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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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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肉香飘三十里,比当日皇帝对郭青麟的宠信还要令人脸红耳热。鱼之乐虎目含泪一顿饭吃了三个时辰,吃的真是皇恩浩荡感激涕零。

李元雍手段狠辣,连宠信臣子也做的与众不同,一定要轰轰烈烈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仿佛昭告全长安鱼之乐与他一条战壕里的袍泽一般,这般毫不掩饰的霸道独占控制欲,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秦无庸又命人端出金羽觞,笑道:“如此正巧,殿下赐下三大觞西域美酒,正好为侯爷佐餐。”

“……”

殿前侯这次是真的病了。五味乱调,冷热酸辣一一咽下肚皮,他穿着官袍含着眼泪站在庭中当众吃给人看,还不能吃的不好看,还不能吃的不满意,吃一块必要满目陶醉,喝一口定要夸赞万分,汗湿了衣服又干了衣服,冷热交错,鱼之乐真的感染风寒,快要一病不起列位凌烟阁了。

温王的雷霆雨露,君恩新宠,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秦无庸在一旁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袖了手说道:“殿下将校司空改了名字,那波斯猫儿现下名唤阿乐。”

“……”

鱼之乐觉得自己也跟这体态痴肥混吃等死的肥猫儿一般无二,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闲的汗毛都长长了三寸。

他府中后院花生杂树牡丹未盛,一派好景致。温王夸赞天下七分国色牡丹,五分长在了殿前侯府。怕他身周都是粗鲁汉子不懂怜香惜玉,在园中密密麻麻纫了红丝为绳,花梢之上密密缀满了金铃,每有鸟鹊落脚士兵乱走,则由内侍守在院中牵了铃索以惊之,为惜花之故。

董之武等人见了那红绳密密麻麻头晕眼花,与众人考较武艺也施展不开拳脚,索性避开鱼之乐卧室四周,将他一个人冷冷清清扔在了小院落中。

偌大庭院遍寻不着半个人影,唯有温王赐下的博山香炉沉水瑞脑香气氤氲,令人心神宽怡昏然入睡。

灯光暗淡嫦娥西沉。鱼之乐猛然惊醒。一个毛茸茸的毛团不知何时卧在膝头酣然入眠。

毛色鲜亮体态肥腴,正是波斯猫儿。他身体一动那毛团便动了动尾巴,却没有惊吓跳开。

鱼之乐摸摸它背上绒绒细毛,那波斯猫儿意态舒畅,喉咙发出一阵低低的愉悦的呼噜声。

鱼之乐低笑道:“顺毛捋。倒跟他……一个样。”

它颈子上还系着一只绯色鱼袋,长长丝带垂在地上。鱼之乐左手掌一圈一圈缠着丝带,缠到最后丝带绷直倏然拉紧。

他心中疑惑手掌扯着丝带慢慢一拉,便听见细碎脚步静静响起。

那人自花木红绳之后缓步而来。他身着纨素冰绡暗纹长袍,雪一般水晶一般从乐游繁花中走来,从春夜流萤中走来,如水墨青岚般平静安宁。

他手腕系着丝带,随着他手掌的缠绕一步一步走到近前。

鱼之乐恍惚间若登蓬莱仙境。十万鲜花齐放,三千珈蓝吟哦,婆娑树下飘零的思念随着花瓣无声落地,一切都昭然若揭。

他安静看着他璀璨瞳孔,仿若不思过去,忘记将来。唯有月朗星稀洒满一地心事,星点尘埃,风生水起。

第四十九章:衷肠

鱼之乐停了手上动作一时愣怔。仿若不敢置信亦难以置信,捧着黄粱又怕不过南柯一梦,控制不住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元雍身周如佛祖幻化莲花朦胧淡淡光辉。他手腕系着丝带一端愈走愈近。他眼中含笑有温柔情意,顺着他的衣袖,他的手腕,顺着那根长长的丝带流淌在地。晚风若有若无吹过薄薄丝绸,在黑的夜色中显出华贵的素白。

