怒吼仿佛言犹在耳。涉案官员临刑之前无不詈诟诅咒,面目可憎。然而那些诟骂侮辱,算的了什么?李元雍脊背挺直冷冷环顾身周官员狼狈模样。他于不动声色中,暗自冷笑。

这长安城中局势混乱翻天覆地,人人都有可能双手染血背负无穷罪孽,人人都算计权谋等待图穷匕见。

永光公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想要他的命的人,站在他面前,躲在他背后,从来就没有少过!

他生在富贵乡中荆棘林立。他踩着荆棘步步惊心登上高处,身上手上若没有半点血腥,岂不是干净得令人生疑?

要做的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有筹码有野心。他龙章凤姿,受皇帝宠爱钦点,他是帝王最倚重扶持的储君人选。他还有哭啼不成体统的殿前侯舍身相救忠君事主。

他望着满朝文武神色冷然,眼帘低垂盖住顿涌杀机。

朝堂之上皆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是号称开国之臣的孝子贤孙,这些人各自为战又相互勾结,不过为权势利焰,为眼前功名利禄,蝇营狗苟偏安苟活不思进取,大好河山沦落女干臣权阉几近破碎。

他们盼着他死,也怕他死。这其中纠缠错落何等复杂,岂是一个小小的郭青麟所能斩绝的?

李元雍眸中轻蔑之色尽显无疑。不过见了点血就惊慌成这样,一个一个抖若筛糠烂泥扶不上墙。若真是要他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与草原铁骑战场厮杀,更不过是痴心妄想。

鱼之乐汗湿重衣汗如雨下。他悄悄退到崔灵襄身侧不敢再抬头看,地面流淌鲜血令他晕眩。

那刑部尚书是个怎样的人物,明明相貌清柔中透出一股别样的雅致风流。漆黑剑眉斜斜上掠飞入鬓间,如高翔的黑鹰在阳光下舒展光辉的翅膀。那双洞察一切的黑色眼睛也十分的勾人,看你一眼便是流淌着无数的情意一般。这刑部翻做屠场,屠戮性命法重心骇天地失色。他身姿纤细清淡如柳,在这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的法场中,为何这般具威慑力且藐视一切。

鱼之乐受他目光威慑,不敢看他却又想看他,在挨挨挤挤的刑部三司诸官员中,他暗暗后退一步站在他身后,悄悄抽噎片刻,额头抵住他的后背,泪水肆意流淌。

他真的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刑罚焉沮法令苛刻。而且也在害怕有朝一日,他看他的眼神,这是这般无情中含着冰冷。

这种想法,只要想一想,便觉肝肠寸断难以承受。

殷商不经意扭首看见行事鬼祟令人避之不及的殿前侯,眼珠哐当落地。原来这厮趁着众人胆战心惊之际行那大胆无耻之举——

他一手捏着尚书大人的手臂,眼神畏缩眼睛通红,一只手鬼祟探摸,竟然伸过尚书大人的腰侧,揽住了他的腰!

殷商看的一口血几乎要喷在当场。

刑部尚书崔灵襄微微侧脸看他手臂环过自己腰身,目光温和却没有甩脱。这人有心无意,话语轻佻举止无礼。他在试探,在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踩进他底线。

而他一直在冷冷观看,等着他将自己的心和盘托出。

崔灵襄长袖遮腕风姿翩然。他面无表情注视庭院血腥凌迟之刑。嶙嶙白骨被利镞块块削碎,血液凝冻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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