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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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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雍冷冷一笑:“崔大人是一定要带走殿前侯?”

崔灵襄平静回答:“人证物证俱在,已然证实殿前侯罪名。本官要将所有涉案人犯全部拿下。是非曲直,自有国法所规。来人,将鱼之乐带回刑部大牢。”

刑部侍卫齐齐应是,越过北殿军,将鱼之乐拖起半身。

鱼之乐已近昏晕,鲜血顺着他脊背缓缓流淌。四肢尚在微微抽搐。

崔灵襄见他面色青灰成濒死之象,他皱眉说道:“回刑部。本官需查问案情,将前因后果上奏天子,再行决断此事。”

李元雍说道:“本王身着龙袍。行事决断即为天子所授。殿前侯为崇文馆属下武将,论理论法,都应归本王管辖。来人,将鱼之乐带回崇文馆!”

鱼之乐挣回一丝神识,身上伤疼尤甚,他挣扎着靠在刑部侍卫,声如游丝道:“刑部……刑部……”

崔灵襄冷清打量他。他今夜连番遭逢变乱更是冷淡素勿多言。鱼之乐此事他不想多管也不能多管,然而职责所在不可推脱。

他问道:“殿前侯,本官须带你转回刑部大牢,接受聆讯。”

他冷清嗓音如同谕旨纶音。他身周有清淡干净香气。鱼之乐浑身俱是狰狞伤势,他虚弱点头便牵动血痕崩绽血液流出。他勉强徒劳伸手,想要握一握崔灵襄衣袖。

崔灵襄不着痕迹后退一步。他转身向李元雍躬身施礼,说道:“既是如此,本官先行告辞。”

李元雍见鱼之乐对他畏如虎狼,脸色灰败汗水淋淋,抿着嘴唇只不答话,胡不归轻轻拽他衣袖,低声道:“殿下,殿下。再打下去……殿前侯就死了。放他们先走吧。”

李元雍一腔火气无处宣泄,如海涛如巨浪滚过他的心间,风浪过后只留下一派萧瑟怅惘。他艰难点头。

鱼之乐被半拖半抱从他身边经过。李元雍见了他一副凄惨模样,脑海渐渐冷静,心中陡然剧痛,伸手想扶一扶他。

鱼之乐骇然欲绝,他畏惧看他一眼。死死扯住身旁侍卫之手浑身颤抖。

李元雍手臂僵在半空。

第八十七章:孑然

荒梦经年迷津渡。归途难寻。

长安六月落地成雨,刑部大牢历时年久,潮湿青苔层层覆盖囚狱。石壁一角水珠绵长滴落,混合冷厉血腥气息,令人于昏晕中亦觉得烦躁不堪。

他在幽冥迷雾中荒芜择路,水声淅沥,雾中隐约现出李元雍身影,他漠然站在一旁看着他。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无法碰触。

俄而一箭射至直刺胸膛。他听见他说:“若要死,便死在一处吧。”

隔着雨幕他跪在含元殿前,看着他龙袍加身容颜俊秀如天神降临。世间万物匍匐跪倒在他的脚下。

他听见他声音疲惫:“鱼之乐,你到底有没有心?”

鱼之乐声音细如蚊呐:“我有的。”

李元雍孤坐高处,等了片刻已然失望。他说道:“渭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而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鱼之乐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难成语。他的面容依偎在他手掌上,又宛若阻隔九天,他看见李元雍转身进了大明宫。高阁明楼耸峙百尺,一重一重向阴霾天际绵延开去。终于不见。

鱼之乐再次睁眼。

他后背满布冷汗,伤口流脓肿痛如同烈焰舔舐。肌肉骨骼好似都被刀剑挑断,架在火上,一遍又一遍的炙烤他的魂魄,将他一颗心都烧成灰烬,散在冥河波涛中。

鱼之乐喉头低涌一阵嘶哑的咳嗽。他抬眸茫然打量四周环境。这牢房单门僻户深居黑暗牢狱之内。

鱼之乐嘴角慢慢溢上一丝苦笑——故地重游令人心生感慨,这牢房他曾来过。第一次是为触怒温王,第二次是探望驸马。昔日郭青麟奄奄待毙,曾笑道:“有一日,你殿前侯说不得……也如我一般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会不会有人请你喝一杯酒。”

