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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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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有僧侣道士王孙公爵行随队仗,皇祚数千人,后妃宫主皆按礼制,随太子起身叩拜。

长安白衣如雪,天下恸哭,一片缟素。

皇帝宣陵紧靠则天女皇的乾陵,两者皆是以山为陵,因山而阙,气势雄伟,规模宏大。千山头角口,万木爪牙深。

从高大门坊直至皇帝陵寝,共有华表、翼兽、鸵鸟、石马及牵马人顺序而列默然迎接皇帝棺椁。六十一个蕃酋侍立左右,预示皇帝英灵不灭,始终俯视这片他为之奉献所有,却最终一无所获的苍茫河山。述圣碑笔力遒健入骨三分,记载皇帝祷文,为太子亲笔所书:

“先帝昔晏驾,兹山朝百灵,崇冈拥象设,沃野开天庭。”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跪在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比拟大明皇宫的宣陵之下。

唯独李元雍一身黑衣,手捧光烈帝仅存的骨殖,在数位内侍都监的搀扶下,走过长长的司马道,穿越眉目如画的石刻群,进入上陵祭祀宣殿。

众人跪在他的脚下。

宫人躬身退到一边。太子居高临下回望山脚。宣殿凌空俯藐,南面而立,北向而朝,仍具有王族的庄严气势。

永光公主、新城郡王,安国公等功臣贵戚陪葬墓众星拱月,陪在一旁。

他们静静矗立在风雨岁月中,将会与皇帝相伴千载春秋,永世不灭。

宣陵四处有高大垣墙围绕玄宫,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日朱雀,北日玄武,东日青龙,西日白虎。

太子独自捧着骨灰坛一步一步走入墓室,在四处皆是明黄绸缎与珍玩玉器的宽阔地宫中,将李愬恭的骨灰放入皇帝身旁。

父子君臣,生不能得享天伦,唯愿死后阴冥相会,可以悯却前尘恩怨,再能聚首。

李元雍低声道:“祖父,父亲……来陪伴着您了。有朝一日,孙儿……也会躺在您身边。祖父,您不会觉得孤单的。”

太子殿下泪水早已干涸声音枯竭。他抚着冰冷金玉骨灰坛,似乎能够汲取光烈帝在天之灵所能给予他的一点温暖。

他慢慢说道:“祖父,先恕孙儿不孝之罪。孙儿……心中最想陪伴的,是他……若有那一日,请允许孙儿将一身灰尘洒落大漠,惟愿上天宽宥,能够……让我与他再相重逢,从此……从此……”

太子默然不语,他站在棺椁旁边看着厚重金丝楠木之下皇帝枯索晦暗的脸。

皇帝脸上似有一丝满足。死亡对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太子慢慢走出陵寝地宫,起初还有些虚弱。但他竭力挺起自己脊梁,面无表情步步走过众星拱卫之势,巍峨壮丽,阳光映照,四处悬帜的神龙道。

他走向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臣子,和这万里常在的疆土。

萧卷率文武百官跪在地上,叩首高声道:“请太子登基!”

李元雍心中惊讶,停住脚步。

萧卷身后跪着三省六部内外官员,宗正寺卿与鸿胪寺卿紧随其后,再度叩首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子登基!”

“请太子登基,此惟先皇遗愿!”

满城缟素白幡猎猎。四周北殿、神策、十二卫武将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解鞍下马,半跪于地,刀剑交鸣,道:“请太子殿下登基!”

李元雍微微抬头,忽觉漫天阳光,如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鸿雁

冷雨其零,湖光山色被蒙蒙细雨染得黯淡无光。似乎荏苒岁月亦覆盖了所有的过往,长风白驹过隙,匆匆卷走长安最后一丝暑热之气。

太子益发沉稳。

他自两仪殿重回大明宫,在昔日皇帝所居住的侧殿中安稳度日。

麟德殿一丝一毫都未作改动,唯一改换的,是这里的人。新旧交替,权势轮回。

雨落凄迷。花园中牵动金铃,如仙子不停弹奏烂柯游,又如更漏不眠不休催送光阴,雨打残荷叶,凡世的喧嚣和明亮,故去的快乐和幸福,如同被雨水冲刷后的大明宫,永远只见表面的悬阔和壮丽堂皇。

