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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上——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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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画院屋宇宽广墨香缭绕,四周画架高悬玄元庙《五圣千官图》、《照夜白》、《牧马图》等名家画作,煌煌灯火之下,数十名宫教博士正凝神精笔工绘堪舆图,卷轴展开数十丈,铺满大厅。

鱼之乐啧啧感叹半晌,问道:“王爷是要让我来学习堪舆图,好回去跟大将军讨论北疆风水的吗?”

秦无庸命韩待诏展开画册,见一本本山水画、花鸟画、蔬果草木画中,各色花草树木、鸟兽山石跃然纸上,颇得精妙。

秦无庸笑道:“却不是,王爷令殿前侯来掖庭局,是要侯爷学习南北自然景象,文物鸟兽。就从这本菜蔬辑录先开始吧。王爷有令,若侯爷有半点懈怠敷衍,奴婢便代陛下、王爷、宗正寺加以惩戒。侯爷——侯爷您在想什么?咱这便开始吧?”

殿前侯如五雷轰顶被轰成齑粉。他手捧着菜蔬检录一页页看那惟妙惟肖的葵、藿、韭、菘、荠,耳听得韩待诏轻声细语在一旁解释那禾、稷、菽、黍、稻、麦的物候时令,喜恶偏好,简直按捺不住要持刀闯入崇文馆,将心胸狭窄徇私报复的温王在胸膛上搠七八个血窟窿才能吐出一口恶气。

李元雍!本将是武官驻守边疆,是折冲府大都尉大将军麾下中郎将!士可杀不可辱!

殿前侯于是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士可杀不可辱,颠三倒四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与韩萱虚与委蛇,直到半夜子时才被困倦不已的韩待诏释放归宫。

鱼之乐失魂落魄躺倒在冰冷长阶之上,只要一闭眼便看见鱼蟹虾螺在眼前挥舞,或者是那柑橘杨梅等水果蔬菜轮番出现,竟然睡不着,只好靠住寝宫大门独自运气。

彼时宫殿中窸窣而动,有宫人捧着盥洗之物来回穿梭,片刻侍寝嫔妾(男宠)头顶纱帽身披大氅匆匆入殿。

温王甫居崇文馆行事低调,来回侍寝之人俱是夜半而来,夜半再走。既是忌惮言官言论,也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示清心寡欲不为万物萦怀的气度。侍寝过后他常常读书至深夜,五更起身再学习政论。端的是一位有潜力肯上进的好王爷。

唯独苦了殿前侯,他终于想起自己约了鞠成安,偏偏被秦无庸软硬兼施哄去掖庭局,早就错过了与鞠成安私会的时间。

这半夜难眠,他听床角自然听得光明正大。李元雍与何人上床他比宗正寺李南槿还要清楚。时间长短,欢愉与否,乃至温王喜好何种姿势他也有一笔明白账,简直可以兼任起居注刀笔太监,在绢帛上浓墨重彩一笔:温王临幸侍妾已有半柱香,堪称龙精虎猛。

鱼之乐青春年少心头也有一把火,只是鞠成安跟随韦三绝驻跸上阳宫日日不得见,让鳏寡孤独的殿前侯渴成了一尾枯鱼。

寡人有疾他也不想掩盖。温王上朝学习政务,时常阴沉脸色回寝宫。他要树立宽厚仁慈的谦谦君子形象不能雷霆大怒,半夜烦躁不安,只能起床习字平静心绪。

少年衣衫半掩,肌肤裸露,赤脚踩过清冷地砖,独自在灯下看书。他时而皱眉,时而茫然失笑。一笑一颦都令殿前侯心旌神摇。

鱼之乐不是善男信女做不得柳下惠。他在军中有过无数袍泽,边疆草原男女性情爽辣,不似中原教化风俗,与他享过鱼水之欢的更是为数不少。

殿前侯心中想着他赤足踏过清凉金砖端坐书桌之后的楚楚风姿,忍不住便站在寝宫外眼神猥琐偷偷探看。他想,若是能将这少年温王拥入怀中,恣意欢爱,不知他脸上,该有何种动人风情?

