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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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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定是记得透熟于心,才会将他的神态描摹的栩栩如生。他的坐卧起立,行动举止,喜怒哀愁,都记在纸上,随手画在一侧,每一张画像的角落,都有一条小鱼陪伴。

寥寥几笔勾勒灯烛,是他在读书。一条小鱼躲在帐后,痴痴看他。

他手腕系一根丝带,丝带一端结在一条小鱼身上。

他双眼覆盖白纱不良于行。仍是那条小鱼伏在他肩膀左侧,意态亲密,摇头摆尾,活泼之极。

墨笔白纸,他的神态如此鲜活,呼之欲出。仿佛鱼之乐提着手腕的铁镣,左手执笔,灌注全部的痴情和爱意,画下了他和他的所有一切。

仿佛是小鱼在告诉他,他心中并无恨意。无论何时,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它依偎在他的衣袖上,他的坐榻旁,他的长鞭下,他的戒尺中。

最后一张,是他身着龙袍,高坐气象森严的巍峨殿宇。朦胧云霞遮挡大明宫,唯有他头戴通天冠,眉眼琉璃光华,自有帝王气象,俯视世间万生。

仍有一条小鱼,就浮游在遥远云端,静静笼罩光芒万丈之下,做俯首称臣状。

李元雍心中剧痛,眼中泪水不住滴落。氤氲宣纸化开了浓墨。

崔灵襄平和看着他,说道:“殿下。”

李元雍泪眼朦胧,面容苍白。他转眸看着他。

一滴泪缓缓滑过面颊。

崔灵襄如稳坐华堂,他说道:“殿下。昔日你命我彻查河阴之变。下官不辱使命,已查到当日崇文馆浴火之时,被陛下摔碎的玉玺。”

他单手将木桌之上的黄色包袱打开,现出破碎的国之重器。皇帝的权杖。

崔灵襄冷冷说道:“殿下可知,这玉玺在何人手上?”

李元雍看着木桌,愣怔问道:“在何人手中?”

崔灵襄说道:“在已故中书令萧素之的墓中。萧素之随身殉葬玉玺,势必有蹊跷。若殿下同意,本官立即拘拿萧素之之子萧卷入刑部。大刑之下,必有实言。”

李元雍冷声道:“你敢!”

崔灵襄振衣而起。他缓步走到他跟前。他眼神冷酷与他针锋相对,直直对视。

崔灵襄慢慢道:“本官敢放走鱼之乐,也就敢捉拿河阴之变余孽萧卷。”

李元雍看进他瞳孔幽暗深处,说道:“天地异变,纵然搏鸷可用,亦可尽毁之!”

崔灵襄退后一步。唇边竟有轻微笑意。他目光柔亮看着眼神酷毒的李元雍。笑道:“长安来日方长,崔某静等殿下赐教。”

李元雍冷冷说道:“不敢。崔大人权势威赫,计算钩画,分铢不误。实乃治国之才。来日方长,本王还需要崔大人这等忠臣镇守社稷,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第九十三章:秦风

时有寒风,卷动衣袂飞扬,飘然若仙。

法门寺建造鎏金铜浮屠塔,贮藏四股十二环锡杖、玳瑁开元通宝等佛门宝器,为唐朝历代皇室尊崇圣地。

萧卷独自站立法门寺高塔之上,眺望灞水渭桥之后的接天莲叶,烟雨迷蒙中的碑林残篇。湿冷水气扬长,铺面而来。

长安有古意,沾衣断人肠。

裴嫣匆匆而来,眼梢眉角俱有恨意:“竖子不足与谋!今日本当将鱼之乐挫骨扬灰,岂料功亏一篑,天意奈何!恨煞人也!”

萧卷垂眸凝思并未有任何言语。

裴嫣恨道:“崔灵襄好大的口气,竟敢说我要做杨国忠!便是李辅国,也逃不了五马分尸鼎镬烹煮的命运!本官诗书礼经无一不读,怎是他一个刑官所能比拟?”

高塔只有二人,他言辞激烈并不掩饰,这位名满天下的三晋高斗,方显露他偏狭忌刻的一面。

萧卷声音平平,道:“殿下如何?”

裴嫣叹道:“妇人之仁,怎能有壮士断腕之勇气,殿下……还是心肠软懦。他去了大牢。”

萧卷转身,道:“是殿下软懦,还是你逼迫殿下别无选择,你心中应当一清二楚。”

裴嫣陡然戒备。他殚精竭虑只为权势谋划,为人眼高于顶,最畏惧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裴嫣怒道:“你是何意?”