背后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问呢。

太子案牍之余,时常孤魂游荡,面色苍白。

他的太子妃居住仙穗殿,与他相看两相厌。她遵奉本分,日日着七破斑斓长裙,青色钿钗衣,高髻上满簪珠玉花冠,高坐华堂,聆讯后宫之事。他见过她烦躁不堪面容抽搐,若是手持药杵,只怕这一身华贵无比的枷锁,会让她不堪重负。她也见过他枯坐身旁与她貌合神离,精神疲惫,面色阴沉听着一片阿谀奉承之词。

他充满恶意的观赏她的窘迫,她亦在不动声色暗讽他的无能。

萧卷殚精竭虑搬至中书省。裴嫣长袖善舞,身在高位便渐渐沾惹官威堂皇,不复昔日青衣书生的风流偏狭。

所有的人,都在渐渐的离他而去。

唯独宫殿仍旧威仪棣棣。李元雍独坐富丽堂皇的麟德殿龙椅一侧,偶尔望着九龙窜顶的殿顶怔怔出神。

秋风牢落故营空。秋风凛凛月依依。

星光一闪,落入原野。

钦天监夜观天象,提笔刻刀,记上重重一笔:九月乙卯晦,月掩轩辕。有星西北流,或如瓮,或如斗,出天津,入紫宫,须臾有细流星或五或三相续,又有一大流星从紫宫出,入北斗魁,须臾又一大流星出,贯索中,经天市坦,当为星宿下凡,神祗归位。

宫人即刻将奏本捧至麟德殿。

秦无庸袖手靠在龙柱一侧,昏昏欲睡。

李元雍叹息一声,合上奏章。只觉双眼干涩肿痛,难以视物,心中烦闷不已。说道:“孤只是睡不着。秦无庸,陪我走走。”

秦无庸猛然站直身子,手捧拂尘,低声道:“是。”

太子亲自开了偏殿大门,手提金箔紫莲蓉灯,缓步行走在雨落之后的狭长宫道中。

柴卢与秦无庸紧随身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满宫花草树木受风吹雨打,如被尘世所遗忘,各个自生自灭。

宫内鸦雀不闻,偶有断断续续声音传来,不知道是谁在调丝竹之音。

龙楼凤阙砖瓦黯。夜色掩映淡金碧辉煌。他一路走来,仿佛走过春日灼灼繁花,夏天苍郁树影,秋季萧萧落木,冬日白雪皑皑。

善尽繁华,终不过孓然一身。

李元雍停住脚步,他突然转身,看向大明宫西南方。

崇文馆中隐约有灯火泄露。

众人心头一凛,仔细看去却发现果有一线摇曳灯光掩在门后,曲折穿透黑暗,若不仔细则黯淡不易察觉。

崇文馆像是一个梦魇,亦像是一个令人不能碰触的伤口,渐渐无人再记起,渐渐至于荒废。

秦无庸待要说话,李元雍抬手止住了他,低声说道:“随孤去看看。为何此处还有灯火?守殿将领何人?”

守殿军士刀剑铿锵,瞬间点燃烛火,纷纷向太子抱拳行礼。

首领将军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末将奉车都尉,灵州策将杜光嗣,参见太子殿下!”

李元雍上下打量他,良久才道:“你叫杜光嗣?灵州刺史杜忠嗣,是你何人?”

杜光嗣心头讶异,仍旧躬身回道:“回殿下,杜忠嗣与末将同气连枝,乃是末将五堂兄。”

李元雍颔首喃喃道:“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将门虎子,满门忠烈,很好。”

杜光嗣肃声道:“谢殿下!”

李元雍看向崇文馆大门。道:“为何崇文馆中会有灯火?”

