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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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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之乐汗湿重衣紧紧盯着面容猥琐的程门寿。这人面皮蜡黄松弛声音尖细,恭恭敬敬说着寒暄之词,等着他挥毫泼墨。

鱼之乐心中苦笑难发一言,他手臂肌肉紧绷连弯一弯都困难,逞论写字。

崔灵襄随手扔下一本卷宗,声音清寒冷冽,说道:“此案有疑。向来死者腹部受重击,死前牙关紧咬血气上涌,于头顶囟门骨中心处必出现红色血晕伤痕。然而此案中为何卷宗未记录伤情?即刻发回大理寺重审。召刑部仵作与都官司、比都司诸侍郎共同开棺验尸。取牢中案犯来。”

鱼之乐听得瞠目结舌。人都说崔灵襄耳目聪敏难以瞒哄,心思慎密不能猜度,但未料他举一反三见微知着到了这种地步。堂下诸官员亦是惊惧不已,齐齐应是。

堂中各路罪犯轮番受刑,真是精彩纷呈令人大开眼界。刑部酷刑惨厉手段日新月异,名字一个比一个风轻云淡,下起手来一个比一个狠。

他听得贪腐之官员方叫了一声冤便被蒙住口唇打得四肢尽断,想到自己轻浮调戏刑部尚书真是胆大包天死不足惜,额上汗水闪闪,双手瑟瑟发抖,再看看程门寿,竟是提不住狼毫。

他不怕光明正大单手挑决,最怕的就是这等不明不白的阴暗手段,刑部尚书公报私仇,满堂官员落井下石,捕快们一起动起手来,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呐。

他心中惊惧眼神带了哀求,巴巴看着崔灵襄,只盼他能网开一面心中垂怜。

崔灵襄笔不加点目不斜视。他恨他视女干意氵壬行为放浪偏偏不说,找准机会就能将他整治得求死不能有苦难言。他将他晾在当场,晾在受刑罪犯旁边,晾的他服服帖帖。

崔灵襄等他终于认罪服软不敢造次,过了良久方才说道:“陛下曾有手谕,亲笔拟定两句,命我交给殿前侯。”

他案几上压着一个朱漆小盒,正是那日赵弗高等在雪地亲手呈交崔灵襄的木龛。

那木盒中躺卧一张字条。字体虬劲沧桑,端端正正写着两句话: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好一句欺天毋自欺也。

好一句负国何忍负之。

欺天……负国……

第四十一章:祸起

鱼之乐捧着皇帝手书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只知道崔灵襄性格沉肃城府深沉,却不知他心思原来也十分狡黠,定要先折磨自己一番得出了乐趣才肯将皇帝“重托”交代下来。

皇帝说刑部正门前楹联字迹陈旧污损要他来写一副新对联,可没说要他在哪里写,怎样写。

高堂华厦殷勤招待他得写,刑部大堂鬼哭狼嚎也是得写。对着清雅温润的崔大人他要写,对着面皮蜡黄一脸猥琐的程门寿他还是不得不写。

崔大人既擅长严刑峻罚凌迟炮烙,也擅长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他对折磨他可真是信手拈来乐此不疲,奇思妙想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他不似李元雍动不动就鞭子棍子一起上。他不怒不骂甚至也从未动过手,他只消拿住七寸就能拾掇的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那是谁说崔灵襄性格方正不假颜色,亦不肯和光同尘流于世俗来着?

真是一派胡言。看他折磨他的时候那一脸的气定神闲理所当然,比坊间百姓妻子使唤自己的老公还要得心应手啊。

殿前侯乖乖执笔按照篆隶行草金文阴文一路写下来,写的堂中侍卫轮值过三班,刑部官员逐一告退,写的太白西坠金乌初升,共写废了一百二十余张。

殷商满眼血丝捧着长长宣纸一一给崔灵襄过目。崔灵襄于公务劳碌案件判决中仍不时分散心神一幅一幅仔细看来,若有尚可者则用手中朱笔圈一个红圆圈。剩余字幅就令殷商随意抛到火盆付之一炬。

朝阳东挂鱼之乐仍颇有精神不见疲乏。他是武将习惯了昼夜颠倒,只苦了在一旁磨墨的程门寿。他二人各心怀鬼胎视线一交错便心中一悸,程门寿心中惧怕更甚。鱼之乐惧怕刑部尚书但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轻松。他唯恐这看似不动声色的殿前侯起了杀心要灭他的口。但崔灵襄未有发落他也不敢告退。

