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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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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方长。

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立刻别过脸面。

赵弗高笑道:“陛下有旨。请温王殿下与鞠将军进宫谢恩罢。”

鞠成安随李元雍进殿。含元殿殿门沉重关闭,绵长如百年大明宫发出的一声沧桑无情的叹息,将山呼谢恩之声挡在门外。

殿中光线昏暗针落可闻,只有皇帝高踞龙椅。空荡荡并无其他人。

李元雍心中诧异。皇帝随意翻着案上奏章,一手扶着额头,温声道:“孩子,到朕身边来。”

龙椅右侧黄金案下首,设了一张红木圈椅。李元雍心中一震。李唐历代储君即便参知政事批阅奏章,朝堂之上也是位列臣班不得僭越。

唯一能够坐在皇帝身侧协理政务的,只有高祖长子李承乾一人。

李元雍低声应是,走上丹陛坐在了硬木圈椅上。

皇帝面色乌青,强撑着坐直身子,手上筋脉青爆瘢痕累累。

皇帝上下看了看他,说道:“没伤着就好。”

李元雍侧首道:“谢皇祖父挂念。”

皇帝摆了摆手,又道:“也是朕的错。”

李元雍道:“皇祖父,这未尝不是对孙儿的历练。”

他目光坚定,初含峥嵘的帝王气象。与一年之前进宫的那个年轻人相比,多了忍耐淡泊,少了急躁冒失。

皇帝也似乎一愣,转瞬沧桑双眸中更染了惊喜之色。他笑道:“如此,朕老怀安慰。我家后继有人了。”

李元雍坐在高处环顾宽大阴暗宫殿。九龙攒鼎辉煌富丽。每天五更四方朝臣公侯伯爵便会从龙尾道次第进入含元殿,敛声屏息跪在他的脚下。世间万物终生需要以一个仰望的姿态向他虔心礼敬。

生杀予夺,江山社稷,都在他一人手里了。

皇帝始终默不作声。李元雍愣怔出神,在这静谧的宫殿中终于觉察出一丝诡异的气氛。

跪在冰冷金砖地面上的鞠成安也觉察出了诡异的危险。他垂首跪地也能感受到头顶之上皇帝冷漠的视线,带着莫名的探究与残忍。像是鹰枭猛狮站在暗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肥嫩的鹿羊,像是毒蛇吐信罩定呆滞的小鼠。

像是他在沙漠耐心伏击毫无防备的对手。大肆屠杀之前的寂静便也如这般诡异不安令人心悸。

他是杀人无数的武将,判断生死逃脱险境早已浸入他的血液成为本能。

金砖地面光可鉴人。鞠成安目光四掠,隐约看到了刀斧剑戟的点点冷光。

李元雍忍不住开口说道:“皇祖父。”

皇帝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不知为何,看到你这样坐在朕身旁,总是想起你父亲。他坐在御书房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自觉的挺直脊背。唯恐朕批评他。”

李元雍触痛心事。道:“父亲一定是怕自己达不到皇祖父的期望,所以像孙儿这般诚惶诚恐。”

皇帝目光虚幻,喃喃道:“朕……其实对他并无苛求。只是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而已。”

李元雍道:“若父亲没有殉国,一定能够继往开来,做一个像皇祖父这样的明君。”

皇帝揉着自己额头。说道:“朕……不算是明君。朕命推事院杀了广平王府中所有人。连朕刚出生的小孙子也没有放过。”

李元雍垂眸不发一言。

皇帝说道:“做一个皇帝,首重的是学会取舍。明辨是非也好,辨别忠女干也罢,都不过为的是权衡利害,平衡朝堂。该杀的要杀,该放的要放。”

李元雍默然点头。

皇帝道:“今天,朕……就教你怎么做一个皇帝。”

皇帝语气低缓气息不稳,然身为天子浸染数十年的天威深重,杀伐决断之气尽数迸发。李元雍猛然一愣。

皇帝道:“来人,赏赐羽林将鞠成安一觞葡萄酒。以示嘉奖。”

内侍端过金兽镂纹醇醪爵,葡萄美酒香气氤氲,闻者欲醉。

鞠成安跪倒在地,双手接过羽爵,道:“臣谢陛下赏赐。”