杜光嗣禀道:“末将自四卫调防至宫中驻防,所得第一条命令便是崇文馆中永不得熄灭灯火。至于何种原因,末将不知。”

李元雍面色苍白,一颗心沉沉浮浮不知飘荡到了何处。他知道这下令之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何下这等命令。

他遭逢刺杀便心中惊恐,屋中长留壁灯方能心静。他守在帐侧自然对他的习惯一清二楚。

斯人已逝,一片真心却未曾泯灭。

李元雍沉默半晌,亲手推开了崇文馆久已蒙尘的大门。

殿内依旧珠玉焕彩,锦绣成堆,宫人勤勤打扫整洁雅致,仿佛旧日主人随时会归来,并无任何离人伤心感。

寝殿寂静风声不闻。太子独自一人面对这几只的寂静,渐渐品出一丝冷漠的味道。

他心中痛楚加剧,却连痛楚的头绪都寻不出来。他看着一件一件熟悉之物,一颗心都已揉碎,却又不知道向何处控诉。

李元雍轻轻躺在榻上。

那丝竹之声断断续续,隐约吹的是一首离歌,歌尽落魄,有诗云:

圜户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严霜。见河汉之西落,闻鸿雁之南翔。

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

李元雍慢慢伸手在玉枕下摸索,那袖箭依旧还在。他将那沉甸甸的铁铸之物咔嚓一声,合在了手腕上。

从此之后,艰难险阻,风雨交加,都靠他自己来阻挡了。

太子和衣而卧,心神渐安,甚至小睡了片刻。

月落梧桐,他才起床,走出大殿。

秦无庸双目湿润。扶住了李元雍颤抖摇晃的身体。哽咽道:“殿下……”

李元雍挥手道:“无妨。”

他环顾四周,见柴卢并那位将军驻守宫门,须臾未离。他想了想,说道:“抬起头来。”

杜光嗣愣怔抬头。他面容英俊五官硬朗,历练风霜自有武将风范。

明光铠甲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势稳重。

李元雍看着他。面上悲戚之色渐浓。忽然说道:“明日起,你便调守上阳宫,做孤的中郎将罢。”

杜光嗣不胜诧异,仍旧抱拳躬身道:“是!末将领命!”

第一百零四章:行书

太子忽一日兴起,驾青牛车,与裴嫣穿越旌旗蔽日,鼓乐鼎沸,沿途站满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的朱雀大街,独自前往兴国寺。

兴国寺背城临水,殿塔廊庑,极尽庄严。为三藏西行取经始,世佛法流传地。取佛法流传无尽未来、天下太平之意。

正值法门寺万人空巷迎请佛骨,长安百姓无不欢悦。反衬的这护国大寺枯叶飘落,寂静荒冷。

裴嫣看李元雍脸色,笑道:“昔日迦叶尊者曾托者天心,在华首门中守衣入定、待佛下生、续佛慧命,方得大成。”

李元雍举目看着雄伟壮阔的大雄宝殿。忽然意兴索然,道:“众生不识本性,妄自贪着。即使坐在殿中打精进禅七,克期取证,又有多人证悟?随孤回宫吧。”

长安大街摩肩接踵,人潮汹涌。

裴嫣握住车辕,笑道:“萧右相发心修缮法门寺,长安多少权贵慷慨解囊。长安多少年没有这般声势喧腾了。”萧卷笃信佛乘,特命山陕冠樊八寺开坛祈福,为太子祈祷乾定心神,并百姓概览大唐国宝重器,迎请佛骨。

佛有大乘。自洛阳至长安车马昼夜不绝,沿途张灯结彩无碍檀施。神策军甲胄鲜明,刀杖齐全,名僧法师鲜衣拥奉。

右相秉持朝政过半,无一人可抗衡。他迎请佛骨代太子礼赞佛法,对舍利虔诚供养,寺院大小乘并弘,显密圆融,更是满朝艳羡。端的十分热闹。

李元雍看着熙熙攘攘人潮往来心内极为烦闷,道:“转过公主府,从宗正寺卿府邸进宫罢。”

裴嫣张口欲语,又蓦然住嘴。

公主府之侧昭国坊,正是昔日的殿前侯府。

这座昔日曾为皇帝宠幸的壮丽府邸,随着主人的抄没而败落。殿前侯府原本狭窄,在主人黯淡离开长安之后,更是门庭改换不复昔日风光。除去国舅府前车水马龙,其余两栋宅邸门口不过鸟雀,人烟杳杳。

李元雍似是也没有预料到此番情景。他看见门口尚有亲兵驻扎,那人身着神策军士衣饰,腰际却挂着一把朴刀。

那刀锋古朴,风格粗放,刀刃却吹毫即断锋利异常。正是朔方军中锻造而成。

李元雍盯着军士身侧的朴刀,眼中渐有疑惑不安,说道:“停车。这里……怎么会有他的亲兵?”