他想了又想,活生生将自己想成了单相思。

他却忘了那当庭受罚的痛怖滋味,色字当头也顾不上那条如芒如刺的长鞭,正由温王殿下亲手悬挂在寝宫一侧,可是日日惦记着让它重出江湖哪。

另外亦有苦不堪言的老者,自然是内辅阁老、制诰留台阁知事,金青光禄大夫,当朝一品令狐詹令狐宰相。

令狐詹睡眼惺忪五更教习温王读书。他心思深沉言语不多,一句一句讲下来,将那书经解释的反而更是晦涩难懂。

他常常声东击西,一句话中颇多言外之意。李元雍小心翼翼耗神应对,令狐大人眼神半眯,看在无聊之极的殿前侯眼中,自然是忙中偷闲睡眼朦胧。

令狐詹问道:“陛下最恨结党营私官员贪赃。未知温王有何应对之策。”

李元雍思忖片刻回答:“可将亲信之人安插左右。与之一同共事,贪赃枉法之事自然毫无遮掩。收集证据交大理寺、刑部及有司秉公处理,最后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令狐詹半垂双眸一言不发。偌大宫殿丝毫无半点声息。沙漏簌簌而下,鱼之乐等到无聊,背倚着殿门,低低打了一个呵欠。

李元雍正提着心等着令狐大人明示,不料这懒散可恶的鱼之乐竟然困得前仰后合。在令狐詹面前做出这等有失体统之举,真真朽木不可雕!

他眼如飞刀,刀刀直刺鱼之乐心脏。鱼之乐眼含泪花紧紧闭了嘴,面上佯装古井无波。

令狐詹也听到了这突兀之音,他慢慢开口问鱼之乐:“殿前侯作何解?”

鱼之乐猛一愣怔。他随侍温王读书,李元雍坐着他要跪在殿门一侧,名为教化实则罚跪。他最擅长繁衍了事,日日佯装凝神聆听。

他前半夜听韩萱干巴巴讲那物种土产,后半夜跪在殿门听令狐詹干巴巴讲那国家政事。他又饿又冷,早已跪得不耐烦。张嘴直言:“在官员中安插眼线,有一时成效,到最后必然人人自危。谁还会信任同僚?谁还敢相信陛下?天子言行都让人心中忧虑,怎么推行政令?我常年呆在军中,凌大将军捉拿细作都不用这样手段。”

令狐詹默然听了半晌,又慢慢道:“今日就讲到此吧。”

他起身而去。李元雍恭敬将他送出门外。

他看见朦胧玫瑰晨光中身影转过宫墙,不再遮掩脸上冲天怒火。

崇文馆大门缓缓关闭。

鱼之乐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让那个老狐狸给耍了!他不敢点出李元雍心胸狭窄手段残酷,他就转移话题令自己也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他方才一句一句实话实说,简直是让李元雍难看至极颜面扫地!

鱼之乐啊鱼之乐,昔日那一个字引来的一顿毒打你是忘记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李元雍步履匆匆回寝宫,他阴测测看着呆立廊下的殿前侯一眼。

鱼之乐脸色木然等待李元雍倾泻心头怒火。未料温王殿下只是阴惨惨看了他几眼,说了几声甚好便挥袖入宫,到让全神戒备的鱼之乐晃了个趔趄。

莫非他要算总账,等待秋后合适时机,拿捏住七寸,再将他鱼之乐赶尽杀绝?

鱼之乐心头冷笑。他岂是引颈就戮无能之辈!走着瞧就走着瞧。舍得一身剐敢把王爷拉下马,他要被逼上绝路,也定会寻他做垫背!

殿前侯冷哼一声躺在石阶一侧安稳合目而睡。

鞠成安长长吐一口气,望着璀璨朝阳堪堪升起,霞光万丈。他在游廊中枯等了一夜,枯坐了一夜。

等到心头冰凉,而他果然还是没有来。

鞠成安冷笑一声。万里草原,荒漠戈壁,长安王都。他追随着他的脚步,从来都在他方圆周围视线所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他亦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一夜一夜的苦苦等候,最终一无所获。

第十章:出宫

昔日玄宗重建大明宫,循坐北面南格局,宫殿壮丽高耸于龙首山之上,正门俯瞰雄浑渭水,上穷碧落下临黄泉,白云苍狗转瞬飞驰,气势恢弘萧瑟。

殿前侯一阶一阶踏过龙尾道,与扶桑大食高句丽诸国使者擦肩而过。秋日暖阳均匀铺洒,无数云羽士卫与他抱拳见礼,十分稔熟。

殿前侯身无军功只因救驾擢拔,泼天一场富贵,人人趋之若鹜。他少年心性,游侠作风,呼朋唤友之外,得罪人也为数众多。

数得着的第一位,便是温王李元雍。李元雍久居迁安王府,唯我独尊。他性格乖戾喜怒无常,心思偏狭最恨这等游荡不羁之徒,视鱼之乐为眼中刺肉中钉,镇日寻衅滋事要将他驱逐出宫,最好一贬三千里老死北疆才合他心愿。