崔灵襄终于停了朱笔放下卷宗,抬一抬贵手放过了呵呵苦笑的殿前侯,独自起身去了后堂。

殿前侯立刻端着笔墨纸砚紧随其后。殷商只打了一个呵欠的功夫就不见了殿前侯的身影,他随即明白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紧追在后去了退思斋。

唯独剩下程门寿一个人拿着墨块站在堂中,尴尬无言。

崔灵襄步履从容走过青石甬路。

皇帝看似不偏不倚实际算无遗策。他手书这两句对联若令殿中省工匠镌刻,则对百官震慑更甚。偏偏多一道手脚命鱼之乐来写,实质是为李元雍思虑前途安插棋子,想的真是面面俱到。

那为李元雍苦心孤诣安排的棋子却正缀在身后若即若离。

殷商快步追上鱼之乐,这厮涎皮笑脸左手一滑,讶异道:“殷大人快快!砚台掉了!”殷商本能俯身一捞,鱼之乐身形一扭一转,膝盖一弯右手一抄从他手上平平抄走那方端砚,轻轻巧巧的与殷商转过了身,迈步过了仪门随即一合下了门闩,游鱼戏水般就滑进了退思斋。

殷商几乎额撞木门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这采花贼锁在了门外!

他暴跳如雷张嘴就要怒吼唤人开门,却又恨恨地住了嘴。这要让人知道崔大人与鱼之乐独处一室,传出去有辱刑部和尚书的清誉名望!

鱼之乐将钥匙随手丢进廊前枯萎荷花池,乐颠颠朝着崔灵襄所居正堂走去。

崔灵襄性格端肃整洁,即便身着深色丝绸中衣也是衣扣俨然一丝不苟。鱼之乐站在门口窥视半晌,越看越心花怒放,见崔灵襄解开官袍似是准备洗漱,连忙推开门笑嘻嘻走了进去。

清晨阳光暖中含凉,斜斜洒满庭院。登徒浪子揣着一颗不轨之心掩到近前,崔灵襄目光清冷眼神蕴含无边锋芒。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他。

他长身玉立站于床边,未发一言便令这色胆包天的登徒浪子心惊胆战。

鱼之乐嗅到他身周清雅香气,心猿意马情思渺渺,与他静静对视片刻,转身将纸笔堆到书桌旁,讷讷说道:“我在大堂中心惊胆颤,真的写不好。我想在这里写,不知道行不行?”

崔灵襄不置可否。

鱼之乐提了笔环顾四周摆设,问道:“我听人说大人平日都在退思斋处理政事。大人为何不住安陆坊?”

崔灵襄从万字书格中抽出卷宗,自去榻边坐定,并不理他。

鱼之乐忙前忙后接过了小厮的活计,给崔大人沃汤洁面递过毛巾,又倒了一杯清茶端在一旁,试探问道:“崔大人,是因为安陆坊府邸宽阔,一个人太冷清了吗?”

崔灵襄姿势未变眼神都欠奉一个。

鱼之乐受了冷遇也不觉得尴尬难安,就着残水匆匆洗漱,又与小厮们撕扯片刻,才从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总角小童手中夺过了崔大人的毛巾。

他手中笔力重千钧。一颗心战栗不安,心慌急口中发涩,看着那些字似是认识又好像不认识,怎么也写不出半个来。

昔日惊鸿一瞥得窥天籁。原本可独逍遥于濯浊外,如蝉蜕去拖累,抱明月而长终。绝不为万物所主宰。却不料心念之间将他的音容笑貌刻于脑海,便是受了捉弄算计尝遍喜悲酸痛也想靠近。明明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仓皇回顾那人坐在一侧面容平淡致远性情宁静淡泊。

明明一世知己胜却满城烟花。内外交困煎熬最难熬练锤炼的是自己的心。他迷了自己的心看不清楚情海变幻也看不懂诡谲风云。

鱼之乐,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门外脚步声错乱响过,殷商声音高亢震怒连连呼喝放肆,便听见门外一人高声禀道:“大人。恕末将无礼。北疆紧急军情。陛下令兵部、刑部、户部三尚书即刻进宫,商榷调兵布防事宜。”