萧卷目光落在西北长空,道:“可曾寻到广平王蛛丝马迹?”

裴嫣心中忿怒,冷道:“若论起来,你与广平王相交甚厚。若不是他一路护送,恐怕你也到不了长安。这话岂能问我?”

萧卷思路转换极快,又道:“三个时辰之前,鱼之乐由亲兵护卫,经由灞桥出了长安。”

裴嫣心惊:“你如何得知?难道是你——是你一手安排?”

他心念闪转,已知萧卷潜伏人马,帮助鱼之乐逃出生天。

前有崔灵襄撤掉所有刑部官员、侍卫,为鱼之乐潜逃大开方便,后有萧卷觑准时机,借朔方、凤阳节度使调换兵士进出长安之际,将鱼之乐放归大海,溜之大吉。

这二人未曾见面便能配合得妙到毫巅,鱼之乐倒是好命。

萧卷点头,道:“不错。是我。”

裴嫣平静心神。他心智不逊于萧卷自不肯慌张乱了阵脚。裴嫣道:“是你要杀他……又为何要留他一命?”

萧卷道:“我前思后想,始终觉得鱼之乐心智平庸,不足为虑。他想要抗下所有罪行,只为与殿下有一个了断。他从头到尾,要救的是殿下,为的不过是殿下一人。一个人心中有所忌惮,便不会生风起浪。然而从鱼之乐入长安起仔细推敲,却有一事令人费解。”

裴嫣道:“何事?”

萧卷冷道:“公主府中谋逆大案,刑部大牢之内,郭青麟死有余辜,是何人斩断他的舌头,剜掉他的眼睛?一知楼中的神秘人,与突厥人暗中勾结錾陵谋刺大事,为什么不是广平王?广平王自洛阳事败,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为何要到京城?他在京城,到底去了何处?是谁想要在背后利用所有人,搅乱一池浑水,目的何在?”

他眼光锐利,直视裴嫣双眼,一句一句如利剑直刺裴嫣心底。

裴嫣毫不畏惧,神色不变:“你在怀疑我?”

萧卷目光有悲悯,道:“我就算怀疑你,又有何用?”

裴嫣不语,他瞬间明白萧卷心中怨怅暗恨。

萧卷虽有纵云之志身躯却羸弱不寿,他勉力支撑至今已是不易,想要越过裴嫣的头顶,却是难上加难。

即便能够获得世间尊贵权势,却不能减轻身上一丝一毫病痛,又有何用?

眼看自己病入膏肓却无能为力,就算通透世事机关算尽,又有何用?

萧卷道:“你听,这是出征边关的将士,在唱秦风歌。”

朔方、灵州、凤阳更换兵防,数万军士自长安西去,角声满天动危旌,枪戟寒光生积雪。

那曲调起初只是一人低声哼唱,渐而有人和声,如卷地狂风摧枯拉朽,起势突兀,宛如来自洪荒时代,令野兽畏惧,天地震惊。这声音带铜质带着血丝,经过亮丽阳光无情风雨打磨过,像悲壮肃杀的末路英雄,手握锈迹斑斑的长刀,奔赴自己最终的死亡宿命。

裴嫣怔怔看着烟雨飘渺,将士北去。

萧卷受不住冷风,眼前一阵眩晕白雾,又被烈火燎原般的剧痛席卷而去。

他从袖中取出药丸倒入嘴中。捂着胸口喘了片刻,才说道:“裴嫣,我别无他求。我唯一要的,是广平王的命。”

裴嫣转首看他。

萧卷行事柔和少与人争,他长于兰陵萧氏家族,恪守古礼,这一辈子,要做的是个君子,所有人要他做的,也是一个君子。

他生性冷淡从不与人接近。便是李元雍,亦是教导多,亲厚少。

唯独除了广平王。他对萧卷,到底做了什么?

裴嫣心中默默思量,并不答言。

萧卷目光狠毒,声音接近嘶哑:“将来陛下入葬桥陵,太庙神主孤零无伴。我要广平王化成灰烬,也要埋葬桥陵之下,让他永生永世,都逃不出陛下的脚底!”