如今第三次入彀,正应了郭青麟说的嘲笑之言,竟一语成谶。岂非宿命。

鱼之乐慢慢支撑坐起身。他身上伤口青紫犹有血迹不断渗透,但并不像那等蓬头垢面的肮脏囚徒,衣衫已换,还算干净。

鱼之乐咳嗽一阵,慢慢伸手接住冰冷水滴。说道:“我睡了多久。”

崔灵襄负手站在甬道阴影中,说道:“两日两夜。”

鱼之乐低声嗯了一声。又道:“广平王——找到没有?”

粗重黑铁门栏阻挡视线。崔灵襄道:“长安盘根错节,他如鱼归大海,急切之间,难以搜寻。”

鱼之乐不再说话。崔灵襄亦是沉默无言,两人一坐一站,唯有枯燥水滴滴答不绝。

鱼之乐慢慢挪动。粗重铁链将他拷在囚室一角,他走到木桌旁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鱼之乐晃晃手腕,指尖仅能触到木桌一侧铁链已经绷紧,与桌上酒瓶距离甚远。鱼之乐呵呵苦笑道:“何必这样。我不会逃的。”

崔灵襄道:“刑部、大理寺羁押死囚循同旧例,手脚均需夹上镣铐。”

桌上有一瓶酒。鱼之乐喉中饥渴难耐,贪婪看着却无计可施。

崔灵襄声音柔和道:“鞠成安到底是何人?你为何舍生忘死,也要力保他逃出生天?”

鱼之乐冷不防他发问,唇角又泛起苦笑,沉默不言。

崔灵襄道:“此处不比含元殿。温王为免旁人羞辱你,宁肯亲手打死你。而刑部七十九道刑罚一一施展,便是神仙过了刑堂也酷烈难忍。更能让你魂飞魄散。”

鱼之乐缩回原地,说道:“是我做错的事,我自然一人承担,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崔灵襄心中泛过波澜,百般滋味掠过心头。终究没有在面上表露半分。他轻声道:“要杀要剐?随我的便?”

鱼之乐以手遮眼狼狈不堪。苦笑道:“是我不对,别逼我了。成么。”

崔灵襄伸手推开牢门。他身周有花木香气,清淡恬适。素来稳重自持的刑部尚书一展官袍,端坐在他身旁枯草上,直直看着他瑟缩双眼。

鱼之乐背靠石壁,心中戒备向后又缩了几寸。

牢内静谧无声。崔灵襄挽起长袖,修长手指抚过他脖颈红紫狰狞伤口。又掏出丝帕,轻轻擦拭他额头道道血痕。

鱼之乐自入京三番五次身陷危机,为救温王刀伤旧患累累相错。伤痂未收口便又添上新痕。比战场之上还惨不忍睹。

鱼之乐顿时愣怔。眨眨眼难以相信。

崔灵襄眸光低垂面色如常。说道:“当日为何不逃。”

鱼之乐呆愣看着他清俊面容,说道:“逃——逃不掉的。”

崔灵襄眸色深沉,道:“逃不掉?凌朝暮拥兵自重,朔方节度使又十分器重他。藩镇雄踞关外实为诸侯,谁能轻易动摇。难道你是——你是怕将温王牵涉其中?”

鱼之乐不妨被他揭穿心事,心中忧虑直如在明月下被人一览无余。

他看着崔灵襄清澈锐利双眼,君子坦荡自是无畏无惧。哪像他怀揣不可告人的心事,又畏首缩脚不肯管束自己情意,才造成今日覆水难收局面。

崔灵襄看他片刻,忽然又道:“还是你一人扛下罪名,为的是成全他人,以证明自己高风亮节?”

鱼之乐苦笑摇头:“唉。莫要这般讽刺我了。什么高风亮节什么春秋大义之类,我却不信。”

鱼之乐仰靠寒冷石壁。索性承认:“是。我只是为了他……我能逃到何处?回到北疆,陛下若要再将我捉拿归案,他再像今晚这样,万一陛下迁怒于他,我怎能心安?”

