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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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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慢慢喝了。默默揉着额角,叹了一口气。

崔灵襄跪在殿中不言不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皇帝痴迷道教以为设坛做法可向玉皇大帝祈福延年。却不知道这命数二字,从而就是天意难违。

皇帝背倚明黄靠枕神情干枯看着殿门上怒目圆睁手提大刀的门神像。

那是图绘的武将鱼之乐,却参考了钟馗驱鬼的镇妖除魔像。

鱼之乐救过温王三次,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少年将军,舍生忘死赤胆忠肝,他是他的福将。

皇帝缓慢开口说道:“此事要查。但不可株连过广。”

崔灵襄心中了然。自温王入京,苍虞山下第一战,朝野内外就已经弥漫了浓重血腥之气。他奉旨率刑部四司官与大理寺卿勘探过现场,询问在场诸将士,却没有一人能够说得清楚事件缘由起因。

绵绵细雨冲刷掉所有证据残留。狭窄险峻林道下焦尸累籍黑烟呛鼻。尸体衣物兵器全部凭空消失,没有名牒文书可以确证死尸身份。想必物证早就已经被人毁尸灭迹,化为烟灰一同消逝人世了。

崔灵襄心思灵透瞬间明白皇帝心中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帐。

何人所为,因何而为,他不是不能追究,而是不想追究。从苍虞山一战,到禁宫哗变,再到突厥人能够避开重重关卡潜伏上阳宫对李元雍痛下杀手。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弥漫长安全城。

皇帝为何仍按兵不动,是要养虎遗患还是令其坐大他也猜不透看不懂。

长安城中,令人看不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比如鱼之乐为何同样潜藏在麟德殿偏殿。为何能在算无遗策的幕后黑手手中活活抢出了李元雍的一条小命。比如刘御史冤死禁宫,宦官血衣力证动手的是鱼之乐麾下亲军。但那队亲军同样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后宫中一样。

皇帝慢慢说道:“刘绍敬一事,查得如何。”

崔灵襄说道:“查验得知,刘御史乃是被捆绑于笼中悬于房梁之上,以黑布缠绕全身令其无力反抗。御史全身俱为棍棒重击伤痕,骨骼尽断。是被人活活锤击至死。人证物证齐备,只是凶手却不翼而飞。应是早已逃亡出长安。”

皇帝皱眉思索片刻,说道:“倒令朕想起韩信的三不杀典故来。此事疑点颇多难免有人借此嫁祸,暗渡陈仓也未可知。朕自有打算,你且销案吧。”

崔灵襄应是。

皇帝说道:“李南瑾,你过来……替朕拟诏。”

李南瑾坐卧不安自觉胡须都愁白了几根。李元雍仿佛命犯天煞孤星一进长安便没了他的好日子过。

他恭谨应答,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赵弗高。诏书拟制历来只有二人可以代皇帝执笔。温王其一,皇帝宠臣赵弗高便是那其二。

他是先帝大周亲为明哲保身向来循规蹈矩。皇帝待他不冷不热他已是万幸。却不料皇帝竟然他代发诏书。这要写的是什么?

皇帝慢慢说道:“唐立国百年。朕承宏业,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今李瑨岳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氵壬乱,难出诸口。据父兄于蛇蝎心肠,照朋党在鸠聚党羽。种种恶端不可枚举。难希冀其悔过自新,即隐忍优容于何地。痴心妄想不安于室,是为戕贼,更败国壤。令其蓬门负荆,敝褥跣足跪于神宫殿前克己悔悟,自挞其面。”

李南瑾手腕颤抖难以书写。

皇帝斥责辱骂蛇蝎、暴戾、戕贼之词丝毫不掩厌恶不留情面,骂的是驻守洛阳,永世不得入长安的广平王李瑨岳。

亦是李愬恭的同母胞弟,陛下的亲生第五子。

皇帝骂自己的亲生儿子痴心妄想败坏国壤。更令他裸露脊背背负荆条,穿着破烂衣裳跪在宫殿中向列祖列宗请罪。且还要自挞其面——要自扇耳光数落自己的错失,签发京兆尹与洛阳三公高爵在旁监刑。

他明白皇帝为何要借宗正寺名义下发诏书讨伐自己儿子。他要公诸于众,要李瑨岳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样奇耻大辱。