裴嫣手握缰绳,侧身说道:“殿下,门下省诸位大人正等殿下回宫,我们不可耽误……”

李元雍身形不稳,从车上跳下,倒将裴嫣惊得手忙脚乱,他急忙阻止道:“殿下!殿前侯已经不在长安!殿下不可再翻旧事,殿下难道……”

李元雍脚步匆匆,已然走到那军士门前,面色苍白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军士似乎认得李元雍,看一眼身后匆匆紧随的裴嫣,道:“末将慕容奉凌大将军军命,将殿前侯遗物送至宫中,并将他遗留在京之物带回边疆。”

李元雍一把推开军士,手指颤抖推动大门。府门沉重难为一人之力所推动。他心中惶急手臂发力,硬生生的将沉重木门推开半扇。

裴嫣紧随身后,一身冷汗连连呼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置若罔闻。裴嫣一甩长袖,对身后军士道:“立即请右相派北殿军包围殿前侯府,请柴卢将军迎接殿下回宫,还不快去!”

那军士痒痒不睬,伸着脖子看着身形不可追及的太子殿下。

裴嫣怒目看他。

军士双手抱刀,不屑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处可寄托哀思?大人一生在世,难道没有任何牵挂惦念?况末将隶属凌大将军管辖,本是藩镇官员,不敢奉内宫之令。大人若有吩咐,可唤国舅爷家将前来答应。”

裴嫣瞠目结舌,看了看这面容倨傲的一介武将,良久一跺脚,追随李元雍而去。

当日春夜良辰皓月当空,侯府亭台楼阁处遍燃篝火,鼓乐喧阗。

曾有舞者跳一曲拓枝舞,边关沧桑,将士悲壮,尽在一曲之中。

鱼之乐混迹官员中遥遥举觞,看着他目光灼灼笑意缠绻,他的眼睛映着火焰,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热烈。

他的唇形微动。

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李元雍站立亭中。

他手指颤抖,轻轻摩挲过刻在亭柱之上的一行狂妄肆意的行书。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行书临二王墨迹,有魏碑雄浑端宗,亦有颜骨柳筋刚硬。气韵高古,奔放潇洒,翩翩若飞,用笔凌厉痛快,不拘一格。出世之态破空而来。

他沉默很久才说道:“以前在崇文馆,馆中收藏天下名家佳作,也曾有过一幅这样类似的字,好像是经书之类的字鱼目混珠。”

裴嫣沉吟片刻,心中措辞想遍,才道:“殿下馆中珍藏万物,见惯了名家真品。想是看混了也未为可知。”

李元雍双手慢慢滑下语气悲哀:“也是。那些字画笔迹拙劣水墨不晕,内容荒诞不经,看着着实可气。那写画之人性情狂妄从来不思进取,事事挑衅,也很可恨。”

裴嫣看着满地枯萎落叶,秋风呼啸席卷。树木枝桠刺在寒冷上空,天蓝湛湛,不见一丝裂纹。

李元雍声音暗淡,说道:“我是很生气,可是……可是那些字,比我从小到大所学的名家真迹,都要好看。”

他眼神中有眷恋痴迷,道:“是我……是我错了。”

曾经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曾经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而今不过化作一句喟叹,一首短诗。故人命运荒凉破败,河山依然如故。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满目疮痍,遍地尘叶罢了。

李元雍慢慢问道:“他说……他有遗物,要送到宫中?”

裴嫣应道:“是。”

李元雍叹了口气,右手敷在行书之上,隔了片刻,又将额头抵在手背之上。

他低声道:“那就……回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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