他走至廊下半俯下身为鱼之乐掖了掖外袍,坐在了躺椅之侧的掇凳上。

夜太深鱼之乐看不甚清楚他的面容,只觉他的眼睛中蕴着满满柔光,赛过温暖烛火幽然明亮。

李元雍说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鱼之乐回答:“屋里有些闷。我以前……都习惯了睡在外面。”

李元雍看他右手掌心伤口已然结痂。他右臂袒露有狭长伤疤蜿蜒过手肘。当日他曾一箭射杀挟持宗正寺卿的黑衣侍卫。肌肉崩绽血流满地,如今伤口愈合却留下难以抹灭的伤疤。

他为救他奋不顾身不计生死。情义深重夫复何求。

他心中悲伤,低声问道:“好些了没。”

鱼之乐恍若被摄走神魂脑海空荡荡,低声回答道:“好多了。劳殿下挂念。”

李元雍慢慢翻转手腕缠住丝带,缠到尽端与鱼之乐手掌并在一处。

鱼之乐惯弄刀剑军中忙碌操练,手掌一排硬圆的茧子。

李元雍沉默无言,修长柔软的手指一个一个极专注的摩挲过去。他低垂着头,瀑布般的长发散在白色长袍上,有几丝滑过他的脸颊。

鱼之乐侧过脸看着他。眼神专注忘却所有世事。

倘若时间凝滞不必吝啬痛楚畏惧离别,则愿这一刻为天长地久,此生永恒。

鱼之乐声音犹带着初醒的疲倦苍茫,说道:“殿下……”

李元雍侧抬手臂靠在椅侧,压住了鱼之乐的手臂。他喃喃道:“我方从曲江承流觞宴归来。多喝了几杯有些站不稳。你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了么。”

鱼之乐说道:“夜已深了,殿下是否要回宫歇息?”

李元雍笑一笑,声音沉雅:“没有外人……不要称呼我殿下。”

鱼之乐慢慢抽回衣袖,说道:“殿下……”

李元雍悠然起身,向他伸出手掌,说道:“宫门早已下钥,现在回去,便是要露宿宫墙之外。”

他含笑说道:“不如殿前侯分出半张床榻,收留我一晚可好。”

鱼之乐尴尬到满脸通红。向来都是他四处调戏别人,今晚却被素日偏狭不假以颜色的温王不动声色调戏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嘴只好沉默以对。

李元雍觉察他手臂肌肉绷紧硬如铁石,他苦笑一声,慢慢说道:“鱼之乐,长安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我惟一能来的,唯一可信任的,便只有你这里了。”

鱼之乐干涩一笑左臂近乎麻木。他说道:“其实……”

李元雍定定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若是不要与我这般生分,我清晨时便带你去见鞠成安。”

鱼之乐见他脸色一变神情转为冷漠,不由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要是你不嫌弃我被褥单薄,别说半张床榻,就是你要整个殿前侯府,我也愿意给你。”

他起身牵住他的手掌,慢慢走过参天古树,丛密林荫。廊外有风拂过,带动清香暗袭。

满长安的桃花歌扇,蝶戏鸟鸣,绮罗盛宴,歌屏掩翠,都退到了沉寂夜色渐渐杳无声音。

天地静谧只余一个黑索索的巨大的轮廓。鱼之乐的手微带了凉意却又有热度直接透过手臂传到了心脏。心脏跳得太过激烈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一步一步踩在云端又怕从云端坠落,只希望这短短几十步,走不完一生才好。

卧室中一灯如豆。李元雍手持书卷,侧卧在他身旁静静看书,柔软长袍覆盖修长身躯侧影如倾倒的玉山。

鱼之乐难得安静双手交错放在腹部上,安稳合目而睡。

李元雍掩袖熄了灯,在黑暗中翻过身,赤着的脚踝环绕着五彩的暖玉,随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清泠作响。他问道:“北疆……是怎样的风情?”

他衣袖上熏得沉水香与花香,融合了笔墨清香与温柔醇厚的酒香,幽幽传来令人欲罢不能。

鱼之乐想了想,说道:“草原荒漠风沙遍地。总不如长安繁华。但居延城外八月飞雪,我常常牵了猎狗去猎狐狼。那时百草干枯寒风能将马吹倒,有时候——会遇到突厥回鹘和羌狄人,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带了人厮杀上一场。”

夜色中李元雍目光神采飞扬,显然被纵马草原无拘无束的游猎生活吸引。他笑道:“果然是草原任侠快意生死。那是长安好,还是朔方好?”