他要恩泽身边诸人,令人又敬又怕,颁了恩旨允许崇文馆众侍卫五日一休沐。鱼之乐袖了鱼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得到温王恩准,同着年轻英俊的侍卫勾肩搭背,自己给自己放了休沐大假。

长安城中有百万家,围棋般攻守布局,秩序井然。朱雀大街剖分两市一百零八坊,格局对称,大气雄浑。

天子赐宅第,殿前侯鱼之乐居住昭国坊。

此坊遍布皇亲国戚,左邻是永光公主的公主府,右舍乃国舅胡不归的国舅府,真是富贵逼人。

殿前侯府纵深七进,进进飞拱走檐。花园疏朗可走马,闺阁绣楼精巧联翩,内里居住的,都是他的亲兵侍卫。

金部员外郎补发了三等伯俸禄,鱼之乐又支取了本月俸禄与食料杂用,数数恰是三千大文。

那永业田、冰敬(夏节收的贿赂)、炭敬(冬节收的贿赂)之类一分也无。李元雍欺他不懂,也存了羞辱的心思,令人将所有银钱悉数交至太子内务局,牢牢的把在了自己手心。

害的殿前侯鱼之乐比那本朝第一妻管严房玄龄房大人还要穷困潦倒,兄弟们吆喝着喝酒请客之类俱是两袖清风干等着吃白饭,受到人人嘲笑,他倒也能够唾面自干,一一笑纳。

最是要命的,是鱼之乐鳏寡孤独,做了崇文馆的头号寡夫。李元雍生性喜静,与男女之事,或者男男之事根本不上心。他不喜欢风月勾栏众官员、侍卫自然也不敢造次,便是京城王公贵族约请喝个花酒,也是人人正襟危坐一副柳下惠的模样。唯独苦了孤家寡人的鱼之乐,空自对着阳刚英俊的诸侍卫不敢动手,便是对着那只名叫校司空的波斯猫儿,也动了龙阳之兴。

唉,真真苦不堪言。

他迫不及待出了殿前侯府,揣着三千文,正待要去找个清倌儿捉对厮杀一番,见公主府门口,恰逢着一位小和尚前来化缘。

那和尚生得好。唇红齿白,法相庄严,见人则温和一笑,若有布施落落躬身作答,不卑不亢。

公主府外有马车侍从,乃驸马郭青麟造访。皇帝独宠永光公主,不仅可不与公婆奉帚,连晨昏定省索性都免了,驸马若要夫妻相聚,也需要等到公主传召。京城中人眼神细密,将驸马一月传召几次、时间长短都不时有坊间流言津津乐道。

鱼之乐笑眯眯站在街旁,果然见小和尚缓步行到跟前,向他双手合什:“施主请随喜。”

鱼之乐起了促狭之心。他原本飞鸡斗狗惯了的泼皮性子,又有那寡人之疾,见了这年轻鲜嫩的小和尚岂有不调戏一番的道理。

鱼之乐佯装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指着远处:“啊!啊!快看!狗咬河上(和尚)骨!”

小和尚本能回头,待得反应过来便是面红耳赤,忍不住反唇相讥:“有何可笑之处!不过是水冲鲫鱼刺!”

他说话出口脸色更红,连出家人不得妄嗔都顾不得了,连忙闭眼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鱼之乐笑吟吟说道:“我是鱼之乐,小师傅法号怎么称呼?”

小和尚颇有些局促,低声说道:“小僧法号空问。”

鱼之乐笑道:“哪里空问,小师傅言辞敏捷,应该称呼辩机师父才对。”

辩机为玄奘大师首徒,高阳公主面首,风流韵事曾经传遍长安。

小和尚听他言辞狎戏不愿多谈,转身便走。鱼之乐扯了袖子,将三千大文慷慨装到他衣袋里,低声道:“贵寺何在,得了空,我听小师父讲经去。”

小和尚羞得一张脸红布也似,连忙躲了,想着他布施了几千大文也是虔诚向佛之人,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回头说道:“城南慈恩寺。若大人诚心礼佛,寺中上下必定扫榻相迎。”