声音清朗,正是鞠成安。

鱼之乐一听这声音心中冰凉,如无头苍蝇乱闯乱撞,眼眸一转见到了青檀博古架,立刻慌慌张张藏到了后面。

崔灵襄看他一眼,立即起身更衣面君。他开了门,向鞠成安说道:“鞠将军稍等片刻。本官即刻进宫。”

崔灵襄静了一静,转身向屋内说道:“殿前侯,不如随本官一道进宫,如何。”

鞠成安闻言一愣,气的手指发抖,他钢牙咬碎强自抑住身形,目光沉沉越过屋内陈设,如利剑贯穿面门,将鱼之乐狠狠钉在了墙上。

鱼之乐慌忙从博古架后跑出来,他连滚带爬窜到后窗处,推窗看见满池枯萎荷叶冰冷水面结成坚冰,不知道跳下去是死是活。他又跌跌撞撞走回来,掩面经过鞠成安身侧,口不择言说道:“本侯有要事先走一步!诸位大人慢走不送!”

鞠成安目光阴沉浑身冰凉心里有一腔说不出的血气,气的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四处浪荡留情的混蛋。

他与崔灵襄匆匆寒暄几句便策马而出,前去请宗正寺卿李南瑾入宫。

宗正寺木樨街巷道狭长人烟稀稀,程门寿战战兢兢走在前,鱼之乐失魂落魄跟随其后。

鞠成安按辔迎面而来,说道:“这位大人且住。你我是不是见过面?”

程门寿听这声音颇为耳熟抬头一看,蹬蹬倒退了三步。

这人他记得!岷州城中正是这少年偏将闪身而出,抛出长剑旋转锋利光圈,瞬间将江刺史头颅斩去。腥热血液溅他一脸恐怖难忘。

他抱剑冷冷望着程门寿。他面上带笑,眼中瞬间迸发猛兽发现猎物的凶虐热烈光芒。程门寿见他腰间悬挂皇帝亲卫军所特有的金铜鱼符,顿时面如死灰。

鞠成安活动一下手腕策马踏前一步。

鱼之乐说道:“站住。”

鞠成安挑眉看他,冷笑道:“你在命令我?”

鱼之乐说道:“这人不能杀。”

鞠成安笑道:“这人不能杀,留着他性命到陛下面前指证我滥杀朝廷官员罪同谋反?不能杀,留着他断送我大好前途?!”

鱼之乐皱眉说道:“岷州之事陛下未必肯追究。但长安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你若动手便是自寻死路,谁都救不了你。”

鞠成安左手腕平抬,说道:“我是不是自己找死,与你无关。也耽搁不了殿前侯你的富贵荣华左拥右抱。”

鱼之乐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生气冲我来。莫要将气撒到别人身上。”

鞠成安眼眶被怒火激到透红,说道:“我岂敢生你的气。殿前侯。你左右逢源平步青云。我这等草莽之徒岂能放在侯爷的眼中。”

鱼之乐叹了口气,说道:“是我错了。阿炎。我与他,——不可能有什么的。”

鞠成安冷哼一声,说道:“清晨共处一室,躲躲藏藏不敢见人。要说没有什么瓜葛,你以为我是无知小儿么。”

此时三人站在偏僻巷中程门寿被堵在中间。如同胡同捉驴无处躲藏。程门寿听他二人言语机锋似是听得懂也似是没有听懂。

他噤若寒蝉慢慢后退。

鱼之乐看了他一眼以示安抚,说道:“我若真有什么,自然不会瞒着你。但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决不能放过你。”

鞠成安说道:“恩断义绝,自此陌路,我认了。”

鱼之乐面带忧伤,说道:“阿炎。二月一过,我们便要回去了。

他声音越来越轻:“从此——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鞠成安长吸一口气,慢慢放下手。

鱼之乐脸色凝重问道:“什么情况?”

鞠成安摇摇头,说道:“不知。凌晨长安驿站有军士携带大将军信牌,密封羽檄呈递陛下。陛下命令狐丞相与三省六部即刻进宫商议。”

鱼之乐疑惑道:“未听得有谁谋反?”

