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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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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生一子,填写玉牒。珃儿今日感风寒,汤药不治。他在宫中给孽子起了名字,叫元雍。望他渡元初始,庙堂和雍。”

……

“珃儿,若是可以,我并不希望他出生。父皇逼迫太甚。然我心中,却只有一个人。”

李元雍心中巨骇,他眼泪上涌双手都在颤抖。他心烦意乱越过长长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向最后。

那里字迹散乱,显示主人心情烦闷无心再写:“我将卷轴藏在了旧处,你却为何不再写了还给我?”

“东宫神策军换了将领,我去查查是谁。珃儿,勿急躁,一切有我。”

“你是何意?要与我再不相见?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要你这般对我!”

“宫中异动。三省六部御史台都有事瞒着我。我太笨,许多事思考不到,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若是能见到你,你一定会想得清楚透彻。我想见你,今夜寅时,可不可以?”

“我搬了进来,但你有心事瞒着我,我有几次见你强装笑脸。你是——在躲着我吗?可还记得长乐宫之盟,仙居殿之誓?”

“父皇,父皇,你到底在做什么?”

卷轴最后字体歪斜有半句被黑墨匆匆擦去。那朱笔小字,再没有出现。

李元雍默默读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从小住在迁安王府。皇帝并不格外优待体恤,甚至不像胡不归这等外戚勋爵一般可以承欢膝下。他奉旨每年前往京城参加新年宴席,与宫中熟稔程度远远在李南槿与诸皇戚、宗室子弟之下。

他是皇长孙,光烈帝李愬恭唯一的儿子。可他的父亲在卷轴中清清楚楚写着:“我并不希望他出生。”

“自从有了他,你却与我这般生分了。我知晓父皇未曾与你娶一个太子妃。莫非你是嫉妒了?”

“珃儿,我却知道,太傅讲的那诗经要义,是错的。纵有明年春,青帝别有情。我知道的,你知不知道?”

他李元雍,到底被瞒过了多少?李珃之死,是否如同书中记载是韦三绝助力,李愬恭与他同归于尽?

李愬恭死时七窍爬出无数蜈蚣,到底是道听途说,还是——肆意篡改?

李珃——到底有没有篡权谋国,以至于动用那惨烈的巫蛊之术?

这卷轴中字字句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元雍眼泪迷蒙伤心欲绝。他脚步踉跄走下水亭。裴嫣细眉长睫目光迥然,遥遥追随他的背影。

萧卷眼珠却深不可测,微微瞟了裴嫣一眼,即看向花海葱茏草木。

秦无庸察言观色暗知不妙。温王当面而来,他退无可退,只得硬咬着牙一身虚汗,跪在廊下向李元雍一句一句禀报鱼之乐的无言以对。

李元雍手提长轴,目光沉凉。

秦无庸心中更是不安,低声道:“殿下,殿前侯料是伤重难捱,心中义气难平,不如过几日,待老奴再去询问可好。”

李元雍摇头,说道:“不必。你且下去吧。”

他慢慢走过秦无庸身侧并无停留。

秦无庸见他身形踉跄,一径伸手来扶,道:“殿下看路,别摔着了。”

李元雍急遽甩袖,面色苍白大喝一声:“不要碰我!全都给我退下!”

崇文馆诸宫人官员立刻潮水一般退出殿外。

裴嫣官袖轻拂。静静跟随在他身后,说道:“殿下。”

李元雍五内俱崩。痛楚与全被否定的过往令他不知所措。他颤声道:“我让你退下,你没听到么。”

温王待人刻薄,却极少对裴嫣声色俱厉。

裴嫣不为所动,道:“殿下,陛下问,鱼之乐该如何处置。”

李元雍手扶廊柱,看向北方壮丽连绵的大明宫。愣怔不已。

他的父亲,原本从未希望他存活于世。

他所有的信仰与坚持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基础之上,在懵懂初开到成长为人,笃信克服艰辛与忍耐所有不幸,是源于他身上的骨血。是源于他从未谋面,却深爱着自己的父亲——镜花水月不过如此,情仇怨恨不过如此,终究归为一个荒诞的笑话。

而鱼之乐呢?