他捧着这一觞醇美的葡萄酒,凑到唇边,停了片刻冷冷一笑,却没有喝。

李元雍不明所以,心中不安顿时加剧,诧异看着鞠成安。

皇帝声音一冷,道:“杀了他。”

第七十五章:叵测

殿后顿时涌过数十金吾卫,手中长钩抖散流星也似的道道银光,幻影万千便向他挑来。

鞠成安半跪于地。瞳孔倒映漫天锐芒未曾躲避。

君要臣死。

弯钩利如鹰爪狼牙,勾住皮肉便能当场将他开膛破腹撕裂血肉。

鞠成安翻身倒地,贴住地面身形一滑。他逆着弯钩来势滑到金吾卫脚底,腿脚一勾便将一人撞翻在地。那士兵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

鞠成安顺势双手一别,咔嚓折断了那人颈骨。众人回防不及被他偷袭得手,纷纷后撤。

鞠成安翻身跃起已将那人腰中长剑刷然抽出。寒光曼吟未绝剑光横扫,近处数名士兵颈间血雾四处喷溅,点点滴滴溅上了蟠龙红柱,缓缓流淌。

李元雍蓦然站起,喝一声:“住手!”

鞠成安右腕翻转长剑斜斜下指,目光睥睨,冷冷看着四围金吾卫。

皇帝声音平平,道:“杀了他。”

金吾卫训练有素迅疾补上缺位,残月长钩再度呼啸而至。

士兵配合无间,有一人遭斩杀便有另一人以身填阵。弯钩刁钻倏忽难以提防,寒光霍霍鞠成安闷哼一声,自左肩至手臂被钢钩划出一道深长血痕,钢钩入肉卡进了他左腕。

鞠成安反劈一剑将金吾卫砍得血流满面。他稍一凝滞即手缠长索将那士兵狠扯至面前。长剑闪电般捅入他的小腹直至没柄。

鞠成安杀的兴起,暴吼一声将那死尸掼向丹陛,咚的一声,尸首砸翻了玉阶下的铜鼎。

鲜血喷涌,洒落殿堂。

鞠成安拔出弯钩握在手上,凛然站在庭中。

数十条长槊直直对准鞠成安,鞠成安丝毫不惧,他目光微抬,看着龙椅之上的皇帝。

长槊挑起银花,再度撞上剑锋。鞠成安借力斜掠,手中长索猛然飞出,将一名士兵连皮带肉削掉半个脸面。

殿中混战成一团。鞠成安剑法精湛,身形变换极快,神鬼寒战。满殿金吾卫相互掣肘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殿中刀枪交鸣,并无一人发出任何声音。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屠杀。

李元雍惊骇欲绝再度起身。他站在金案右侧仍需要仰视天下至尊的帝王。李元雍说道:“皇祖父,鞠将军与我有救命之恩。为何要杀了他?”

皇帝说道:“回去,坐下。”

李元雍额暴青筋强抑呼吸,坐回椅中。

皇帝慢慢以手揉捏自己额角。似乎枯索的手指能够抚平额上饱经风霜冷酷的纹路。

皇帝说道:“这世上,人心最是叵测。救你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鞠成安叛乱之事,崔灵襄已将所有证据呈到朕面前。”

李元雍讶然回首难以置信,说道:“证据?皇祖父为何出此言?鞠成安虽然桀骜不驯,但对孙儿一路维护,錾陵之中更是他挺身而出,将孙儿从流黄伏火中救出!”

皇帝说道:“救你的人,是鱼之乐。”

李元雍道:“不错。但鞠成安亦功不可没。况且怎能刚刚敕封羽林郎将,便将其残杀?”

皇帝慢慢说道:“卧榻之侧,岂容猛虎窥伺。宣崔灵襄。”

含元殿中刀剑争鸣厮杀声一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涌入无数刑部黑衣侍卫,当中一人长袖垂地孤立其中,正是刑部尚书崔灵襄。