鞠成安道:“大将军另有修书一封,让我交给你。”

他衣袖微抬。

程门寿栗栗危惧想要转身而逃。

鞠成安说话之际目光如毒刺始终紧紧将他笼罩在下。鱼之乐若是虎这偏将便是狼。草原上的孤狼凶残嗜血,撕咬猎物攫戾执猛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他甫一后退便见鞠成安左腕中闪电奔出一道黑影直奔自己而来。他刚想张口呼救却看见颈侧血涌如江不可遏制。

程门寿双眼暴突双手捂脖颈翻身而死。

鱼之乐骨寒毛竖,喝道:“鞠成安!你为什么要杀他?!”

有人自鞠成安身后越出,同时爆喝:“鞠成安!天子脚下,你敢杀人?”

那人身着浅黄豪奢华服,面庞美如冷月。端坐崇文馆辇驾之中,正是李元雍。

第四十二章:萧墙

卯时三刻。

胡不归清晨即奉旨进宫陪侍温王。他怀中鹞鸟毛皮秃噜无精打采。浑如被拔光了毛的鸡。胡不归扯了温王袖子暗自垂泪,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殿下可知氆氇(鹞鸟)是我花了三千白银从西域重金购得的珍禽。特地奉给殿下赏玩。据说曾在佛祖脚下尝过宝烛香火,最是灵性剔透。殿下忍见灵鸟受辱,凤凰落魄乎?暴殄天物圣人所哀,说的就是殿前侯这种人。”

他又火上浇油别有用心说道:“那鱼之乐野性难驯不堪教化。殿下最近可听说梨园坊中的清倌鹤龄?听说此人色艺双绝,诗画不俗。那小倌头一遭破瓜就遇到了殿前侯,梳拢之后带回了府中,听说真是夜夜笙歌日日相随,长安城谁不说殿前侯仗义疏财,更有好事酸儒文人写些什么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什么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云云。这份情真意浓真是令人啧啧……羡慕啊……”

李元雍原本气息不平心思黯澹,闻言停了笔,说道:“国舅最近闲来无事,怎的不去户部点卯坐班?我听说你府里各色娈宠嫔妾争风吃醋,打架打到了长安令那里?”

胡不归立刻冷汗淋漓口称不敢。

李元雍心中动怒面上仍然神色冰冷。他说道:“要不要我提兵亲自去国舅府上,将那十二郎君与七仙子锁拿归案,还国舅爷一个清白?”

胡不归立刻捉住鹞鸟,躬身作揖连连后退:“回禀殿下!臣想起还有公务缠身不能久留!臣告退望殿下恕罪!”

国舅爷衣袖掩面抱头鼠窜而去。

李元雍这才透过脸上的苍白神色。他抓起笔待要写写画画,又觉得一腔平和清静全被打断了打碎了,胸中诗情画意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秦无庸期期艾艾守在桌侧,欲言又止。李元雍心思烦躁面色一沉,说道:“有话便说。怎么崇文馆诸事完毕,不用你掌殿总管去打点了吗?”

秦无庸犹疑说道:“殿下。老奴想起一事。昨夜殿下读书读得久了,早些歇息住了,老奴便未敢打扰殿下。刑部左侍郎奉命来请殿前侯,说是尚书大人请他去写诗。”

写诗?!

李元雍将书卷重重扔到桌旁冷笑出声,说道:“写诗?!写个屁!他鱼之乐不通文墨,平仄都念不全还写诗?怎么我崇文馆中家将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差遣任意使唤的么?”

他写不下去也坐不稳当,念着崔灵襄三字便觉得胸腔火气不住翻滚郁结,苦中含辣,如火烧一般直烧灼到喉头。他坐在椅子上恨了半晌,方又冷笑道:“本王向来忙于国务。事务繁多一时不察令崇文馆束下不严,竟让某些人浑水摸鱼偷女干耍滑。不成规矩无以方圆,本王倒要看看殿前侯疏于职守公然渎职,都背着本王干了些什么好事!秦无庸!更衣!本王要出宫!”

辰时一刻。

董之武方排开府门与秦无庸正打了个照面。

董之武未曾与崇文馆诸人谋面并不熟识。他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内侍声音尖细腔调怪异,说道:“咱家为崇文馆掌殿宦官秦无庸。温王体恤职属体察民意,特地前来看望殿前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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