在他所有的坚持和等候之后,会不会发现,自己所给于他的,一样也是虚妄,一样也是愚蠢的遥不可及?

何为劫数难逃?

他的伤痛既无人分担,亦不会有人来安慰。这个位子注定是荆棘丛,是辉煌塚。他不是第一个将所有贪恋、忧伤、希望、火热埋葬其中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亲手埋葬自己爱人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王坐在廊下。过午日光猛烈,蒸腾一层虚妄的水汽。李元雍慢慢说道:“留全尸吧。”

裴嫣目光亦有悲哀,说道:“殿下……”

李元雍面容平静声音淡然,说道:“你没听清楚么?”

裴嫣半晌无语,看他神色凄厉已到承受极限。他后退一步,忽然施礼道:“微臣领命。殿下他日登大宝,需知世间常态,原本虚幻无情。殿下斩断所有尘缘,方能掌稳一片清明河山。”

李元雍喃喃道:“清明河山?”

他想了想,什么叫清明河山,谁又能陪着他一起渡过这清明河山下笼罩的漫长岁月。

他与他所有的牵念,期盼,心底的欢欣与爱恋,在他打开手中卷轴的刹那,就挥霍殆尽了。

李元雍目光空荡,一字一字道:“回禀陛下,就说本王心意已决。本王会留他全尸,也算是他——尽忠体国,赏赐他对本王的救命之恩。”

他无法找到一个宣泄口,歇斯底里的痛诉自己被漠待的二十三年。也无法去錾陵拷问,向他父亲寻找一个结果,是否他不过一场敷衍了事的搪塞,不过是为了追寻自己心爱之人,而将他人的生命全部刻上荒唐?

他只能迁怒。也只有迁怒。而他所迁怒的那一个人,却正是他生而为人的全部信仰。

原来长安,都不是他们的长安。

他唯一可做的,是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令他解脱。而留下自己被逼入绝境,束手待毙在这清明河山之前。

然而抑制不住的疼痛却如连绵波涛不住涌上头顶,汪洋一般将他覆盖窒息。

或者在他注定艰辛的后半生里,每日不过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铸下的大错,陷入循环往复的悲哀,此一生将无法解脱。

第八十九章:了断

崔灵襄静静站在门外阴影处。灯火暗淡烛光跳跃,在他静穆的脸上投下无数明暗幻影。

鱼之乐胸带枷锁背靠墙壁闭目养神。他首如飞蓬濡湿全身,面色苍白。不复当日仪表整洁。

半晌他手指一动,提着一条枯枝,掠过石砖甘草,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剑眉拧紧。崔灵襄随着他宛转笔迹悄然看去,见他写的是一篇古赋: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他手中提着酒瓶,说道:“你醒了。你所坐的位置,是当日郭青麟剜目断舌,令其难发一言,不能视物的所在。”

鱼之乐骇了一跳。手腕铁链铮铮错鸣。

崔灵襄声音清朗:“还不肯招么。”

三堂之后,鱼之乐全身青紫淤伤,疼痛锥心刺骨。

他抿唇畏惧看崔灵襄一眼,向墙角缩一缩,不敢抬头,手中枯枝咔嚓而断。

崔灵襄见惯重刑之下惨怖血腥场景,他性情清淡硬如铁石。见鱼之乐瑟缩畏惧不堪,眼神闪躲身体战栗的惊怕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闪过惨痛感觉。

他坐在木桌旁倒满酒。自斟自饮道:“不如现在如实相告,免得再受苦楚。”

酒香扑鼻。鱼之乐嗫嚅道:“能不能……给我也喝一杯。”