李元雍转首方看到崔灵襄。刑部尚书宽袍广袖,左手握着黑色卷轴。

他站在高大的九龙木柱一旁,阳光若有若无通过窗棂却没有洒落到他的近前。崔灵襄站在昏暗中像是一个阴沉的影子。他右手微微握住自己左衣袖,微微皱眉,手指拂过繁缛花纹。

当他心中思虑不定的时候,常常便有这样无意识的动作。这是名震天下的一国重臣的习惯。鱼之乐——曾经告诉过他。

然而这个人面上却是没有半分波澜,他目光疏离冷淡看着浑身浴血独木难支的鞠成安,乍一看还有些温柔悲悯。

他性格冷漠一向难以接近,沉默如铁亦阴冷如铁。此番置身殿中,却偏偏又置身事外。

这证据揭示的太过巧合像是有意为之。李元雍强留鞠成安一方面自有私心,一方面却是自錾陵战后,起了惜才之意。

他冷冷看着崔灵襄,陡现怨毒神色。

殿中拥挤上百人无人发声。外人只道含元殿其内君臣和乐融融,却不知道刀光剑影血溅五步,转瞬已成生死屠场。

殿外韦三绝仍然声音清朗,念着受封将领的名单。

一静一动对比鲜明,太过惊心动魄。

皇帝将广平王书信伪诏扔在他面前。李元雍一封一封展开粗略扫视,面色愈发苍白。

皇帝说道:“做一个皇帝,耳目不可受蒙蔽。臣僚为了邀功买宠,无所不用其极。文臣武将各有私心是人之常情。然而要是有人想将君主玩于股掌之中,却必要杀之而后快。”

李元雍声音干涩:“孙儿明白。但是……”

皇帝说道:“况便没有这等罪证如山,单凭他当庭抗旨拔刀相向,也留不得他。”

李元雍面带悲戚沉默无言。少顷吸了一口气,说道:“皇祖父……”

皇帝说道:“你可知你是在为谁求情?”

李元雍面色苍白身形颤抖。

皇帝说道:“朕知道你在避忌谁。然则做一个皇帝,手握杀伐决断之权,便一定要记得,自己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是这个天下的……奴仆。即使斩断股肱,赐死血脉,也不能妇人之仁,有所偏袒。”

李元雍忽然道:“皇祖父,您……也是这般教导我父亲的么。”

皇帝眼中厉色暴现,他盯着李元雍说道:“不错。只是……你父亲让我失望了。元雍,你也要……让我失望么?”

李元雍紧咬住唇不说话。

皇帝看他面有难色难以决断终究是少年稚嫩心肠。

皇帝心中暗叹不可操之过急。然则天下等不得,他也等不得。皇帝说道:“住手。”

殿中一滞。皇帝慢慢说道:“狼子野心,岂能容之。鞠成安,朕自然不想当着天下的面杀了你,寒了诸位将士的心。若你能自我了断,朕亦不追究,并有封赏,全了你的名声。若你当真要犯上作乱,朕也成全你。”

鞠成安面带阴狠手握弯钩,血液顺着手臂,顺着破碎的铁胄淌落地面。

皇帝说道:“动手吧。”

鞠成安一振手中长剑,剑锋中映出自己的血红双眼。他忽然嗬嗬低笑,状如被逼进死角无法逃脱的野兽。

他腰间金铜鱼符、玉印与绶章在厮杀中早已不知去向。事到如此他无需承认自己罪行累累,他只是品出了几分荒唐,甚至有些忍不住发笑。

皇帝猝然发难先赏后杀,为的是给李元雍一个教训。他的生死,不过是增添君王心智的“教训”。

纵有满心不甘,又能如何。

李元雍愕然看着崔灵襄。崔灵襄目光平静回望着他。

刹那所有心思汇成佛家棒喝,似黄钟大吕阵阵撞击他心口。醍醐灌顶他瞬间懂了崔灵襄的心思。

他自始至终根本不关心鞠成安的死活。他在旁观他的好戏,他在等他决断。

内有皇亲外有权臣。皇亲如广平王者毫不吝啬对他的鄙夷,公然叛乱兵败也未曾掩饰勃勃野心。权臣如崔灵襄等人较量人心,人人不动声色淬炼蝎刺蛛毒,在针锋相对与步步为营中慢慢逼迫。

牵一发而动全身。鞠成安死不足惜。然而他跟他都知道,绝不会对鞠成安坐视不理的,是鱼之乐——崔灵襄惯会拿捏七寸狠然出击。如今,他终于拿捏住了他的软肋,要试一试温王的手段了。

李元雍涩然道:“且慢。”