鱼之乐微微一滞。夜色掩盖住了他脸上神情。他庆幸他看不清楚自己的哀伤。

朔方是他生长之地自然情感深厚。暮云空碛可以随意驱马,秋日平原上引弓射雕。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雪嫖姚。

北疆没有三更五更循环不断的玉壶光转,没有紫阁丹楼纷照曜,璧房锦殿相玲珑的繁花未央。

而长安城中,也没有戎马生涯生死激战,没有烈酒孤月,没有羌笛吹寒飞雪冷燕然。

但北疆却没有那样一个人,在城楼之上荒漠之中,在千军万马遮天蔽日的战场,在长刀反射冰冷月光盔甲结霜的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可以让他捧着一壶酒酣畅大醉,肆无忌惮的相思。

而长安城中,却有眉弯如画笑意吟吟的一生所系。

一生所系之人,偏偏拥有四海寰宇权倾九州,将终生受万众景仰与日月同辉。

长相思,终其一生,都在长安。

鱼之乐别转脸面,低声道:“京城富贵如云,自然是天下第一。”

李元雍说道:“天下第一莫过长安。我昔日读太白诗,曾记得有一首长相思。那时不懂是何意,现下却是隐约能够明白。”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长相思,摧心肝。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鱼之乐听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慢慢念来,仿佛倾诉满腔心事也仿佛神思向往,他愣愣听着心中悲喜交错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元雍声音渐低呼吸平稳,终是不胜酒力睡了过去。

鱼之乐却辗转再不成眠在黑暗中怔怔看他。此一生将有无数的冀盼、相遇、离别的轮回,每一道轮回都将会带着锥心刺骨的悲恸和重压碾过他的心脏,碾过他的灵魂,直至他鲜血淋漓,尸骨无存。

然而在只能隐忍只能压抑的伤痛中,他仍旧有一丝的庆幸,庆幸自己终于能够遇到他,庆幸他将他的心困在一座皇城,困在一座宫殿,困在他的掌心之中。

庆幸他将他的荒凉寂静打破,庆幸他让他看见自己的心,让他知道此生有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鱼之乐曲起左臂慢慢撑起身体,受伤右手跚跚拂过他额边发丝,慢慢俯下头在他脸颊一侧轻轻一吻。

这一吻虔诚带着迷惑,带着所有的甘愿与不甘愿,带着毕生的困苦难熬与无限欢喜,终于沉沦,再无反复。

鱼之乐喃喃说道:“莫说整个殿前侯府……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

第五十章:送归

掖庭永巷常年断垣残壁破败不堪,上雨旁风,无所盖障。

凌晨时分细雨蒙蒙,掖庭令命铁甲执金吾除了沉重铁锁,牵出一辆囚车。

鞠成安胸锁铁链双手戴枷,背靠着粗重铁槛闭目养神。

车轮辚辚碾过漉湿青石板砖,迤逦穿过高大巍峨城墙。慢慢驶出大明宫,慢慢走出富贵权力场。鞠成安面容瘦削神色不变,偶尔睁眸看看雨丝飘落孤寂的长乐观,大明宫甲第千甍小径上冲落的花朵,眼中并无半分留恋。

囚车于东安门处缓缓停下,等候神策军勘验正身,即刻便会将他发配东都洛阳。

鱼之乐手撑一把竹伞站在霖霖细雨之中,衣袍下摆已然湿透,不知站了多久。

掖庭令抱拳道:“殿前侯这厢有礼。陛下曾有严令不许人与鞠将军交谈。若有发现当场格杀勿论。请侯爷退出东安门,在宫外并无禁令,殿前侯可与鞠将军叙旧道别。”

鱼之乐点点头,自行退出大明宫,站在了恢弘的龙尾道之下。

神策军卸下鞠成安身上枷锁。另有鹰扬将牵过一匹骏马交付与他,笑道:“鞠将军虽犯小谴,仍是陛下赏识之臣。陛下特命末将在此守候,护送鞠将军前往洛阳修缮宫墙。陛下此番小惩大戒,还望将军体谅陛下良苦用心。”