崔灵襄沉默看他片刻,提着酒瓶递给他。

鱼之乐喝得极为贪婪。

崔灵襄手中拈住一把棋子,清脆撞击着楸玉棋盘。他眼神清澈如两把利剑,瞬间刺入骨髓深处。

崔灵襄道:“这一场刑罚,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鱼之乐诧异看他,低低哦了一声。

崔灵襄说道:“我每年会审数百重犯死囚,没有一人能够挨过四堂。多少高官贵戚锯割抽肠,尊严被一寸寸割裂,最后无一不崩溃求饶。”

他俯身握住鱼之乐的手,凑过他手中酒瓶,慢慢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崔灵襄神情平和,说道:“不如你如实相告,我可以为你行个方便,保留你作为武将的最后体面,也为你的凌大将军,保住一丝体面。”

他声音低沉,却如同清凉的安慰。他仍握住他的手。

鱼之乐神色迷茫,与他距离极近却看不透他眼神波澜深处。

崔灵襄自恃身份严肃寡淡,从不肯稍假声色,更不可能坐在阴冷荒僻大牢中与他饮酒交谈。

他曾设宴请过京中诸官员,崔灵襄不过与他站在廊下喝了三杯,也未曾像现在一般若多年旧友喁喁细语。

鱼之乐手腕一沉挣脱了他手掌。他说道:“你也说过,人证物证俱全,我罪责难逃。他即便对我不义,又令我身陷囹圄,我却不能让大将军蒙羞。又何必再牵涉不相干的旁人。”

崔灵襄目光冰冷如刀如刃穿刺肌肤直抵心肺,与他在一瞬间激烈碰撞。无形压力几乎逼迫得鱼之乐失声痛哭。

鱼之乐避开他眼睛。

崔灵襄手中玉棋叮泠泠碰撞。

鱼之乐道:“要是下棋的话,不下了。今天——是真的没心情。”

崔灵襄道:“今日朝堂之上,钦天监进奉陛下吉日。将不日钦封温王李元雍为太子。”

鱼之乐愕然抬头,才见崔灵襄身穿礼服头戴冠冕,是拜祀宗庙祈佑天地的正式朝服。

崔灵襄仔细看他面部表情交错闪现,道:“可知未来的太子,赠了你什么字?”

鱼之乐听到太子二字,忽然有一瞬间的放松,转而被更为浓重的忧伤覆盖。仿佛他一早预知结果,如今只不过是被验证,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情绪。

崔灵襄眼中有冰冷火焰,如雪地里孤独的火堆蓬蓬燃烧,将鱼之乐烧成一堆冰霜般的灰烬。

明亮如斯,黑暗如斯。

鱼之乐说道:“是……是什么?”

崔灵襄慢慢道:“留全尸。”

鱼之乐深深吸一口气。

这三个字如沉重的石碾,将他挤压溃成齑粉。他与他所有的牵扯期盼,终将臣服于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氵壬威。

鱼之乐喃喃念道:“留全尸。”

悲欢离合滑过他眼底,眷恋与痛楚不断涌现,他看着他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最终归复为静默的宁静。

崔灵襄开口:“若枉纵性命于李元雍的刀下,他日被他知晓真相,你猜温王会不会愧疚自责?为何不痛痛快快招认这一切,皆是突厥人所为?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鞠成安身上?”

他在教他求饶。

鱼之乐也道:“陛下曾说,他是我的哥哥。”

崔灵襄目中有思索不解,他静静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鱼之乐说道:“何时行刑。是赐酒,还是斩首?”

他已失去全部求生欲望。徒留一具空壳,黯然麻木接受全部的惩罚。

崔灵襄缓缓坐直身子,双手握住官袖,说道:“东宫伴读裴嫣有命,令内侍秦无庸灌铅。”

鱼之乐凝眉思考,说道:“灌铅?”

衣袖遮掩,掩住他指尖的一缕苍白。

崔灵襄道:“铅一入肚腹就会凝固成硬块。纵使坠入阿鼻地狱,也休想转世为人。”

鱼之乐说道:“这厮还是这般歹毒。”

崔灵襄道:“是他歹毒,还是你愚蠢?”