崔灵襄眸光晶莹,低声道:“这般说来,你求的不过是——一个心安?”

鱼之乐静默半晌,嘲道:“况且陛下也未必想要我活着。那也便就这样吧。生又何欢,死无可惧。”

崔灵襄不置可否,振衣起身。

崔灵襄说道:“如你真的生无可欢,死不足惧,今日教你再见一人。”

鱼之乐摆手道:“不必了。事到如今,我谁也不见才……”

浓重黑影中却又转出一人。身着宫禁内侍服饰手捧拂尘,目光老练中泄露一丝悲凉。正是秦无庸。

崔灵襄道:“秦总管若有事,不妨直言。”

秦无庸看着鱼之乐,心中亦有酸涩感慨。道:“殿前侯。咱家奉命,前来问殿前侯一句话。”

鱼之乐看见他亦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苦涩说道:“不知殿下……要问什么。”

秦无庸道:“殿下要问的是,那晚麟德殿中,你要救的,是鞠成安,还是本王——还是我?”

温王前思后想一缕思绪草蛇灰线,终有一天会想到那晚麟德殿中他的出现不是巧合。

只是他从来不问。是因为他笃信他的真心。如今他纠结这样一个模糊久远的问题,是不愿放手,还是心存期盼,要他一个承诺,就不管不顾为他再履险地?

“不知道我想要的人,会不会也属于我一人。”

“你能守我多久?”

“鱼之乐,我胆怯畏惧与你的离别……在我父亲墓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有一日,回到长安陪着我,到我死为止?”

纵使死亡,又怎能停止思念之心。虽然远隔万山,但他不知道他从未离开过。然则情长恨短、缘起终会再散,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赌上他的前程性命,赌上他的雄心壮志?若能相守,谁会轻易放弃。而这么多的情与债,还到何时才有尽头?

从不知这样一个了断,终还是要由他亲口说出。

鱼之乐张口结舌,泪水顿时流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无庸等候良久已然不耐,诧异看着他。

鱼之乐眼中泪水滚滚而落,咬牙不发一言。

秦无庸心中焦急不住向他示意。他在等他说一句为的是温王。他岂不知温王一心一意从不更改。温王破釜沉舟在等他首肯,亦在等他回应。

他岂不知这一句回应可全了十分相思,两下衷肠。即使一句假话,也可以救他性命。

秦无庸额上汗水不住滴落。他十分无奈,低声催促道:“殿前侯快说呀!说一句咱家也好覆命,殿前侯难道不懂委婉曲从,难道不知殿下心意?”

他看一眼面色平和的崔灵襄。又道:“殿前侯——”

鱼之乐摇首不语。

秦无庸脸上满布失望之色,又道:“殿前侯,你这样一言不发——怎对得起殿下。”

鱼之乐双手掩住脸面。

秦无庸道:“你不说话,可是默认?”

鱼之乐仍是不答话。气氛尴尬。

秦无庸长叹一口气。转身而去,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的脚步空洞回荡重狱刑道之中。渐渐消失不闻。

崔灵襄始终看着鱼之乐。黑瞋瞋眼珠未有半分情绪流变。他低声道:“你不后悔么。”

鱼之乐经受不住心中创痛。声音渐低神智虚弱。他断断续续道:“有些事,没有办法去想会不会后悔。若去想,大概一早也就不会这样做了。有些人,等你也有喜欢的人……你就知道,这三个字,跟他是连比,都不能比的。”

牢内重又安静。崔灵襄枯立很久。他看着鱼之乐大汗漓淋眼角噙泪慢慢睡去。竟未曾等到鱼之乐再度醒转。

崔灵襄满腹心事散落繁杂,散在冰冷阴暗的空气中无迹可寻。唯有漆黑双眸透露些微隐伤。转瞬又不动声色恢复平常模样。

崔灵襄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亦仿佛是说给一室的寂静听。他慢慢道:“我怎会不知。我知道的。”