裴嫣霍然一惊,这诅咒一句一句,竟是不共戴天之仇。

第九十四章:册封(上)

钦天监传皇帝旨意,占卜《太甲》,云:“惟三祀五有二月季夏,宜以冕服奉温王嗣东宫位。”

礼部进贺表,曰:“褒德纪功,事华典册;饰终追远,理光名教。翼戴兴运,谟明帝道,经纶謇谔,立储之吉辰良时,当以七月大祥。”

皇帝批阅:“准。”

此时距离鱼之乐劫夺囚犯,鞠成安里通外敌遭谕旨通缉,已半月有余。

皇帝目瞢时时昏阙,常有鬼神伺立,胆战心惊之语,仅凭王琬所制丹药续命。是以羽林左右监、北殿军、太官、御府、守宫、黄门、掖庭等重要宫禁部属皆为李元雍调遣。

皇帝有旨,命赵弗高问:“温王今日可有悔悟?”

李元雍跪在甘露殿列祖列宗牌位前,面色萎靡精神憔悴,只有一句话据实以告:“陛下明鉴。孙儿虽是后悔,然细细想起来,却并不后悔。”

即有东宫官员将温王一字一句记录书册,交由萧卷案前。

温王自刑部归来便遭皇帝禁足,诸多事务悉数委于萧卷一人而已。

深夜寂寂中,巡夜金吾卫刀戈凛冽,踏碎满庭凄冷。

明德殿犹自灯火辉煌,黄门监、内侍省官员解押牛车络绎不绝,将十路节度使所辖州县简牍墨迹、木册书章运至侧殿。

皇帝谕旨,东宫开明德殿正堂,于册封大典后,迎迓一国储君。

萧卷手腕伤痕未愈,手中朱笔更是力重千钧,再三与满堂六部官员商榷祭祀,准备五齐、三酒、牲牢、郁鬯及尊彝、笾豆、簠簋、鼎俎、铏登之立储礼仪,已然精疲力尽。

他不时蹙眉,左手五指轻轻揉捏自己右臂。他自入宫后便日渐消瘦,与众官员交接文卷典籍,伏案忙碌未有片刻停歇。

柴卢听得更鼓三声,皇帝禁卫与长安宿卫号鼓频传,开始换防。

明日天亮,长安便要迎来第四十二位太子储君。

萧卷看着宣纸上李元雍这一句话,轻极重极,竟有听天由命,萧索满怀之意。

柴卢转至殿中,道:“大人,夜交三更,长安宿卫即将换防。大人身体羸弱,不如末将先行送大人回崇文馆休息。”

萧卷笔下不停,缓缓摇手示意,隐约灯火映出青白面容,愈发病弱。

他低声道:“无妨。殿下册封在即,凡事必要小心。今夜殿下出宫未归,崇文馆全仗赖你我二人守全,云羽卫俱不能有片刻懈怠。”

柴卢应是,不再劝解。萧卷此人事必躬亲,为人看似宽厚实则从不信任他人,殚精竭虑最害怕任何闪失。

所谓过刚易折。

夜交四更,曙光微透。

秦无庸袖手站在寝殿门前,他等的心中焦急汗如雨浆。温王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只身涉险去往刑部探望鱼之乐。回宫便被皇帝惩罚面壁思过,即使明日便有册封大典也未曾服软认输。

普天之下,皇命难违。此刻若生变数……他不敢深想。

崔灵襄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心高气傲不容人忤逆斥责。他为何纵放鱼之乐逃亡北疆用意难明。鱼之乐终究不过一介武将不足为虑,然而这两人那一笔一笔的账算起来……秦无庸手中拂尘几乎垂坠青砖地面。有小黄门紧随身后手捧托盘,递过俨茶提神。

宫中渐有声响,三省六部、九寺少卿、十四监库司局,均鲜衣饰明,各司其职,等候帝王早朝。

萧卷站在殿门听了片刻,道:“柴将军,即刻命北殿军、神策军前行,随本官回崇文馆。”

柴卢领命,即与东宫官员部属、羽林监诸将军随行,浩荡穿过温王禁足的甘露殿,北行左近至承恩殿。

柴卢心中疑惑。崇文馆距离大明宫最近,萧卷却舍近求远,点起北殿军精锐之师向北行走,再折回南方宫殿,以甘露殿为中心,绕如此一个大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他——不放心?所以亲自带兵查验甘露殿附近一宫一殿,一山一水?