鱼之乐仰首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恋。说道:“那日陛下生日,亦曾是我的生日。你可曾听见,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崔灵襄思索半晌,轻轻摇头。

鱼之乐定定看他,神情坚毅唇角噙流里流气的微笑:“若卿遭如此危难,则某亦会救之。若卿需要某赴汤蹈火,则某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崔灵襄听他说完仿佛不懂他话中何意。他说道:“李元雍心地狭隘刚愎自用,性格偏执为人刻薄,他做事一意孤行严酷苛刻,不是百姓心中的明君所向。你可知道?”

他二人相识已久,想不到第一次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竟是在阴厉森森的刑部大牢。

一人在生门外,一人在死牢内。

鱼之乐愕然说道:“但他是皇帝长孙,是……”

崔灵襄道:“广平王心机深沉,长安城中无数心腹,若你一死,谁能为他图谋?他再遇到艰难之事,谁能前来搭救?你怎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够平安活到当上皇帝那一日?”

崔灵襄不假辞色,又道:“你可知裴嫣,是个怎样的人?你可知今日封赐太子,明日就是他裴嫣权倾朝野的肇始?你可知朝党之争,藩镇夺权愈演愈烈,国势危殆迟早再演甘露殿之祸?”

鱼之乐面色顿时颓败,他双手掩面掩住悲戚之声,唯有泪珠从指缝中滚滚而下。

崔灵襄一针见血,问到他内心最惶恐最不安的惊怕牵挂之事。

崔灵襄缓缓道:“你可知,为何我此时会站在这个地方?”

鱼之乐压抑抽泣,一言不发。

崔灵襄咬着牙心海翻腾,续道:“与其等他将你曝尸天下,扫尽你的颜面,不如今晚,我提前与你做个了断如何?”

第九十章:诘问

李元雍神色恍惚提着卷轴,心不在焉转过双阙连甍的大明宫,走到麟德殿前。

宫人手牵金线翠玉,陈列仪仗玉琮。为册封典礼忙碌不堪。将富丽庄重的大明宫布置的更为照耀闪亮。

明明是册封东宫,却堪比皇帝登基。

温王走得极慢,身后诸侍卫,诸舍人,到太子内坊局诸位官员都顶着烈日跟在身后。不敢近也不敢远。

神策军、云羽卫手持铁戟铠甲鲜明,站立麟德殿外,睁眼看着脸色木然衣衫鲜明的李元雍。

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三省六部九卿重吏见到他,均浩荡让出一条道路,纷纷躬身请安。

李元雍举目看着金雕碧树,烟绕画梁。隔着金碧辉煌的朱红铜门,无声看着皇帝寝殿。

赵弗高迎到面前,说道:“殿下稍安。陛下神思困倦,正在休憩。”

李元雍面无表情走过他身边,径直入了天子寝宫。

四处帷幕垂挂莲花香盏,清凉冰山丝丝融化。两侧寺卿、官员、御医回首望见是温王,不住起身行礼。

李南瑾站在皇帝榻前愕然回首,他反应极快说道:“太子殿下,见天子礼仪何在?”

他在好心提醒他。

李元雍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

皇帝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他慢慢摸索,坐直身子。说道:“孩子,你来了。”

李元雍走到御前,怔怔看着自己的祖父。他说:“我要一个解释。”

他忽然声色失控,眼泪纷飞:“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

寝殿中三省六部官员俱皆震惊!

温王今日不跪不拜,不蒙传召走到麟德殿,已是犯了大忌。他一张嘴,几乎将诸位同僚吓晕当场。李南瑾尤其冷汗淋漓,温王这大不敬的罪名怪罪下来,这不知进退不懂礼仪的无礼言语,这百官之前诘问皇帝的犯上作乱,几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皇帝如何下的来台!天王老子要找人发火,这教导不严的罪责,他宗正寺卿李南瑾,第一个就跑不了!

皇帝眼盲不能视物。神情顿时锐利冷酷。

李南瑾想:我要不要晕过去?暂且蒙混过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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