这等折辱令人心寒惊怖。哪有半点父子情份可言。不过失势王爷不受宠爱便被雷霆之怒波及,便要当众受这等侮辱。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或众星捧月或贱如脚底之泥,都不过帝王一念之间罢了。

崔灵襄仍旧低眉顺目恍若未闻,脸色都未变过半分。

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兵不血刃便将自己儿子的最后半分尊严踩落地面令其受万人“同情”。这“同情”之耻辱比受众人嘲笑讥讽更能让广平王万箭穿心永世难忘。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李南瑾盖了印章,捧着诏书膝行到皇帝跟前。皇帝摇摇头不愿再看。

崔灵襄静静看着皇帝。他眼神苍凉阴郁,竟让崔灵襄想起刑部惨厉的寒牢。大牢坚不可摧全部由数米高的大块青石砌成。青石铺地周围寸草难生,阴冷之气长存常令人不寒而栗。

想必在皇帝心中,广平王所在的位置,恰恰是这森重阴冷不见天日的牢狱。

他瞬间明白,皇帝不是不追究。而是在这权倾天下的帝王眼中,任广平王再兴风作浪争权夺势,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丢人现眼。

九五之尊煌煌龙椅,便是李元雍坐不得,也始终不会轮到他李瑨岳。

刘邦与韩信曾约定今生不负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君不杀,见铁不杀。皇帝与李瑨岳定曾有约定三不杀。刘绍敬御史冤死大明宫,不过是广平王的愤懑不甘。

皇帝闭眸养神,忽又说道:“至于鞠成安……言行不谨擅自行事令朕失望。贬职东都昭武校尉,发配万象神宫修葺宫墙,未遇赦不得夺复。”

第四十七章:将心

皇帝说完未遇赦不得夺复之言,想了想,又道:“鞠成安现关押何处。”

赵弗高躬身答道:“关在甘露殿。”

皇帝道:“将鞠成安移到掖庭。铁枷重锁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若有人敢劫狱当场斩杀不必容情。”

掖庭地处偏僻东临太极宫,遍地野草幽深宫巷,为皇宫中最荒凉萧厉的所在。

众人未有异议垂首称是,鱼贯退出寝宫。

崔灵襄姿态低婉手段雷霆,于兵防守备中迅疾下手,当晚轮值大明宫四处宫殿的神策军、北殿守卫军、云羽卫三百一十四人即刻被关进大牢分别审讯。

三百一十四位勋贵子弟将门之后牵一发而动全身。崔灵襄求的是速战速决绝不可拖泥带水。

三部属都官,比部,司门等有司迎风而动,诸侍郎、郎中、主值倾囊而出,三省六部九司随他差遣,务必要抓出任何与突厥刺客有蛛丝马迹相关联的地方。

崔灵襄奉皇帝谕旨提审诸军,核心有三:突厥内应是谁;职守上阳宫何人有何异动;夹壁暗道有谁知晓。

第一二条有抗辩不从者或可活命,第三条若有人面色稍有迟疑即被杖刑至死。

崔灵襄执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原本就门前可罗雀,从温王遇刺殿前侯伤重的通天巨案爆发后,简直就成为风声鹤唳之地,人人屏声敛气避而远之。春游流觞之宴会也没有了官员前来拜访邀约。

殷商却是心中甚为替崔大人不值。皇帝十七年间虽有科举取士,却没有一次如今年这般声势浩大昭告天下。天下士子争相奔走,官宦子弟更是摩拳擦掌要在朝野之中谋得一席之地。满朝文武趁机网罗同党,崇文馆炙手可热人人艳羡。谁人不知那勋贵旧戚的三十名少年公子陪伴的是未来储君,要做的是股肱之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连不学无术的胡不归都借了裙带关系削尖脑袋拼命挤进崇文馆,唯独一个煌煌森重的刑部门前冷清,众人仿佛不约而同约好了一般避开尚书大人。崔大人也仿佛乐在其中丝毫不在意。难道为官者不都求的是留名青史仕途显达,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

殿前侯虽借着养伤之名躲在府中闭门不出,却时时差人送了北疆特产玉石器皿来,也算患难真情聊可安慰。只是殿前侯府中迎来送往的下人全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来送礼便罢了,专挑夜深人静鸟雀不闻的时节偷偷潜入退思堂,在崔大人门前放下一件物事便借着夜色再行潜逃。