鞠成安漫不经心点点头,翻身上马。

春雨舒缓绵密自无垠的天空纷扬飘洒,沾衣欲湿。鞠成安缓辔行至鱼之乐身侧,眉目冷漠居高临下望着他。

鱼之乐扔了竹伞,抬头与他对视。

几日不见鞠成安形容憔悴颇有枯槁之色。唯独眼眸冷冽异常仍旧光芒熠熠。

鱼之乐说道:“我这几日受了伤,没能探望你。”

鞠成安淡淡说道:“我知道。陛下虽然羁押甚严,怕有人与我私通消息,但衣食并无短缺苛待,亦没有追究我杀人过错。”

鱼之乐说道:“那便好。那天我——”

鞠成安道:“我知道。是我鲁莽行事,连累了你。你伤得怎么样?”

鱼之乐慢慢抬起右手,牵动背上伤口,疼痛难忍缓缓吸了一口气。笑容仍旧邪剌:“还行。死不了。”

鞠成安眉眼中陡然显出一丝牵挂不舍转瞬即逝。

他握紧手中马鞭,说道:“是突厥人?”

鱼之乐点点头,回答:“是突厥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宫中眼线众多,我怕你又惹是非上身。”

鞠成安冷笑道:“是怕我惹出泼天大祸,连累了你的心上人罢。”

鱼之乐回首看向城墙之上的垛楼,复又笑道:“是啊。我的心上人站在荆棘丛中,走在荆棘丛中,像是悬崖旁边的山羊,后方跟着无数饿狼。稍有闪失便是万劫不复。”

鞠成安抿唇不语,片刻挽起左袖解下袖箭,说道:“给他防身用。箭头有剧毒可令人全身麻痹意志涣散。谨慎些,千万别误伤了自己。”

鱼之乐讪讪接过,笑道:“多谢你。”

他心中想起一事,遂又问道:“刘绍敬之事,是否为你所为?”

鞠成安注目苍茫昏暗长空,未承认也未否认。

此时微风吹树叶飒飒响,京城万千壮丽楼阁朦胧在细雨中,烟雾缭绕气息清新。

宛若洗尽铅华,宛若涤荡心灵。

鞠成安说道:“那晚——你是为了救我,是不是?”

鱼之乐窘迫低头又觉得十分尴尬,摆了摆左手,说道:“休要再提。阴差阳错太难预料,千万不要再有下次了。我有多少小命,也不够填还你们的。”

清凉雨丝落在鞠成安脸上。转瞬消融。他英俊深邃的面容也仿如被这雨丝融化了一般醺然淡淡暖意。

鞠成安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我们北疆,甚少有这等好雨。这季节多半是风沙扑面干旱不已。动不动又要厮杀疆场。”

鱼之乐说道:“是。春雨贵如油。哪里有这种景象。若是草原上有这种雨水,边牧州民忙于耕作,怕是连战争都要少打几场。”

鞠成安笑道:“你真的决定了?”

鱼之乐抬手抚摸马鬃,说道:“大将军连发十二封军令召我回去。你觉得我还可能有别的选择么。你先去洛阳,等着我。不出半月,我定会向陛下辞行,与你会合,然后返回北疆。”

鞠成安挑眉道:“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

鱼之乐头抵着马颈呵呵苦笑,慢慢说道:“长安虽好,怎比得上自己的家。他在京城,将来——怎么会是你我所能高攀得起的。”

他眼中镌刻深重伤恸令人看一眼也要心悸悲怆。他挡住自己视线,挡住自己的恐惧与眷恋,强笑道:“待得返回朔方,这一生便与你相伴,从此——再也不会走出北疆边关,再也不要到京城来,就在边疆草原相伴终老好不好。”

鞠成安缓缓点头,说道:“鱼之乐,不要忘了你今日所言。若有相负,我要你纳命来赔。”

他纵马而去,马鬃高扬耸起状如飘雨,四蹄飞翻,色白如霜。

他身后紧紧跟随数十铁骑,一并转瞬消逝在茫茫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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