柴卢陡然想起一事。工部主事孟启堂涉嫌窝藏广平王行踪,被裴嫣按图索骥查抄府邸。这位弱柳温儒般的文人才子代替东宫下令,竟是将阖府上下老幼全部凌迟火褂,当众处死。裴嫣向来自诩“法则温雅,美间玉润”,然则手腕血腥,亦有来俊臣暴戾寡恩,动静无常的遗风。

莫非萧大人也是存这般酷毒心肠,定要寸草寸木都仔细勘察,才能平复心中惊恐不安?

性多猜贰,刚忌太过,终非是百姓之福。

承恩殿外檐饰斗拱,上承圆椽连檐,皆作蝉肚形,华贵异常。

萧卷走至石阶处忽然站住,他仰首见横宽匾额题字洒脱自如,气势外露,自有张狂风范。

正是被皇帝逐出长安的广平王旧居。

承恩殿三字,亦是李瑨岳奉皇帝旨意亲笔所提。

萧卷默不作声看着朱龙雕腾虎大门。他心念闪转,已然伸手推门而入。

宫殿荒废多时,唯有一名懵懂年老宫人驻守。

萧卷缓步行在水天荷池之间,一路却自有清净幽寂氛围,亭台水榭皆取志趣淡泊之意。

皇帝封赐宫殿于李瑨岳自有深意,是期冀自己儿子能安分守己,秉戒端行,明心达性,仰仗下任帝王兄弟恩义之情,做一个闲散王爷,富贵终生。

岂料人心难测。帝王未成帝王,兄弟也零落摧残,如过街之鼠不复天潢贵胄面目。

柴卢颇有迟疑,道:“陛下有命,承恩殿早已废弃。任何人未奉手谕,亦不得擅闯。萧大人身负重任,不若与末将即刻转回崇文馆……”

萧卷示意他噤声。

月光明朗,树影婆娑。

他站在书房门口,说道:“幼时有幸,本官曾陪诸位皇子读书。那时李珃好读老庄,偶然得了一本《孝经援神契卷》。若我记得不错,当时应当借给光烈帝。后来崇文馆遭逢大火,却没有焚毁。我记得李珃喜欢善缘书房幽静无争,想来丢在了这里也说不定。”

柴卢听得胆寒。他本是外调将领入朝轮值,为皇帝简拔留在崇文馆效命。河阴之变纵有耳闻亦是道听途说,谁能想到萧卷几句无心之言,却实在证实他曾亲历这场宫廷劫难!

当事者十去其八,萧卷如何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而且陛下委以重任,从未有任何忌讳之词?

年老宫人点燃火烛,引萧卷至书房。

书卷充栋,虽经时时清扫仍免不去蜘蛛结网,尘壅满梁中,泛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萧卷命众人在廊下等候,独自漫步书架之间,随意抽出一本古记,见页眉周边注满笔记,密密麻麻,依稀辨得出是广平王所留:“寄语萧卷:深者愈迟,岂徒岁月而已乎?故练而慨然者,盖悲慕之怀未尽,而踊擗之情已歇;祥而廓然者,盖哀伤之痛已除,而孤邈之念更起。”

悲慕之怀未尽,孤邈之念更起。

萧卷凝视那行字迹,仿若笔墨未干芳香犹存,然而写下这行绵绵情意字句之人,却已经旧恨新仇累计心头如嚼穿龈血,纵然掘墓鞭尸也是刻骨崩心,一生不得消除。

往事萦绕心怀席卷而来。萧卷目光悲凉,手指慢慢拭过那行字句。

少顷他心中一动。昏黄烛光下,他慢慢翻过手掌,见自己指尖之上,犹有未干一点墨迹。

第九十五章:册封(中)

神策军传击金匮声连绵不绝响彻夜空。四方使臣、节度军镇、王侯贵戚皆冠冕绶带,自龙首原下的威严壮观巨大牌坊,逶迤行过丹凤门,穿越中书省、太庙,御史台、社稷坛下曲尺廊庑,按规制九步一叩,并最终等候含元殿之外,朝觐即将成为储君的温王。

李元雍沉默跪在甘露殿列祖列宗排位之下。他头上九龙藻井,木雕金龙怒目环睛,做势狰狞威猛。

礼部尚书并三寺九卿执十二镂锡,手捧和田青玉雕铸金沉香木托盘,上盛龙头结绶长靴,六冕五辂衮冕龙袍。站在李元雍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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