刑部众侍卫从如临大敌全神戒备到见怪不怪再到掐着时辰数算着今夜已到子时为何不来,早已习惯了殿前侯这种不见天日的怪异行为。

话说殿前侯送的遮遮掩掩,崔大人倒也安之若素来者不拒,长安城果然是奇闻异事有滋有味啊。

偏偏有人看不惯殿前侯过得有滋有味。

温王命秦无庸手持邸报,将皇帝贬斥鞠成安前往洛阳修缮宫墙,未遇赦不得起复的旨意传到殿前侯府,一句一句念给鱼之乐听。

同时传到鱼之乐手中的,亦有温王代转交的凌朝暮书信。

那书信一笔隶书雄阔严整又舒展灵动。与鱼之乐字迹有五分神似。薄薄信笺上金钩铁画,只有五个大字:狗日的,速归。

鱼之乐捧着书信哭笑不得。秦无庸站立在旁,说道:“殿下有言:殿前侯身担重任为本王倚重。为防止女干人中伤,以后所有书信、物寄往来均由本王先行拆看以防夹私坏了侯爷名节。侯爷回信也必须在本王准可之下才能执笔。若有违背定要重重责罚。”

温王为人多疑且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时不时派人刺探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不论,还吩咐掌殿宦官秦无庸将殿前府里凡是碍眼的人啊鸟啊全部扫出门外。若是死赖在府中的就不由分说乱棍叉出去。

如今大言不惭说什么名节什么中伤,塞了一顶冠冕堂皇的大帽子,无非就是为了满足这人见不得人的阴暗心理,好光明正大的拆看他的私人物品罢了。

这个要命的冤家。

鱼之乐苦着脸回道:“谢秦公公。殿下想必已经替本王回了一封书信,说本侯尚有要事为殿下驱使,不能回北疆了吧?”

秦无庸袖手应道:“侯爷明鉴。”

鱼之乐伤重未能起身。躺在廊下长椅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秦公公还有事?”

秦无庸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后堂院中长安驿站送交的一车车物品,俱是由北疆寄来的器皿土产。

鱼之乐沉痛说道:“公公的意思是——莫非殿下已经清点完毕,看着顺眼的就给本侯都拿走了吗?”

秦无庸依旧慢条斯理袖了双手,垂首说道:“侯爷明鉴。”

这宦官为人女干滑最善见风使舵。鱼之乐笑道:“大唐律例,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秦无庸说道:“侯爷明……”

他尴尬拿袖子掩住了嘴。心道崇文馆中都知道鱼之乐为人女干滑冷不防就掉进他的圈套,果然此人防不胜防。祸从口出还是少说为妙。

鱼之乐以信纸覆面,吹了口气,说道:“殿下……最近在忙什么事?”

秦无庸长居深宫老成寡淡惯了,这时也面上带了喜色,笑答:“陛下举荐国子监十名饱学之士教学崇文馆,殿下与诸位世家小公子正在馆中学习政论,切磋武艺。”

小公子三个字戳中了鱼之乐的风流之怅相思苦恨。殿前侯心有戚戚:“想必各位小公子都是才华超群,诗才绝逸的青年才俊吧。本侯深憾不能结识一二,得晤神采。”

秦无庸说道:“岂止岂止。据说河东裴家十四郎裴嫣也快要到京城了呢。按理咱家平素不敢多言。但殿下常说三晋才俊,文采斐然无人出其右者当属裴嫣。裴嫣自幼被誉神童,曾经得到陛下亲口嘉许,十几年一直陪伴王爷,是王爷最信任的人。殿下常说什么前人夸耀兰陵王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这八个字用在裴嫣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裴嫣。

那日李元雍神情幽然曾说过他在迁安王府独居多年,皇亲贵戚无人问津。以古为喻,则裴嫣之于他,便像是魏无忌与赵胜一般危难真情,独善不容。

裴嫣——与他陪伴长大,既是朋友,更胜兄弟。

鱼之乐说道:“殿下……一定很开心吧。”

秦无庸笑眯了眼:“殿下说若裴嫣抵达长安,则定要筵开百席召集京兆名士同游春赋诗。想必侯爷是一定能见到的。”

鱼之乐展开信纸盯着速归二字一直盯到眼中酸涩神思困倦,方说道:“若是真有这个机会,自然是末将三生有幸。”

第四十八章:新宠

三生有幸。

李元雍笑道:“他……鱼之乐真这样说的?”