皇帝静静看着他。

李元雍向皇帝躬身作揖,说道:“陛下。鞠成安罪行昭彰,死不足惜。然而此人与广平王多有勾结。广平王将我父亲陵寝夷为平地尸骨无存,更在列祖列宗之前大开杀戒。若不将他捉拿归案,则难以安慰我父亲在天之灵。是以孙儿要用鞠成安,做一个诱饵。我要引出广平王。若不除掉这叛逆,则孙儿此生还有何种颜面,面对先祖列宗,面对我父亲英灵。”

尸骨无存这四个字震动了皇帝。皇帝想了想,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李元雍这才转身,目不转瞬看着崔灵襄,一字一顿道:“来人!鞠成安当庭抗旨该当万死!将他押入刑部大牢,审明案情再行处斩!”

他将这祸害抛给刑部,抛还了始作俑者。他要他左右支绌情法不能两全,他也定不能让他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崔灵襄平静道:“谨遵殿下旨意。”

满殿中刀枪林立依旧鸦雀无声。唯独他二人平静对视,将对方心思看得透彻明白。

他知道,他也知道,来的,或许只有一个人。也只会是一个人。

第七十六章:良辰

兴元城。夜。

锦帐燃花好,罗帖照梦醒。江湖夜雨十年灯。

侍卫以指叩窗长短敲四下。禀道:“大人。长安密令。”

萧卷披衣起床,取火折点燃油灯,仔细看着书信。

身后有人单手搂住他腰,睡意浓浓:“让本王看看,是胡扯本王逃窜到剑南西川节度镇,还是温王又有旨意,诏令各地节度使派人暗杀本王。——却不是。这是谁……对你如此牵肠挂肚。”

萧卷眉心疲惫,落寞无言递过信函。手腕铁链玎珰争鸣。道:“门外侍卫都是你的亲军。每一封往来书函想必早已有人过目。何必这样假惺惺。”

广平王看那信纸扑面而来金戈之气,字迹硬折疏朗,笑道:“本王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小人么。原来是鱼之乐。这厮坏我大事不说,现又隔七天必有鱼雁传书。你何时与这位殿前侯熟悉至此?”

萧卷冷道:“你不是小人。你勾结突厥,炸平錾陵,致使洛阳生灵涂炭,你是千古罪人。千秋万载史书辑录,你就是乱臣贼子。”

广平王面上含笑眼神阴毒。道:“本王的确是乱臣贼子,也确实是人人得而诛之。那你的未来明君可知道,本王不胜枕冷裘寒,逃亡途中也耐不得寂寞,于是就让他的侍读夜夜侍寝身旁,共效那于飞之乐?”

萧卷垂眸长睫微颤。闻言掩袖咳嗽几声。听到于飞之乐浑身冰冷,额上汗水淋漓不住往下流,身体微微晃动。显是气到极处。

萧卷咬牙道:“洛阳宿卫近五万人全部损折在你手里。满城官员俱遭牵连。你听见外面的风雨声了么?那是死去的冤魂涌动,呜咽不绝,是在向你索命。”

广平王冷冷道:“洛阳宿卫是皇帝的亲卫,与北殿军自相残杀死不足惜。阖城官员都是人面兽心,面上与我唯唯诺诺,背地里谁不嘲讽于我?落井下石等着害本王的,从来就没有少过!本王是剁掉了利爪的老虎,是泥淖里的真龙,本王绝不容许有人这样对我。”

萧卷冷笑道:“所以你赔上身家性命,就是为了向陛下证明,你李瑨岳宁肯谋朝篡逆,终生背一个弑君的罪名,也不愿做你的安乐王公。”

广平王拂袖不悦,道:“许他步步紧逼不留生路。不许我临危自计,谋算他的储君?”

他声音狠绝:“李家历朝历代,哪里有亲弟为哥哥守陵的王爷?哪里有落魄至斯,像本王这样,要跪在万象神宫扇自己耳光,满城大小官员站在一旁观看?萧卷!我又何辜,他自己的儿子烧死了自己,就要拿我出气?!我做错过什么?我唯一的错处,就是不应该是他的儿子!他无法宣泄自己火气,就迁怒于我!那天晚上,就应该是我挺身而出,死在他的玉辇前,死在长乐宫里!萧卷,我的父皇曾经亲口问我,为什么那晚上死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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