第八十八章:颠覆

崇文馆禁苑多植柳树。雨后分外浓翠。

前几日大雨灌进馆中,历朝国法典籍均被淹湿。众宫人摊开在亭台回廊的栏杆之侧晾晒。

秦无庸惴惴不安,遥见萧卷坐在亭中,与伴读裴嫣、光禄寺及三省诸官员细细商讨册封典礼,脸色均是十分凝重。

天气炎热日光煌煌。李元雍一一翻检潮湿书册,挑过一本汉书。

鱼之乐不爱读书,昔日与他闲谈,说凌朝暮定下规矩令他遍读经史子集。鱼之乐读了三页葛洪的抱朴子便大发雷霆,及至看到汉史便心智失常,常常在军中,在城镇中与那地痞混账打作一团,借故寻衅滋事。等到翻了翻三国典籍,要学那三结义,更要学那英雄不论出处,镇日操练亲兵,要去突厥回纥焉耆等漠北之地偷袭,要跟那草原铁骑一决死战。大将军看他不读书还是正常人,一读书便患了失心疯一般,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无奈这人实在不是那博古通今的儒将料子,只好两眼一闭随他接着做那逍遥的泼皮无赖去了。

李元雍抚着泛黄卷册,哑然失笑。

秦无庸心中惴惴,终于咬牙走上前。却又见萧卷、裴嫣二人告退诸官员,相互低声交谈几句。萧卷轻轻摇首,裴嫣却面带坚定。而后裴嫣向李元雍招了招手。

李元雍颇有疑惑,行至亭下,问:“出了何事?”

六月夏衫凉薄。萧卷骨瘦支离,益发清减。萧卷默然不语,静静看着裴嫣。裴嫣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摁住了亭柱。白玉亭四角飞卷走檐,玉柱雕饰道教教主李耳宾天图。裴嫣轻轻扣住李耳手中拂尘,只听得咔哒一声,不知道触动了何处机关,亭柱缓缓打开,现出一个小小的方盒。

李元雍心中惊疑,他缓缓打开盒子,从中抽出一卷长长的卷轴。

卷轴背面为明黄色锦帛,上绣着太子专用的九爪飞龙图案,时间太过久远早已满布灰尘。

他轻轻打开,见到了昔日的肃王,殉国的光烈帝,他父亲李愬恭的手泽。

李元雍于迁安王府处处可见自己父亲笔迹。李愬恭为人严肃老成持重,字体偏重魏碑隶书,结构纵横笔力深厚,中规中矩。虽并不是写字最令人惊艳,最令人推崇的一位,却在诸王子中自成一派,多有沉稳气度。

李元雍沉吟半晌方展开长长绸帛。他目光深邃扫过,晦暗不明。片刻之后神态才轻松下来。却只不过是一些生活轶事,类同散漫手记一般,写的随意而自然。

他一颗心慢腾腾放到肚子里。李元雍自嘲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还以为——还以为这是篡国矫诏呢。

李元雍坐到亭中慢慢观看。卷轴中他父亲字体为草书,结构紧凑,龙飞凤舞之间,微微有些倾斜。

“李珃鞠杖模糊了黄龙,骑马破了圆领衫一件。令尚服局与太子内坊局协同织造。”

“高昌进白叠(棉花),质地柔软,可裁剪内衣。云性子耐热喜干。未知推广是否可行。”

底下一行朱笔小字,字迹隽秀令人望而赞叹:“可行。卿拟个奏折,令户部吏部协商。”

这人的字迹他却不认得。但他隐约猜得到是谁。

他一路向下看去:“荔枝进奉御前,孤厌甚这甜腻之物。天下都学老庄,孤却遵循佛家要义。闲了寻圆觉来宫中讲解经文。”

底下又有注解:“那朔望之夜,对着圆觉师傅睡得酣畅,将我衣袖都流了口水的,是谁?”

“今日吃了川蜀鲜辣之物。料定符合你口味。不如我命人再寻了厨子来,专门做与你,可好。”

朱笔小字端庄从容:“好。”

李元雍心头疑惑。他通读宫中诸王侯起居注,书中对先太子李珃记载只有一句:性暴戾,与诸王行而远之,为上不喜,敕令逊位,纠党叛乱巫蛊乱国,为祸甚重,为右卫大将军与肃王合力杀之。

按照尚书局所记载,他应当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他怎会与李愬恭关系如此之好,以至于二人都有这般随意手记,相互调侃,还藏在暗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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