秦无庸回道:“是。侯爷说道殿下一定很开心。他若能与裴公子诗酒唱和自然是三生有幸。”

李元雍笑了一笑并未说话。他甫从芙蓉苑承宴归来,头戴平巾帻,束玉钿起梁带,紫褶白绔风姿潇洒,正是储君装扮。

此时薄春崇文馆奇珍异木次第开放。馆中景逸清幽惟闻鸟啼风嘀。天既入暮只见一盏一盏的琉璃灯山、玉壶光转鳞次亮起于大明宫。

东风温煦繁花绽千树,却都不如李元雍唇边笑意风流蕴藉。

这厮竟然说三生有幸。

李元雍缓缓说道:“替本王赐金羽觞一只给殿前侯。斟满三大觞葡萄美酒,就说——本王谢谢他的三生有幸。”

鱼之乐觉得天都要变了。

他不知何时成了温王跟前的第一红人,李元雍也一改昔日的冷眉横对强横高傲,简直换了一个人一般,竟然执了他的手温柔款款。

崇文馆中太医来回穿梭珍贵药材流水一般灌下去,李元雍犹自嫌弃鱼之乐恢复的速度慢,恨不得亲自给他换心换肺的好。

他这厢伤重未愈病的骨瘦支离,那厢温王的赏赐源源不绝,充盈昭国坊。

先是御膳房费尽心思新制了五色小饼甘甜可口,温王尝后为之赞叹。那甜饼作花卉珍宝形,按大小盛之盒中累积,谓之灯短。温王灯下读书,尝过一口后感慨:独乐乐岂如众乐乐?于是将这灯短用五彩紫檀漆盒盛了,命宫人一路骑马疾驰过朱雀大街,直奔昭国坊,赏赐给殿前侯。

头缠白布巾,面色红润的鱼之乐洗手沐浴,设桌焚香,向天三叩首谢殿下隆恩,这才开了食盒,由秦无庸小心翼翼,托着金漆木盘,满脸堆笑的捧出一块被啃了一口的小豆饼,一脸艳羡的说道:“殿下每逢三餐饮食都必要念及侯爷,说侯爷长于北疆荒寒之地,没见过中原饮食博大精深,是以一饭三吐脯,将侯爷放在了心尖上。这份宠幸您可是绝无仅有啊。”

秦无庸那晚被内侍支调回崇文馆取边疆堪舆卷轴,待得回来便见到浑身浴血的温王,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以为自己必定是要死在按察院之中,谁知道李元雍申斥一番便留他续用,并命他对殿前侯府多加照拂。他感激鱼之乐力挽狂澜也添了十二分的小心,每日勤恳清点侯府人数,唯恐混进猫猫狗狗。不知道背后为了邀功,递了他多少小话。

鱼之乐心道我怎么说自己老是心悸胸闷右眼皮狂跳呢,定是被这些人背后嚼舌根所致。他不喜甜,听得秦无庸捧臭脚更是酸的倒了胃口。他三根手指捻着小豆饼扔进了嘴里嚼了几下,含糊道:“吃……吃完了,秦公公慢走不送!”

一句话未完,见第二波传膳宫人快马奔到,十几人手捧食盒鱼贯而入,鱼之乐目瞪口呆快要被这份恩宠宠的内伤而死了。

光禄寺女官们一一打开食盒,见那菜肴真是丰盛无比。光禄寺少卿亲自提了筷子为殿前侯布菜。一边毕恭毕敬说着烹制方法:“天下归心。为里脊腌制烹煮的红虫脯,色香味俱全。”

“鳖辄缄其足,暴于烈日。鳖既渴,即饮以酒而烹之,鳖方醉已熟也”的醉鳖;“驴系于庭中,围之以火,驴渴即饮五味汤汁,荡其肠胃,然后取酒,调以诸辛味,复饮之,驴未绝而为火所逼炼,外已熟矣”的活烤嫩驴肉……

一道一道,全是新鲜烤制的嫩肉,一片菜叶也寻找不出。

光禄寺少卿笑道:“侯爷快请。殿下方才用膳,言道侯爷身体虚弱最宜滋补,亲自拨了菜肴给侯爷。殿下亦说上次全部都是清淡素菜亏待了侯爷,这次,以及以后定会好好补偿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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