鱼之乐向他眨了眨眼,眼见得水到渠成正要喊他留步,却被一团急云一般疯狂飞过的车驾闪了一个大趔趄。

却原来是永光公主车驾。永光公主是皇帝的小女儿,放在心尖上宠着都怕宠的不稳当的主儿,京城中跑马圈地,麟德殿上马鞭选夫,李家公主中行事为人最是泼辣大胆的一位。

鱼之乐清晨出宫便见得郭青麟车驾停于仪门处,以为驸马奉诏侍寝,谁料到公主临近午时竟然才回府邸。这倒怪了,公主不在家,驸马倒是偷偷来到公主府。

公主身着骑马装,手持马鞭,率领着一干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冲进府中,直接把驸马爷从床上拖到了府门口。

随之拖出来的,还有一个袍履不整的柔媚少年。那少年衣衫散乱吓的眼神都涣散,这一番不禁狂风暴雨的柔弱风情,顿时让殿前侯呆直了眼,立时将小和尚丢在脑后,索性站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永光公主眼色阴沉扫他一眼。她手挥马鞭,啪啪啪在空中三声炸响。

第一鞭抽在驸马的手上。驸马惨呼出声到处躲避,随即有侍卫上前架住手脚动弹不得。

永光公主居高临下疾言厉色,说道:“这一鞭,是恭喜你捉女干不成丢人现眼!我李家对你不薄,你犯不着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在我身上泼脏污!全长安城都知道我永光是什么样的品行,但对不起,还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

第二鞭抽在驸马的腿上。驸马瑟瑟发抖咬牙扛住,英俊容颜汗水潸潸落下狼狈不堪。

永光公主冷冷环顾四周跪倒在地的侍女守卫等人,冷道:“这一鞭,是恭喜你装腔作势巧惑人心。我身为大唐公主,我是金枝玉叶!我只活这一辈子,怎不能飞扬跋扈!天管不着我,谁也管不着我!你要恨,就恨你没托生个好肚皮!”

第三鞭抽在驸马的臀上。

永光公主收了马鞭,调转马头,说道:“最后这一鞭,是我做妻子的,教训你这个不长进的丈夫。你沾花惹草招摇生事,整日里醉生梦死不思进取。靠裙带往上爬无可厚非,但你才疏学浅言行卑陋,再爬十年也不过如此!”

那柔弱少年局促站在侍女背后惶恐不安,清瘦身躯微微发抖,看的殿前侯真恨不得上前搂住恣意怜爱,免叫这玉一般的人儿受这腌臜之苦。

他目含垂涎直勾勾打量,却发现那少年——竟然没有喉结?

殿前侯愣怔不已。他一面深憾一面揣测: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驸马捉女干,捉的是假凤虚凰?还是永光公主竟有这爱好,专喜好巾帼红粉作须眉装扮,才能颠鸾倒凤同登极乐?

永光公主眼含轻蔑环视在场诸人,冷哼一声,命人将那少年——不,少女接入车驾。公主马鞭一甩策缰与一行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再度浩浩荡荡扬长而去,留下驸马一人灰头土脸。他颤巍巍扶着门前怒睛石狮子站起,右手整了整散乱的头发,呲牙咧嘴,嘟囔了半日,也只是低声反复念叨着:“牝鸡司晨!牝鸡司晨!”

鱼之乐扑哧乐出声。

第十一章:寻隙

殿前侯好整以暇看了一出驯夫大戏,不由得笑出了声。

郭青麟红涨了面皮做不得声,只得拱了拱手说几句晦气便要起身离去。

五陵年少让清光,郭驸马年方而立,却其实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当时纵马长安,也曾是昳丽檀郎,无数长安少女的掷果卫阶呵。

好死不死的,鱼之乐见了他“风度不凡”,袖手笑道:“本朝出悍妇。驸马爷不如与本侯喝一杯散散痛如何?”

郭府诸人气他在一旁看笑话,扶着驸马踟躅而行,鱼之乐不曾觉察冷遇,兀自赶上,伸手便要轻搭驸马肩头。

旁边有人低喝一声大胆,电光火石之间却已出手,轻飘飘拨驸马转身,与鱼之乐近身缠斗三十余招。

却是一个英武不凡的年轻侍卫,为郭家家将左明堂。鱼之乐贴身游斗功夫俱学自鞠成安,他右掌横掠砍他手腕,趁他反击之时腿脚一勾一带,滑身而过,左手一搂将驸马爷搂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这殿前侯,竟然当街调戏了永光公主的老公,皇帝的女婿!

昭国坊门禁森严,此时站在街上看热闹却也不少,众人目瞪口呆之际,见鱼之乐低首在驸马爷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令驸马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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